首都的秋天来得很突然，明明八月底还热到快中暑，九月连下了几场雨，气温就没再上过30度。

    让蒋离意识到秋天到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天黑变早了。

    从京城多如牛毛的众211之一硕士毕业，学着被唱衰已久的新传专业，蒋离侥幸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秋招中拿到offer，进了一家互联网大厂做运营岗。不去想每天琐碎重复的工作和“入职即巅峰”的预言，到手的工资也还够花，日子就算过得去。

    朝十晚七是这个城市互联网大厂最普遍的作息。前两个月下班后，蒋离还能赶着看看晚霞。可最近刚出公司，天色就已经漆黑。

    一阵凉风袭来，蒋离裹紧了黑色风衣外套。抬头四望，全是行色匆匆的大厂工人。

    公司食堂最近的饭难吃得可以。她本来想回家点顿健身餐糊弄一下，但突然改变主意，转身走向了最近发掘的一家坐落在CBD边缘的名叫“印象”的whiskey bar。

    在CBD挑酒吧，是有讲究的。要是找对了位置，比上什么脉脉、LinkedIn大海捞针同行业同事有用得多。尤其是在工作日，往西装男女旁边一坐，证券基金市场、案件融资上市，各种词汇变着法儿地往耳朵里钻。

    但蒋离堪称逆行者，她要去的这家稍显特别，最大的特色在于清静。

    当然这样的特别未必是老板想要的，只不过是Bar刚刚开业，营销宣传还没做起来，加上在洋气地方取了个中文名，导致生意算不上好。

    蒋离喝酒谈不上什么品位，果味、花香、酸甜的鸡尾酒就已足够。

    印象的老板叫锋哥，36岁，大厂被“毕业”后拾起年轻时的梦想，留了长发蓄起胡子，摇身一变文艺男，开了家这酒吧。因为平时店里不忙，加上觉得蒋离挺有缘，锋哥饶有兴致地按照她的喜好变着法给她调些酒单上没有的隐藏特调小甜水，一来二去两人也称得上朋友。

    一进印象，蒋离感受到了和平日明显不一样的人气。

    印象分成内外两间，进门后的外间有一个大吧台和一列靠墙的高脚小圆桌，内庭有三张大桌子和墙角零星两套小桌椅。

    可今天不但吧台边没剩空位，蒋离一眼看去，内庭的三张大桌子居然也被坐满了。

    正在摇着雪克杯的锋哥抬头，熟络地冲蒋离打了个招呼：“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不然得给你留个好位置。”

    蒋离笑道：“临时决定的，这不是没想到今天生意这么好吗。”

    “难得好这么一天，一半功劳估计要分给你的石头。”锋哥这是在故意打趣蒋离。他说的石头是一个绿幽灵水晶吊坠，寓意招财。

    而这块绿水晶本来应该被送给张弛，也就是蒋离的“前”暧昧对象。

    蒋离和张弛同校不同专业，且毕业后都留京城，在互联网大厂打拼。只不过相比起蒋离的万金油新传专业，张弛学的计算机显然站在就业食物链的更上层。

    年初，两人通过同学聚会建立了联系，心照不宣地当了半年多的“朋友”。最近，张弛嚷嚷着想涨薪，蒋离买了串绿幽灵当礼物，她想着正好是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谁知礼物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蒋离就撞破了张弛和他办公室的实习生勾搭上。

    最可气的是，这厮装傻充楞，他向那个实习生这么介绍蒋离——“一个不太熟的老同学”。

    蒋离当场气就笑了。表面上一笑了之、潇洒放手，背地里却偷偷找地方独自喝闷酒——这就是她第一次来印象。

    本该送给张弛的绿幽灵落在了印象，又因为失去了原本应该收礼的人，所以这块水晶从此顺理成章留在了印象。现在被摆在印象的酒柜上。

    蒋离又朝印象的内庭走了几步，发现墙角的窄桌还是空的。扭头又看了眼坐在吧台边的客人，有两位的酒杯已经见底，估摸着即将离开。

    于是蒋离还是在印象点了杯酒，让锋哥在吧台有位置后叫自己一声，然后在内庭墙角的桌边临时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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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庭的三张大桌子被拼到了一起，围坐着十来个打扮新潮年轻男女，众星捧月般吹捧着一个穿黑t的男人。

