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

    大魏平康三十三年,秋风渐起,沈家办了场丧事。

    这是将军亡故的第三日,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

    沈忆一手操持丧仪,把灵堂设在了恢弘肃穆的嘉安堂,配殿中还备了茶点招待宾客。

    眼下,几位国公夫人聚在此处歇脚寒暄。

    “沈将军去得突然,丧事倒办得很体面。以前竟没瞧出来,这沈家大姑娘是个管家的好手……家世模样都是极好的,诶,我正愁我们家哥儿的婚事呢,要不……”

    “算了罢张夫人。”有妇人马上截住她的话头,“沈家眼下是鼎盛,可这沈庭植不是死了么,他那俩儿子你还不清楚?而且圣上……”

    那声音忽得压低了,鬼祟而模糊,等再变清晰时已是一锤定音般:“沈家败落是迟早的事,这浑水啊,你最好别趟。”

    她们谁也没注意到,身侧那道秋山白鹭屏风的后头,并非什么密不透风的墙壁,而是一道被人拉得严严实实的暗黄长帘。

    这里面,是一处暗间。

    今日是沈庭植头三,沈忆彻夜守灵后仅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身,带着几个管家接待宾客,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得闲,她未惊动人,只带着婢女阿宋从另一道门进来这处暗间,想靠在榻上小憩片刻,不料,竟听到了这样的话。

    盯了那帘子片刻,沈忆重新阖上眼。

    沈庭植戎马倥偬三十载,威震边境,官拜大魏正一品抚远大将军。沈家因他声名显赫,在京城如日中天。

    如今这顶梁柱倒了,家族权柄动荡,正是稳固朝堂地位的紧要关头,可沈庭植那两个儿子、她名义上的两位兄弟,一个出家多年未归,沈忆连面都没见过,另一个年方十岁,还在念学堂。

    哪个都指望不上。

    若非如此,也不会轮到她这个养女来操办丧仪。

    沈家要落魄这样的话,这几日她听了不下几十遍,早已心如止水。

    只她没想到,那妇人顿了顿,话中忽得染上几分隐秘的不屑,“再说了,她一个贫苦出身的孤女,何德何能得沈庭植如此看重?外边人都怎么揣测这对养父女的,你难道不知?这样的人哪配得上你们哥儿?顶多做个妾罢。”

    “可不能乱说……”有人赶紧来捂她的嘴。

    一帘之隔,沈忆缓缓坐直身子,眼中再无半分睡意,她仰起脸,无声冷笑。

    阿宋进门时刚好瞧见这一幕,收到沈忆淡淡瞥来的一眼,身为多年的心腹丫鬟,她心下了然。

    她快步走到沈忆身边,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穿透帘子,“姑娘,桓王殿下的车驾快到门口了。”

    沈忆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拂去裙摆上的褶皱,“走罢。”

    二人款步出门。

    只剩下帘子另一侧,几个宗亲妇人花容失色,面面相觑。

    阿宋小心扶着沈忆下台阶,轻声道:“这种话如今都传到姑娘跟前儿了,只怕外面……”

    若是旁的奴才,早就替主子狠狠开骂了,但阿宋不会。因她知道沈忆性子一贯矜持高傲,绝不屑与一个长舌妇人动怒。

    沈忆笑得讥讽,“没想到,沈庭植一死,我都沦落到要去给人当妾了。”

    五年前,沈庭植以抚恤为由,收她这个战死将士的遗孤为养女,甚至进宗祠、祭先祖、入族谱,让她成为了沈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此后亦极尽疼爱。

    虽然有一些两人关系暧昧的流言,但有沈庭植在,这些话终究不敢放到明面上说,更不会碍着她议亲。

    前来沈家说亲的人,不是王公世家,便是高官权臣。

    谁曾想,没了沈庭植为她撑腰,即便她沈家嫡女的身份不变,地位和身价却也是大不如前。在这个不许女子为官掌权的世道,女子所有的底气,都要寄托于家族中男人虚无缥缈的怜悯和庇护。

    一朝式微,便知何为世态炎凉,何为拜高踩低。

    可即便这般境地,沈忆也依旧想嫁给那九重云端上的骄子——四皇子翊王,或者大皇子瑾王,谁都行,只要能让她成为太子妃,只要,能让她成为整个大魏最尊贵的女人。

    可沈庭植的死,无异于将她推得离这目标更远。

    隐隐愁绪浮现在少女眉梢,不过一瞬,便淡了去。

    担忧最是无用,不如好好筹谋。

    她问阿宋:“桓王是自己来的?翊王呢?”

