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浓重的双氧水味道曾经是季冉最讨厌的味道。在这种味道里，她的妈妈再也没有醒来。曾经那个她以为的完美，幸福的家就像泡影一样。她妈妈尸骨未寒，她的爸爸就有了新欢。更后来那个人甚至登堂入室，抢走了属于她妈妈的位置。

    她被继母打发回临夏，当时的她就像是一只被精心呵护，又突然弃之敝履，随意扔到荒野的白天鹅。小时候她来过这里，大家都会追捧她，她是天之骄女。长大后再来，物是人非，大家都喜欢看人登高跌重的模样。她讨厌别人的议论，别人异样的眼光。

    对于适应不了的环境，她用冷漠，骄矜隔绝了所有人，去维护自己可笑的自尊。她讨厌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最开始的时候，对于林桉那些不经意之间体现的处处小心守护，她只当做是同情。

    一个这么卑微的人，居然敢同情她，她觉得很可气可笑。虽然不像其他人那么恶劣，可对他的态度也算不上好。

    直到那一次，她被人关进器材室。过去了很久，从白天到黑夜，也没有人来找她，她绝望又困顿。而那个少年，打碎玻璃，跳进来的时候。他的样子像是急得要发疯了，眼睛里炽热的情绪仿佛可以烫伤人。看到她的时候，他无法控制的抱住了她。那个拥抱就像是抱住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季冉摸到少年衣服已经湿透了。她终于承认，这个世界上仍然有其他愿意真心对她的人。

    那一晚，她抱着那个少年大哭了一场，像是要宣泄完所有的委屈。

    长夜漫漫，那个人却像星光熠熠生辉。温柔了她的整个18岁。

    而现在，一样的双氧水味道，心境却完全不同。这辈子她不想为了那些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继续争辩，努力什么。

    透过缝隙，季冉可以看见屋里的少年正在换药，季冉用手在空中描摹着林桉隽秀的侧颜。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林桉了。

    林桉，这一次，换我来救你。我一定会保护好你，我保证。

    “处理好了。”医生在里面提醒。刚才医生担心小姑娘看了害怕，死活不让季冉在里面看着。而且林桉处理伤口要脱衣服，虽然没说话，季冉也看出了少年脸上的躲闪。就顺了医生的话，先出去等着。

    微微有些发福的男医生长的十分和蔼，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一边开药，一边叮嘱。“他这个伤口一定不能碰水啊，最近一个月记得静养为主。”

    然后上下扫视了一下林桉，清了清嗓子说：“平时记得多补充蛋白质，还有维生素，你有点轻度的营养不良。”

    营养不良，季冉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敲了一闷棍。她只知道林桉的遭遇应该不好，但是短短的一天里，光她看到的，就已经是这样了。那她看不到的地方呢。上辈子相遇的太晚，她真正接受他的时间更晚，很多东西她根本没有来得及去了解。

    还好，这一次，还来的及。季冉连忙追问医生：“医生，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看季冉，又看看林桉。“他有外伤的话，就忌一下口，不要吃海鲜之类的。”

    季冉就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满脸的认真。

    “还有就是，你们看着才高中吧，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不要学电影里面男主角，一冲动就打架。”语重心长的说完还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

    季冉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医生脑补了什么啊。她看了一眼林桉，少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对，估计林桉听不懂这些。她笑着解释，“医生，您误会了，我们是朋友。”

    医生又眯起眼睛看了看，又点点头。“那就行，记得遵医嘱哦，去拿药吧。”

    林桉那张冷漠的脸，在暖光下倒显得柔和了许多。季冉想扶他，林桉侧身躲开了。

    他抿着唇，站在原地的样子倒有些无措。季冉也不恼，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你的伤才包扎好，你要是自己没走稳摔了，伤口会裂开的，到时候会好的更慢的。”

    “而且我这也是投桃报李，你平时经常帮外婆打水，干活。我应该谢谢你才对，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林桉没有说话，辱骂欺凌他都习惯了，对于这种善意，他却感到无措。湿漉的碎发有些遮住了眼睛。从季冉的角度看过去，少年有些太瘦了，看着苍白病弱。

    “钱我到时候会还给你的。”林桉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沙哑。

    季冉又想起了上辈子，她开始主动接近林桉之后，总是喜欢做些幼稚的事情去故意逗少年笑，才发现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只是他真的太久没有跟人正常的交流过了。

    看着女孩有些怔愣的模样，林桉莫名感到一些烦躁。静默了一下，小声的开口“谢谢你。”然后自己站了起来，想走。季冉回了神，直接把林桉摁着坐了下去。

    然后对着林桉笑了一下，“我去拿药，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可以吗？”

    被触碰过的肩膀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种坚定的情绪，很陌生的感觉，有点像爱护？还是别的。林桉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扔掉。清醒点，没有人会喜欢你。她，只是因为不了解你才会这样。

    但也许是因为女孩的叮嘱，林桉并没有偷偷离开，他静静的坐在原地，按照她说的那样，等她回来。

    季冉回来的时候是跑回来的，隔了老远，看到林桉没有走，止不住心里的喜悦。又加快了速度，赶紧跑回来。

    “我拿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女孩清甜的声音有些不平稳。林桉仰头看着她，女孩的脸柔和白皙，瞳孔的颜色极淡，但很澄澈，可以清晰的看见他在她眼中的倒影。

