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易安

    这厢被叫冤大头的男人却不立刻答他,只是悠悠然跨进铺子里,负手缓缓巡视一圈,才回头望向胖老板,扯出个风流的笑:“胖老板这铺子看得不错,可真不负徒儿我所托呢。”

    胖老板,也就是沈奎之的师父这厢听了却连连摆手笑道:“您可别,我可当不起这太子太师的师父。”

    沈奎之走到一处货架旁,伸手取了个小个的荔枝,边剥边笑着应道:“我可已经不是太子太师了,无名无位,无人簇拥,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来奉承我了。这荔枝我果然还是吃不惯。”

    沈奎之蹙着眉吞下这颗莹润饱满的荔枝接着道:“我已经是一介布衣,一个江湖草莽客,就连之后的路该怎么走,我都还没想好。”

    胖师父却不笑了。“他明天回来?”他问道。

    “应当是辰时入城。”沈奎之应着,面上无悲无喜。

    胖师父走近沈奎之,拍了拍他的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沈奎之却是了然:“你且放心,我只得着消息时哭过一场,这一路上我也是在慢慢想通的,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此生注定不平凡,那么光芒万丈的人,绝做不到囿于方寸安宁之地草/草/一生,他合该是骑在战马上号令全军,挥着长剑睥睨天下的,我只是有一些伤心罢了。真的。”

    他自顾自说完,又复往怀中揣入十几粒荔枝,也不看身后的胖师父,径自上了楼。

    一楼的铺子已经很大了,二楼更是别有洞天。

    他十九岁那年,刚被任命为太子太师时,也是个春天,太子太师本该是个名誉官衔,却因他不似太傅或太保一般是个位高权重的年长者,所以他便实实在在的教了太子六年书,比从前历代的太师都要辛苦许多,自然俸禄赏银源源不断。

    他在得了人生第一笔赏银时,就寄还给胖师父,拜托他来到金陵,开了这一间鲜果铺子,或者叫做是荔枝铺子更贴切些。

    二楼的布局是他亲手画的图,也没什么旁的特别的,只是在楼梯口右拐尽头隔出来了两间小小的屋子。

    一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剑,长剑、短剑、柳叶剑、圆茎剑、扁茎剑、薄/厚格剑、玉头剑应有尽有,甚至古名剑像昆吾剑、纯钧、太阿都在其中,这些剑整整齐齐的码在剑架上,都是他这些年遇到过使着顺手的剑,他全都将它们买来,收藏在一处。

    秦易澹是最爱使剑的,沈奎之却不是。

    他更喜欢用刀。沈奎之觉得使刀才有劈开天地,震退江湖的气势,他总私以为使剑的侠客不如使刀的潇洒。秦易澹除外。

    虽然他还没见过秦易澹使剑。

    这间屋子的正中间最醒目的位置,却是一柄粗糙的木剑,看得出做的人手工不甚好,剑尖处似乎是太薄不好打磨,又好像是刻剑之人力求剑锋凌厉,细看能分辨出几条轻微的划痕,应当是刻剑的人着手不善,手艺不精。但是木剑的材料却极好,椴木材质极轻软,纹理通直,烛火辉映下有绢丝光泽,触手温润,凑近了更有一股原木淡淡的香气。

    沈奎之还记得当年做这柄剑的时候,小刀划的自己手上几乎没一块全乎的完好的地方,他匆忙却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做完自己人生中第一把手工做成的小剑之后,也还是没追上秦易澹走掉的车马。

    当时他可是难过了许久。

    另一间屋子烛火通明,沈奎之只是站在门口望进半掩的门,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小一半,且只是供奉了一座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玉净瓶里的柳枝嫩绿柔软,座下的烛火全都用小小的银质莲花台乘着,与他嘱咐的并无二致。

    沈奎之放心的回了属于自己的那间房,洗漱妥帖之后,终于躺在了床上休息。

    舟车劳顿数日,他终于能安心的睡一觉。石青色的长衫被整齐的叠好放在枕边,怀中的荔枝他一个也没吃,悉数放在枕边的长衫上,也不怕污了这调得极好的石青色。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从孤身一人到京城参加科考到功成名就之后,都未曾改变过。鲜荔枝还是荔枝干,他总要放着几个在枕边闻着,就能很快睡得着。