    此刻，蒋离点的酒还没上。她只能缩在内庭墙角，百无聊赖地喝着白水，旁听着这顿吹捧。

    “哥，你也太牛了，这不得给fox点颜色看看。”

    “咱哥根本就没把fox放眼里好吧，咱们可一直对标的是国际一线潮牌。”

    “来来来，喝喝喝。”

    蒋离将杯子里的白开水一饮而尽，在心里给了句评价——实在有些吵。

    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黑t男。典型的酷哥长相，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但姿态挺足的，估摸着不会超过二十五，一直没发话，漫不经心转着手里的酒杯。

    不知是蒋离的眼神太过明显，还是男人实在敏锐，黑t男突然看向蒋离。两人隔着昏暗的光、折射的玻璃杯和充斥着酒精的空气，忽然对视了。

    蒋离的心跳漏了一拍，强撑着不露怯，眼神并不着急移开，心里默默读着秒，过了五个数，才丝滑地将视线往旁边挪，只是却没个落点。

    “吧台有空位了，阿离。”锋哥的声音拯救了蒋离。

    “来了。”她嘴上佯装淡定地应着，实则逃也似的手脚麻利拿着包、端起水杯，离开了内庭。

    吧台空出了个最右边的位置，蒋离见缝插针坐好，这才发现旁边坐的也算是熟人——Olivia。

    Olivia就职于附近某4A广告公司，都市丽人一枚，穿着一套合身的白色西装，金色异形的耳钉夺人眼球，画着当下流行的无眼影红唇妆。这就是她的时尚态度——贵的东西没意思，要小众，要逼格。

    往日总是笑嘻嘻、和她一样爱点些酸甜鸡尾酒的Olivia正端着杯褐色的不知是什么的洋酒，苦大仇深地小口啜着。

    “怎么了？”蒋离逃离了内庭颇让人窒息的潮人团建氛围，回到安全的关系网，腾出了几分心思关心别人。

    “你快安慰安慰她，愁一晚上了，好像是工作上的事情。”锋哥手上调酒的动作不停，嘴倒也不见停。

    这下蒋离是真的惊讶了，她撞了下Olivia的手臂，“什么大事能被您放心上？”

    这句话不是无的放矢，Olivia留学归国、外企工作，耳濡目染下口口声声自己讲究的就是一个WLB——俗称“work-life balance”，英译中“工作和生活平衡”。工作中天大的烦心事都不会被Olivia带进下班时间，除了今天。

    “我想辞职。”Olivia语气坚定。

    “怎么这么突然？”蒋离看她的表情不似玩笑。

    “还能为啥？钱多事少离家近......没占一样，从前还能安慰自己是为了工作的成就感，现在连这个优点也没了。”Olivia猛灌了一大口酒，被呛得猛咳。

    蒋离懂了，不是项目被抢、职场遇小人，就是工作被否定，反正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公司，归根结底就这么些事情。她追问了句：“已经决定了？”

    “下班前刚发了邮件。”Olivia的语气到底是不肯示弱，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无力，“这京城谁爱呆谁呆吧。”

    蒋离和Olivia严格来说只能算酒友，不便继续追问，免得有交浅言深之嫌，只能举杯安慰：“没事儿，再等等，咱说不定可以组一个北漂失业基地。”

    Olivia瞥了她一眼：“你不会也要被裁了吧？”又放低声音嘟囔了一句，“现在大厂可真吓人。”