    阿宋答:“是自己来的,下人说没见到翊王的影儿。”

    浅浅的疑惑在心头一掠而过,桓王一向喜欢黏着他这位兄长,怎的这次自个儿来了?

    一抬眼,小厮神色惊慌,步履匆匆而来。

    他迅速而清晰地禀道:“大姑娘,桓王带着兵马司突然闯府,说要搜府,奴才们拦不住啊!”

    沈忆脚步一顿。

    -

    沿着东路赶过去,打老远便瞧见二门外五步一人,隐成逼围之势的兵马司,肃杀凝重。

    两侧沈府下人瑟瑟跪地,兵马司大张旗鼓地搜寻。二门两侧原本草木葱茏的花池,已被翻踏得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中间众星捧月地站着位紫袍玉带的青年,他负手欣赏着这景象,神色愉悦。

    正是今上最受宠的小儿子,那位向来以脾气差和无心朝政闻名的五皇子,桓王。

    沈忆的眸光在他身边武官的公服上一掠而过,不露声色,抬手行了个完美得体的万福礼。

    她先发制人:“殿下一声招呼都不打,贸然搜府,怕是不妥吧。”

    桓王瞧见是她,翻了个白眼:“有人向本王揭发沈庭植通敌叛国,本王要搜罪证,让你的人都滚开,别碍本王的事!”

    这熟悉的轻狂神态乍然闯入视野,沈忆不禁恍惚一瞬,但她立刻反应过来。

    沈庭植,通敌叛国。

    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回应,这话已如平地惊雷炸响,近处宾客飞速传至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一片哗然,府内府外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天下三分,时局动荡,战乱不断,若非沈庭植饮马边关三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大魏子民要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边关百姓更是称他为守护神,足见他在大魏人心中的威望。

    这通敌叛国的帽子一扣下来,几乎是瞬间颠覆沈庭植的形象,消息爆炸一般飞速地扩散了出去。

    沈忆的眸色漆黑如墨。

    “可以。”片刻后,她淡淡地说。

    桓王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他以为沈忆至少会质问辩白一二,却不想她会这般顺从。

    他看着身形单薄纤细的少女,唇边缓缓露出笑容。女人真是好对付,胆子小又不懂朝政,随便一吓唬就能成事。

    可随即便听这少女道:“那就请殿下先停手,出示陛下批准的搜查手令,待臣女验过手令,再搜不迟。”

    桓王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因为质问和辩白对于搜府来说无关紧要,他大可推脱,但查看手令,却是搜府必不可少的流程。

    这个要求太过理所当然,他没有理由拒绝。

    僵持片刻,桓王不耐烦道:“本王的手令,你也配看?你只管配合搜府便是,别的用不着你操心。”

    沈忆眯起眼,丝毫不为所动,“通敌叛国之罪,岂能儿戏?臣女若不明不白放任殿下搜府,只怕对不起家父在天之灵。请殿下,容臣女查验手令。”

    桓王勃然大怒。

    “区区一个养女,谁给你的胆子敢拦本王!还是你以为,沈庭植现在还能给你撑腰?”

    “今天本王搜定了!都给本王搜!”

    天潢贵胄之人,权势与威严与生俱来,仅仅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怒意,已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周遭议论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整齐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大批兵马司士兵随着桓王这一声令下迅速列队,有条不紊地依次进府,飞快占据了视野里几乎每个角落,蓄势待发。

    沈忆面如冰霜,眸光一寸一寸冷下来,整个人都绷紧了。

    从看到桓王身边那人起,她便知道,有人揭发沈庭植叛国是假,搜府亦是假。

    只因那人穿的是大魏七品武官的公服,此人是兵马司副指挥。

    沈庭植生前官拜正一品,堪称万人之上,搜他的府,怎可能派兵马司的副指挥?更何况,是通敌叛国这样的重罪。

    眼前人影错乱,堂堂将军府的正门俨然成了吵闹的菜市口,宾客窃窃私语,远处鼎沸人声中夹杂着刺耳的“大将军”、“叛国”,一浪接一浪,如山般朝沈忆倾覆而来。

    沈忆几乎可以预见,今日过后,沈家会成为那些高门显贵整整一月的笑柄和谈资,而沈庭植通敌叛国的嫌疑,也会始终流传在百姓口中,永无消弭之日。

    怒火噌地窜上心头。

    “殿下最好想清楚。”她冷冷一笑,字字掷地有声:“按《大魏律》,没有天子手令就强闯正一品大员的府邸,罪名等同假传圣意。这个罪过,只怕即便殿下是皇子,也担当不起。”

    可桓王笑起来:“哈!担当不起?有什么担当不起的,大不了去蹲几天牢,难不成父皇还能杀了本王?这沈府,本王今天还就要闯一闯!”

