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沈忆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他容色之盛,令人过目难忘。

    可她看着他下巴上那粒小小的痣,却莫名眼熟。

    这时,只听桓王不确定地问:“……沈聿?”

    沈聿。

    电光火石之间,沈忆猛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六年前出家修行、与她素昧谋面的沈家大公子,字连卿,名,沈聿。

    竟然是他。

    沈聿颔首:“正是。”

    桓王仿佛已经全然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笑嘻嘻道:“原来真是沈大公子,好几年不见你回京,本王还以为你早把自己家里人忘了。”

    沈聿冷冽的目光缓缓划过他,虽一字未说,桓王却感到一股窒息的压迫感,阴阳怪气的笑容不由一僵。

    沈聿道:“殿下来搜府,可有陛下的手令?”

    桓王朝兵马司副指挥一摆手:“把手令给他!”

    副指挥内心叫苦不迭,垂下头说:“殿下恕罪,卑职、卑职好像忘带了。”

    “糊涂东西!”桓王骂了声,朝沈聿一扬下巴:“不好意思啊,这蠢货竟忘带了,沈公子见谅,见谅。”

    沈聿冷眼看着,也不揭穿他这错漏百出的敷衍借口,只道:“无妨,殿下无需给臣解释,能给都察院解释清楚即可。”

    桓王脸色一变,“沈聿,你什么意思!”

    沈聿脸色阴寒起来,“臣也想问,家父故去,宾客齐至,殿下在这时登门大闹,口口声声说家父有通敌叛国的嫌疑,殿下是什么意思?”

    不等桓王开口,他冷声道:“臣会向都察院禀明此事,请求彻查,家父一生清正,一朝遭人诬陷,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桓王未料到沈聿如此强硬。其实沈聿若向刑部报案请求治他的罪,他反倒不怕,可沈聿说要禀报都察院,这就麻烦了!

    都察院那帮老头子整天唧唧歪歪,专盯着谁说错话干错事,要是被他们知道他打着父皇的旗号找沈庭植的茬,只怕不仅要在早朝上参死他,还要连带着骂父皇苛待功臣!

    父皇这个人,最重名声了。届时,只怕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桓王向来能屈能伸,当即赔上笑脸要说好话,却猛地想起四哥的嘱咐,那笑容便变得僵硬奇怪起来。

    他咬着牙说:“……好!你、你有本事就去!本王倒要看看,你沈家没了沈庭植,还能风光到几时!兵马司,撤!”

    一甩袖子,桓王转身就走,那副指挥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兵马司士兵们个个静如鹌鹑,再无来时的嚣张气焰,灰溜溜地离开了。

    沈聿眼神微动,扫了眼四周,围观的宾客为他气势所慑,也谄谄四散离去了。

    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沈忆一直在静静地打量这位素昧谋面的长兄。

    她五年前初到沈府时,沈聿已经出家一年,她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别人口中。

    这位沈家大公子年少聪颖早慧,成熟稳重,从小随父在神策军中历练,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因为生母去世,沈庭植续弦,加之年岁渐长,沈聿逐渐变得深沉寡言,难以接近。

    下人们提起他都恭恭敬敬的,可见颇有威望。

    只是这个明摆着照着沈庭植接班人去培养的、理当端方自持十分懂事的郎君,六年前却突然执意出家了。

    这一点,沈忆倒是颇为好奇。

    再去打听,却没人知道确切原因,只听传言说,沈聿出家前曾参与大魏北伐梁国,在战场上第一次动手杀人,被吓得出家了。

    所以几年来,沈忆对沈聿的印象大抵便是……御下有方,但大事上不顶用,心理承受能力颇差还没什么责任担当,长相据说还不错。

    这样一个绣花枕头,不在沈忆关心的范畴内。所以她在寄走那封讣告之后,就没再关注过沈聿是否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方才见过他与桓王短短交锋,方知她错得离谱。