    “倒也没有，就是干得挺无望的，勤勤恳恳做颗螺丝钉，也不知道图啥。”蒋离叹了口气。

    “快别叹气了，会把好运气叹走的。”Olivia又喝了一大口酒，这次忍着没咳。

    蒋离一听Olivia这话，赶紧猛吸了口气，试图把刚刚吐出来的气吸回去：“我现在的运气可以算是捉襟见肘了，可容不得半点差池。”

    Olivia终于笑了笑：“可别这么丧气。你看锋哥每天不也开开心心照过，我没打算回老家，休息一阵等着大战魔都呢。”

    “还战？”蒋离惊讶。

    “不得不战，不然去哪呢？”Olivia老家是河北一个小城市，虽然家境还算不错，但是出去读书后就没想着再回去，来京城工作确实曾经是她人生的必选项。

    蒋离不免有些伤感，北漂生活就是闷着头过也能过，但如果要追究生活的意义究竟在哪，这日子就有点没法往下走了。

    锋哥端了排杯壁上抹了盐的shot到两人面前：“快别愁了，空气都被你俩愁苦。这排Tuquila你俩分了吧。”

    “什么la？”蒋离没听清。

    锋哥无奈：“没事，你喝吧，反正没下毒。”

    蒋离刚端起酒杯。

    “一口闷啊。”锋哥又叮嘱，然后满脸期待地看着蒋离，“怎么样？”

    她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最后吐出一句：“我山猪吃不了细糠。”

    三杯shot一口气喝完，蒋离的醉意开始上头，她边起身离开座位边说：“我去上个厕所。”

    Olivia有些担忧：“需要我陪你吗？”

    蒋离摆摆手：“这才几步路。”

    印象的厕所在内庭最里面，帘子隔出来一个洗手池隔间，隔间旁边才是厕所。

    蒋离进隔间时，在池子洗手的人正转身准备出去，两人冷不丁打了个照面。她抬头眯眼仔细看了看，意识到是之前坐在内庭的黑t男。

    虽然隔间的灯光昏暗，但蒋离离男人极近，直勾勾的视线逐渐往下移，浓眉、窄双、挺鼻，酒精刺激下，这次她终于跟随内心，确认这就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每个人对异性外表的关注点都不同，看过的影视剧、交往过的对象、追过的明星，甚至是偶然的梦，都能影响到审美的形成，且这个审美是流动变化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蒋离格外关注男人的眉眼，她尤其偏爱浓眉窄双。

    蒋离试图从这双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男人也缄默地注视着她，狭小半密闭的空间，谁也没先张口，但是距离却在不知不觉近了。

    分不清是谁主动，忽而两唇贴近轻点，酒气在呼吸间流转，是比想象中更柔软的触感。

    “阿lí？”黑t男轻声唤了句刚刚听到名字。

    蒋离一惊，被马甲掉落的危机带回了清醒的现实世界，瞬间抽离出来，“不好意思。”她从来没有这般身手矫健过，侧身闪进厕所，反手将门重重关上。

    毋庸置疑，蒋离是美的，她生了一张会讲故事的脸，眉目含情，长发浓密。从来不缺追蒋离的男人，可她交往的男友屈指可数。说到底，蒋离在感情上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太帅的不行，太丑的不行，太聪明的不行，太笨的不行…对她来说，样样中庸才是良选，这样的谈起恋爱来比较有安全感。

    而黑t男……蒋离闭眼回顾了一下唇上的触感，浪荡不羁，和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酒精作祟冲破了界限，而男人记住她的名字显然是预警，将蒋离从片刻放纵中唤醒。

    她在厕所了刻意逗留了会才出去，经过内庭时目不斜视。蒋离不敢知道、更不敢期待黑t男会有任何反应。对她而言，最好的邂逅就是让关系的进度条停在此刻。

    等回了吧台，锋哥调侃：“你不会在里面拉肚子了吧？”

    “可能是活见鬼了。”蒋离迅速买了单，离开了印象。

    京城初秋的风是这样冷，可即便是这样冷，她也不愿意回凄清狭小的合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