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周五下午的时候,姜婵在画室,这是她固定的待在画室的时间。

    画室是二中专门为美术生设置的公共画室,这个时间段偶尔会有老师,一般只有四五学生来。

    画室不大,讲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石膏,

    有一个学生在削笔,声音清晰而平和,隔着那么远,仿佛能闻到淡淡木香。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姜婵的素描刚定好型。

    她掏出手机,屏幕联系人显示出“妈”。

    她握着手机,抬头,视线落在画板上,仔细看了看型,然后走出画室接电话。

    走廊上没有人,姜婵半倚着栏杆,太阳被云遮住落下阴影来,显得她眉眼神色很模糊。

    没一会,云散开,阳光还是不太刺眼的光芒,姜婵微微眯眼。

    她的发丝被染成漂亮的颜色,眼里也闪着若有若无的微光。肤色愈发白皙,让她此刻看起来有些不似真人,如同落入凡尘的精灵。

    电话里姜抒烟仔细询问着她的生活现状,姜婵淡淡应着,表示自己还好。

    “嗯,挺好的。”

    “不回了吧。”

    “我先挂了,上课铃响了。”姜婵借着恰好打响的下课铃懒洋洋地胡扯,果断地挂断了毫无营养的电话。

    和姜抒烟、姜城韫闹的最难看的那一年,再生气,她也没有和他们吵上一句话。

    因为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们已经吵过闹过无数次了,在无休止没有意义的争吵中,姜婵已经放弃了跟他们讲道理的沟通方式。

    不再吵架,不再试图让对方理解,与对方和解。

    只想远离。

    如果这就是最没效率最懦弱的解决方式,那就当她生性凉薄,她认了。

    姜婵收起手机,却没有离开。

    画室所在楼在高二楼的对面,姜婵站在扶手旁,刚好可以看见高二楼三楼走廊上,谢隽和郭声正在对话。

    郭声真的很奇怪,他管的看上去严却没那么严,谢隽近乎拙劣的请假理由被他轻飘飘同意了。

    姜婵觉得他应该知道谢隽的情况。

    但他应该不知道谢隽会去拳击馆,不知道谢隽会被人拦路找茬。

    那些人看着可不是混混,没混混下手狠,也稚嫩无畏。

    她看了一会儿,欣赏完自家同桌的美貌,感觉心情好了一点,走回画室。

    她的铅笔落在素描纸上,突然无意识地想。

    今天,买洋桔梗吧。

    ——

    谢隽其实是在向郭声请假。

    郭声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还是给同意了。

    于是巧合再一次发生。两人又在闻雪巷遇到了。

    姜婵:这家伙是住在这儿吗?!偶遇的频率过高了。

    微笑.JPG

    仿佛情景再现,姜婵捧着花,谢隽被人拦下。

    不同的是,天还没黑,太阳露出半边脸,晚霞余晖洒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将边角都染成橘色,被浪漫的云衬成漫画海报。

    而姜婵捧着的花,是洁白的洋桔梗。

    谢隽就没见过这人穿过除黑色以外颜色的衣服。她捧着花,脸被花一衬,白里透红俏生生的,发丝被落晖染成金色,眼睛还是安安静静的漂亮着。

    姜婵走过来,语气随意:“这谁啊同桌?”

    谢隽突然有些想笑,他勾勾唇,看向谢自翔的眼神却毫无笑意:“拦路狗。”

    姜婵面无表情地应声:“哦。”然后她抬眼:“好狗不挡道。”

    谢隽觉得自家同桌动不动就面无表情开嘲讽的样子真的是——超顺眼。

    谢自翔脸一黑:“你谁啊?少多管闲事。”

    “我啊。”姜婵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领口,“我是训犬师啊。”

    “专管拦路狗的那种。”

    谢自翔其实也是偶然与谢隽碰上,看到谢隽一个人就想膈应几句,没想动手,这会被惹了火气,但顾忌着姜婵是个女的。

    他盯着姜婵的脸看了几秒,突然跟顿悟了什么似的,意味深长道:

    “小妹妹,你如今跟着他可没什么出路。”

    “他一个落……”

    话还没说完,他还没看清姜婵的动作,腹部就被姜婵的腿狠狠踹了一脚。姜婵也是惯性,她心理洁癖很强,耳朵受不了语言污染。

    他捂着肚子,半跪在地上,被同伴勉强扶起来,几乎瞬间冷汗就冒下来了。

    谢隽都有些震惊姜婵的速度,慢了一步才走上前把姜婵拉回来。

    姜婵把洋桔梗稳稳抱在手上,语气戏谑,面向谢自翔: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我宇宙……”

    谢隽都没想过自己反应能这么快。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掌已经落在姜婵脸上,捂住了姜婵的嘴。

    两个人都有些怔愣。

    谢隽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透露着些许迷茫,覆着远距离看不到的水雾。他突觉此刻心率有些失常。

    他很快的撤回手。

    眉眼微微舒展,声音无奈。

    “同桌,以后把那几个字处死在心里。”

    姜婵没想到自家同桌能直接上手捂住她的嘴,她小声道:“你这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啊。”

    谢隽:……

    “要勇于承认自己的优点啊。”

    谢隽:……真的会谢。

    谢隽:呵呵。

    “好的,宇宙超级无敌巨美。”

    谢自翔看着说小话两个人,擦掉额间渗出的冷汗,眼睛像一头凶狠的恶狼,临走前还不忘毫无意义的放狠话:“谢隽,我等着你,我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宇宙无敌巨帅”:“嗯,我等着。”

    “宇宙超级无敌巨美”小声:“我得记得回去把‘超级’也添在目标上。”

    谢隽闭闭眼:妈的,狠人。

    夕阳的颜色暗淡了些,巷子里很安静,路灯还没亮,显得有些无穷无尽的温柔。

    姜婵整理好洋桔梗:“你怎么老在这条巷?”