    不过这次可能荔枝用处也不大了。

    他闭着眼,呼吸均匀,像是睡得极熟,可鬓边散落的发却被濡湿了。

    他又在哭。

    他对自家胖师父讲的话自然是骗人的,其实面对着胖师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在骗人。沈奎之也很相信自己刚才的一番结论,他只是有一些难过而已,可是上了楼来,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又变卦了。

    从听到秦易澹死的消息之后,沈奎之就常常哭。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可能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沈奎之总在白天觉得自己没什么痛哭的必要,毕竟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见过秦易澹,少年时也只不过相处短短几天,秦易澹或许早就忘记了他。

    但夜深人静时他还是忍不住哭。

    秦易澹是沈奎之唯一的朋友。

    沈奎之哭累了,他终于安稳的睡了。

    他好久不做梦了,这一次却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了少年时第一次遇见秦易澹。

    梦里的秦易澹小小的一个,站在庙门口盯着他父亲远去的背影盯了好久好久,彼时的沈奎之以为他要立马哭出来,都做好嘲笑他的准备了,秦易澹转身抬眼瞧见他,却只是抿了抿唇,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那个时候的沈奎之已经十五岁,平日里昂着头叛逆的紧,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自然是不能在自己的地盘被无视的。

    是什么将军的小娃娃也不行。

    沈奎之拉住小孩的胳膊,稍稍昂起头,用下巴对着他:“你这小孩怎的这样没礼貌?叫声大哥哥来听听。”

    沈奎之打定了主意要收拾一顿小秦易澹,特地将语气作的更凶神恶煞了些,好像他们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胖师父送走秦将军就去后院收拾秦易澹带来的小包袱,东西挺多,倒像是长住的架势。

    所以此时的破庙门口只有他们两人,城郊野外,少无人迹。

    秦易澹抬眼看他,分明只是个十岁的小小孩童,却将脑后的发全都束起,用白玉冠簪起来,左右耳后两绺编成细长的辫子,作的是小小少年的模样。

    眉心处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穿着素净月牙白的衣衫,竟分外像小庙里供奉的观音菩萨。

    他愣了愣神,就见这小“观音”张了张嘴:“大哥哥,可以让我进去吗?”

    沈奎之预想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剧情一幕都没有出现。

    秦易澹实在是个听话的小孩。

    他听话的叫了沈奎之大哥哥,听话的住在破破的,和他身上月白缎子一点不相称的小屋子里,听话的跟着胖师父习武读书,听话的每天练剑。这一点深得胖师父的心。因为沈奎之十五岁的时候极其讨厌练武。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奎之慢慢对这个新伙伴没了兴趣。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不会生气不会笑,连哭都不会,自己指使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无聊至极。

    直到有天的夜里出了一件事。

    沈奎之醒来已将是黄昏,江南没有什么很高的山,所以夕阳未被任何东西阻碍,便直射进他的这间屋子,让人觉得分外和暖。身上暖着,他便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下午睡起的时候,脑子总是混沌的。

    所以他下楼,看到那个正在挑荔枝的清瘦背影时,生生愣了很久。那是一个,在他辗转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背影,是他设想过很多次的,秦易澹长大之后的背影。但这个背影却应当不是秦易澹。他对自己说。

    他面前的这个背影有些清瘦,微微躬着腰仔细的择选荔枝,应当是极怕冷的人,暖春时节还是披着一件月牙白的斗篷,极好的料子,在夕阳余晖下闪着流萤的光,上却不是寻常女儿家用鲜艳的颜色绣成的各种花样,只用银线暗织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几株挺拔俊逸的竹子,不细心瞧竟分辨不出来。

    对,是女儿家。沈奎之面前的这个极像秦易澹的背影,是个女儿家。

    仿佛听见来人的声音,这个背影的主人轻轻转身偏头看他,柔顺的呆在她后背上的发顺着她偏头的动作滑落在肩头,一双眸子沉静如水,她脸色很白,是精心上了妆容也遮盖不住的有些病容的白,眉却不是京城女儿间时兴的柳叶眉,像是专门画了英气些的眉来压一压病容,眉峰入鬓,眼尾上挑,唇间淬着几分桃花似的口脂,不浓烈,很淡,与身上月牙白的衣衫相得益彰。

    沈奎之此刻却觉得没有比这再离奇的事了。

    面前的女子无疑有令人惊艳的美,纵然穿着寡淡,妆容不显。但沈奎之却总有种不自然感,他私心觉得她不该是这样,又好像本该是这样。

    因为面前这个女子,长着一张与秦易澹分外相似的脸。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