    他一拂袖:“来人,开搜!”

    虎视眈眈已久的兵马司士兵立刻在四周大肆翻踏起来,砰砰的重物倒地之声传来,一下一下砸在人心头。

    沈忆没想到他竟用武力硬闯,厉声道:“桓王!你别忘了,沈家可是有府兵的!”

    桓王却不屑道:“有府兵又怎样?你当本王是傻子?府兵只有家里掌权的男人才能调动,你一个捡来的养女,哪有这个资格!”

    沈忆攥紧手指,只觉气血上涌,翻腾不停。

    “不过,”桓王忽然斜挑下眉,含笑道:“你这般护着沈庭植,倒是不枉费他疼你一场。”

    男人对女子的疼爱可以有很多种,譬如父对女,譬如夫对妻。

    可桓王言语间,显然不是指前者。

    众人看沈忆的眼神瞬间戏谑起来,他们上下打量着她,毫不掩饰那些腌臜龌龊的揣测。

    沈忆的身形立时凝固,愤怒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可笑,可笑!

    沈庭植沙场征战近三十年,一身伤病以致盛年早逝,就是在为这些人拼杀?

    他披坚执锐,出生入死,面庞上的每一道细纹和疤痕,都深藏边关的雨雪风霜。可这些活在他拿命换来的盛世太平里的坐享其成之人,却衣冠楚楚大闹他的丧仪,肆意编排恶意的流言当做津津乐道的谈资,付之轻蔑一笑。

    简直荒谬!

    她恨不得直追去碧落黄泉,抓来沈庭植让他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些人的嘴脸,问他——

    沈庭植,你后不后悔?

    可他已不在了。

    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棺椁里,安然闭目,面容仍是临死时的温和平静。

    她将永不能知晓答案。

    浓得似墨的眸子从一张又一张的脸上划过,沈忆看着这些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笑意,攥紧了手指,心口血液一时冰凉,一时被愤怒灼烧得滚烫。

    眼下处境已是万般艰难危急,不能再激怒桓王,她知道。

    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必须去做,有些话,必须要说!

    沈忆轻轻启唇:“家父于臣女有给养之恩,臣女为他善终,为的是知恩图报四字。可有些人,坐享太平却不知感恩,还要污蔑已死之人,难免叫人觉得他背义负恩,实乃薄情寡义之辈。桓王殿下,臣女所言,可对?”

    桓王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贱人!谁给你的胆子讥讽本王!”

    他大袖一挥,“来人,把她给本王拿下!”

    他面容狰狞起来:“侮辱皇子,还意图阻止搜府,你给本王去天牢里蹲着吧!”

    沈忆脸色苍白,却仍昂起头,死死盯着桓王。怒意在身体里如无头苍蝇般乱撞,找不到出口。

    眼看着数名兵马司士兵飞速逼近,一股汗臭味扑面而来,一只只脏手已经快要碰到她的衣角,她恨得要把牙咬碎,心中陡然起了杀意!

    正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而颇具威严的嗓音。

    “住手。”

    众人皆是一怔,齐齐转头望去。

    围观的宾客一边看着来人,一边不自觉地朝两边分开,让出路来。一身着月白织锦袍的男人带着随从,缓步走了出来。

    他宽袍大袖,面容深邃俊美至极,恍如谪仙,只是眸光格外凛冽凌厉,气度威仪,无形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混乱的场面立刻得到了控制,空气倏然安静,沈忆身边的士兵不自觉停下手。

    原本袖手看热闹的宾客皆神色一整,互相低声议论起来。

    “这谁啊?”

    “沈聿?沈聿是谁?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他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出家好几年了么?”

    “出家?这人为什么出家啊?”

    人群中,不少闺阁女子偷偷看他,不觉红了脸。这样好看的郎君,满京城里也找不出几个呢。

    桓王的眼神开始变得微妙而莫测。

    而在目光触及男人面容的刹那,沈忆突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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