    女孩伸出手扶他，是很期待的模样。这一次林桉没有躲开。就像开始那样，女孩扶着他，他们一起走。

    出医院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午后突袭的暴雨，也渐渐停歇了。路上虽然有浅浅的积水，小吃摊却也都又支了起来，预示着热闹的夜晚要开始了。落日熔金，暮云何璧。晚风拂过，吹散心事种种，季冉只觉得心情也明朗了起来。

    回去时，一路无言。季冉小心的扶着林桉。手紧紧的拉着他的胳膊，生怕他摔了。这条路他们以前一起走过很多遍。

    季冉不由得感慨失而复得真是最幸运的事情，心情很好的哼起歌。余晖里，小巷里高瘦冷漠的少年被温柔娇小的女孩扶着，他们之间的气氛和谐到恍若跟外界隔绝了一般，谁也插不进。

    走的再慢，路也有尽头。林桉的家到了，季冉有些不舍的把装药的袋子递给他，然而还是放心不下。看着林桉的眼睛温柔的笑了笑说：“林桉，你一定要乖乖按时吃药，这样才能好的更快。”

    看着女孩含笑的眼睛，林桉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茫然，手指捏的都发白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季冉要这样对他。即使是对一个陌生人，需要这么耐心，温柔吗？

    没有得到回应，季冉也并不失望。毕竟这辈子，他们才刚刚认识，这一次来日方长。起点不同，结局一定也会不一样的。季冉在心里鼓励着自己。

    季冉扯出一个微笑，对着林桉挥挥手。“林桉，那我先回去了，再见啊。今晚也要记得上药，不要碰水。”

    林桉看着季冉浅色的瞳仁，神情犹豫挣扎，最后还是开了口。“季冉，谢谢你。我，我也会好好吃药的。”声音很小，但不难分辨出他的认真和郑重。

    季冉好看的眼睛眨了眨，弯了嘴角，想摸摸他的头，又忍住了，冲着林桉狠狠点了一下头。现在的林桉就像缩着壳里，想要保护自己的小动物。但是没关系，只要他愿意偶尔探出头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总有一天，他会再也不需要那些累赘的壳。

    回家的路上，季冉心情美丽极了，步伐轻盈。旧日阴霾仿佛散去，明明是傍晚，季冉反而品出了一些朝阳初升的振奋。

    跑回家，刚到门口，季冉就开始喊“阿婆，阿婆，我回来了。”闻到了饭菜香气，季冉找去了厨房。阿婆正在盛汤，看到她回来，立刻笑眯眯的招呼她去洗手，准备吃饭。

    季冉洗完手，坐在餐桌旁，嗅了嗅饭菜香味，彻底满足了。“阿婆，你厨艺又进步了哦。”

    阿婆正好盛好饭过来，闻言亲昵的捏了捏季冉的鼻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小馋猫一个。多吃点，阿婆以后天天给你做。”

    季冉闻言扑进了阿婆的怀里，把头埋在阿婆的腿上。“阿婆，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阿婆～”

    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仍然很有精气神，但自从女儿去世之后，对她的打击也很大。短短半年里，白头发已经多了很多。季冉有些心酸，上辈子她一直太过在乎她那个所谓的父亲。忽略了外婆，等她后来被她那位佛口蛇心的继母“发配”到临夏后，她才发现外婆已经憔悴的不像样了，几乎已经满头白发了。

    知道了她父亲居然为了别的女人，把她赶来临夏，更是气的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抱着她止不住的哭，嘴里一直说着“他真是个畜生，居然敢这么委屈我们冉冉。我要去京都，我要好好问问他，当初到底是怎么跪在我面前，怎么跟我承诺的……”

    而后来的她，在林桉死后，一门心思想争夺公司，想用其他的东西来麻痹自己。出国留学的时候错过了外婆临终前的最后一面。上辈子她费尽心血抢回那些东西又怎么样，她什么也没有了。这一次，她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了，她走了很久的弯路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只想把那些牢牢抓住。

    想清楚的季冉，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在外婆的怀抱里来回蹭了好几下，外婆摸着她的发丝，慈祥的说“冉冉，你真的想好了吗？要在临夏读书？”

    “对，外婆我想留在临夏，我想多陪陪你。”

    房间里里的灯光不是很强，有些暗。林桉回家之后忍着疼，直接先去洗了校服和鞋子，他没有那么多换洗的衣服。回到房间后，看着桌子的塑料袋出了神，他打开塑料袋，里面是外用和内服的药，都贴的有标签，上面标注好了什么时间服用，服用多少剂量。字迹娟秀，是季冉吗？她当时那么慢原因是这样吗？

    拿起上面的几盒，林桉发现下面还有好几盒。从下面翻出来一看，是钙片还有各种维生素。

    拿着那些药，林桉静默了很久。“记得按时吃药哦。”不知道为什么，林桉又想起了季冉的话。

    他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只要时间够久，什么都会好的，他一向如此。可是季冉好像在乎，比他自己还要在乎。他坐了下来，第一次去认认真真的给受伤的地方处理，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