    只是不知这沈聿究竟有多少本事,又能不能为她所用……

    收起打量的目光,沈忆上前两步,朝男人行了一个万福,挂上习惯的温婉笑容:“小妹沈忆,见过兄长。方才多谢兄长解围。”

    闻言,沈聿掉转视线,淡淡望向她。

    四目相对。

    初秋清晨的阳光洒下来,沈忆清楚地看到男人幽深眼眸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

    心头忽然一动,她不自觉地僵住了。

    沈忆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她面容姣好,或许在有些人眼里几可称得上殊色,所以在过去十七年里,经常有人见到她时神情举止异常,沈忆早已习惯。

    可沈聿的眼神,似乎已经穿透她的皮囊,定格在了岁月的某个瞬间。

    沈忆忽然恍惚觉得,此情此景,站在对面的仿佛是一位故人。经年不见,她与故人各自袍染尘埃,再不复年少模样,一朝乍然相逢,相顾无言良久,唯余沉默。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在记忆中找寻这张脸,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确信,她从未认识过沈聿。

    茫然中生出几分对身份暴露的警觉,沈忆笑着开口:“兄长,曾经见过,我?”

    男人倏然收回目光,望着远处,过了片刻,他淡淡地答:“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原来是这样。沈忆放下心。

    这时,门房的小厮匆匆来禀:“公子,大姑娘,翊王殿下前来吊唁,此刻已到正门。”

    他话音刚落,沈忆忽然抬眸,定定盯着他。

    小厮脊背一凉,“可、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桓王从年少起就喜欢缠着他这病歪歪的四哥,鞍前马后地照料着,唯他四哥马首是瞻。沈忆绝不信,翊王会对桓王大闹丧仪一无所知,还正巧在桓王离开后才姗姗来迟。

    所以,桓王来闹事……其实极有可能是翊王授意的。

    可今天是沈庭植丧礼的第三日。

    沈庭植是为了守卫大魏的江山,活活累死病死的。

    而他季祐风,是魏国被寄予厚望、最负盛名的四皇子。

    他怎么能——!

    久居高台上,长对冕旒前,当年她认识的那个温润沉静的少年,终是面目全非了。

    沈忆扯扯嘴角,“没什么,下去吧。”

    沈聿忽然开口,随口一问般:“怎么,同翊王很熟?”

    沈忆心头一震,差点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有表现如此明显吗?

    顿了顿,她镇定自若道:“不熟,只是认识。”

    沈忆随即抬起眸子,似笑非笑反问:“倒是兄长,似乎和翊王很熟?”

    若果真是翊王指使桓王来沈家闹事的,他此刻登场,除了向沈家施恩,好拉拢这位刚刚归家的沈家大公子以外,沈忆再想不出其他值得翊王如此大费周章的理由。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自古以来便是弄权之人常用的御下之术。

    沈忆不信沈聿没看出来。

    可沈聿的神色分毫未变,她什么都没从他面上看到,只听见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淡淡答道:“也不熟,只是认识。”

    沈聿似乎不想再多说,负起手,“我来迎翊王,你去歇息。”

    无需沈忆回应,他自然而然地对阿宋说:“送大姑娘回去。”

    仆从们簇拥着沈聿离开了。

    沈忆心不在焉地迈开步子。

    可就在那一瞬,电光火石之间,她霍然抬头。

    翊王是谁?

    是皇帝如今最宠爱的儿子,是和瑾王这个长子一样有望被立为太子的皇子,是她早就考虑好的成婚人选之一。

    之前因为沈庭植严令不许她与皇子私下往来,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在翊王心中留下什么印象。至于之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翊王早已不记得她。

    沈忆原本的打算,可是要趁着打理丧事好好在他面前露个脸。

    然而现在,仅仅是因为翊王授意桓王大闹沈庭植的丧事,她竟已对他生出不满,全然将这事忘了。

    可她分明……恨沈庭植!

    他死得不体面、不安宁,她难道不应该拍手称快、感谢翊王?

    方才的记忆一帧一帧从脑中划过,沈忆全身血液都凉了,心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

    吊唁之后,沈聿送翊王出府。

    男人身形颀长清瘦,如今只是初秋,他却披着竹纹天水碧薄氅,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唇边始终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站在府门前时,一阵秋风卷来,翊王不由咳了声,身侧婢女赶忙为他递上手炉。

    临上马车前,他忽然停下脚,侧过脸笑着道:“连卿,孤方才提的事,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沈聿面上微微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翊王殿下,不必了。”

    季祐风深深看他一眼。

    原本想着,先让桓王闹上一通,来一个下马威,好让沈聿看清沈家如今的局势。

    这时他再出手拉拢,定然事半功倍。

    谁知,他方才从家国大义讲到沈聿一家老小,几乎说得口干舌燥,这沈聿却八风不动,淡淡回了一句:“臣出家修行多年,战场也好,官场也罢,早与臣无关了。”

    “至于沈府一家老小,那沈二与我同父异母,自是算不上亲手足,沈忆更是一个与臣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女。为这两个人,实在不值。”

    思及此,季祐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连卿,那年在梁地究竟发生了什么,怎的你执意皈依佛门,甚至直到今日,还不肯放下?”

    台阶之上,沈聿面容漠然,淡淡反问:“殿下说的那年,是指哪一年?”

    季祐风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僵,旋即笑道:“自然是,北伐梁国那年。”

    沈聿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讥讽,他不置可否,只道:“殿下身子不好,不宜长时间外出,请回吧。恕不远送。”

    眼看着乌泱泱一堆人跟随着那雕花镶珠的华贵马车走远,沈聿的眼眸逐渐幽深,思索片刻,他唤来跟随他多年的长随沈非。

    回身往府中走着,沈聿沉声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父亲的尸身是否有不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

    沈非骇然色变,一抬眼,只见男人的面色阴沉而莫测,想了想便没多问,只沉声应是。

    沈聿忽然视线一转,扫向影壁旁,“那是谁?”

    他目光所指之处,一个婢女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见沈聿看过去,这婢女下意识垂下头去,咬着唇,神色紧张起来。

    沈非抬头看去,辨认许久,面上不由现出一丝羞窘:“小的也不认识,许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其实这府中还有一位女眷,只是沈非刚回家,一时间观念转不过来,下意识便忘记了。

    沈聿没有纠正他,只说:“她似乎有急事,带她过来。”

    丫鬟名白露,她一路忐忑着过来,并不敢看这位多年不回府的大公子,只垂着头飞快禀道:“大姑娘她……不太好!公子能否……过去一趟?”

    沈非在沈聿身边多年,深知他骨子里的冷淡。一个才打过照面的养女,公子怎么可能会去看她?当即要开口回绝。

    谁知沈聿迈开步子,“走吧,带路。”

    沈非心头一跳,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抬脚跟了上去。

    在去沈忆所居的疏月庭的路上,白露将事情说了七七八八。

    “姑娘这病从进府就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犯,发病的时候摔东西打人或者弄伤自己,都有可能。”

    “这次是姑娘小睡才起,许是梦见了什么,醒来就发病了。”

    “之前都是老爷陪着姑娘,现在是丫鬟阿宋陪着。”

    一路上,白露的嘴就没停过,下意识跟着沈聿的步速走。

    全然没注意到,这位一向端方从容的大公子,脚步快到了何种地步。

    行至卧房门前,白露轻叩两下,得到回应后,她迟疑一瞬,还是为沈聿推开了门。

    沈聿看清了门内的景象。

    圆凳滚在地上,紫檀花架七零八落,花泥洒得到处都是,举目看去,几乎没有一处幸存的摆设。

    素服的少女长发凌乱,歪坐在榻上,手执木簪,眼眶红红地朝他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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