    “回家路过,我不走这条巷。”

    姜婵懂了:哦,不肯绕远路的倔强同桌。

    谢隽还不知道他在姜婵心里的定位又发生了变化:“你呢?”

    “除了头一回,我好像没有哪次是主动走进来的吧?”

    都是看见谢隽才走进来的。

    风吹过来,带来一阵清香,洋桔梗微微晃动。

    谢隽看了两眼,随意猜测道:

    “这是什么花?玫瑰?”

    姜婵眨眨眼:“对啊。没刺的。”

    “聊会天呗,当同桌这么久了,还没聊过呢同桌。”

    谢隽陪着她的节奏走——姜婵走路很慢,比正常人都慢,一种能把急性子磨平的慢:“你想聊什么?”

    “你家住哪?”

    “……附近,”没听见姜婵回应,谢隽默默补充道,“穿过这一片就是了。”

    “那以后有机会就一起走呗,我穿过这一片,也能到。”

    谢隽一愣。

    姜婵继续说:“顺便陪我去趟书店,刚好打八折。”

    谢隽:“……你缺钱?”

    姜婵:“不缺。”

    姜婵实话实说:“学校门口那个书店老板是我挺熟一叔叔,他知道我一个人走挺不放心的。”

    她语气有点无奈,却也坦诚:“我不习惯让关心我的人担心。”

    少年并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答应她:“好。”

    姜婵抿嘴笑了一下,偏过头不让谢隽看见她表情。

    啧,她这个同桌,貌似有点过于心软。

    ——

    二中有个传统,每周周六下午两个小时数学考试,考完放假,周末的晚自习再来。

    姜婵写的快得起飞。然后压了卷子写理化生。

    桌子上的便利贴又换了,添加了“超级”。

    她偶尔会抬起头看向窗外,就能看到对面高三学子摆在走廊外面一箱箱的书——高三每周末都会进行一次全科考试。

    很多时候,她心中有太多难言的欢喜。

    譬如还可以站在这片土地和这些同龄人一起,在一个教室,一栋楼,一个学校,听带有口音的老师讲课。

    还可以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和那么多学子一起读出声。

    还可以互相提问背诵氢氦锂铍硼血浆组织液淋巴。

    ——还可以拾起这只笔,在试卷上写下“姜婵”而不是“Diana Jiang”。

    所有的还可以,都是她那三年后来更大的动力。

    谢声远跟她说:“小婵,热爱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这句早被他遗忘在时光里的话,被她记住了。

    热爱和信仰就像落在竹子上的光,将“还可以”和“你将会”都染成了金色。

    此后岁月漫长,她一寸一寸长,一寸一寸沐浴阳光。

    。

    考完后郭声又多唠了几句。

    七班出来的早,祝禾苏就站在后门口等姜婵,一米八几的大帅哥不可谓不显眼,经过的同学频频往后门看。

    老郭死亡凝视,祝禾苏厚着脸皮杵在原地。

    姜婵说好了这周六晚上大家聚一聚,不能让这位大小姐鸽了。

    等到终于放学,祝禾苏等老郭一走,立刻走进来,然后提起姜婵的书包,长舒了一口气。

    “安心了?”姜婵起身。

    “你自己想想你放过我多少回鸽子。”

    姜婵懒洋洋地起身,跟着祝禾苏走出后门。

    “婵儿,”祝禾苏低头看手机,看到喻玺给他发的消息,皱了皱眉,小声道,“谢声远也来。”

    别人不知道谢声远和姜婵早就掰了,祝禾苏确实清楚的。

    “你还去吗?”

    姜婵不言,像想到什么似的,回头身子往后仰,从后门探出脑袋,看到同桌谢隽还没走。

    姜婵看着他冷淡的眉眼,突然道:

    “同桌你有空吗?”

    谢隽的眼睛偏长,眼尾挑起,笑的时候显得有些不正经,笑意反而淡去了。

    此刻眼里一片漠然,于是显得万分冷淡。

    听到姜婵的话,他缓过来:“嗯?”

    “我们三个一起去吃烧烤吧。”姜婵笑了一下,“顺便帮我个忙。”

    她笑得很淡,有点神秘:“新发现的烧烤店。”

    祝禾苏:???

    姜婵长手一伸,手覆在祝禾苏的手机上,阻止他回消息的动作,然后果断地按下关机键,笑容放大:

    “姐姐教你怎么放鸽子。”

    周三默默举手:“其实……我也挺有空的。”

    徐淼紧跟其后:“其实……我也很久没吃烧烤了。”

    黎换季和厉晖听说了之后也跟着一起去了,一行七人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不是)。

    ……

    姜婵说的地方其实在一个花市附近。

    这里夜晚的时候人不多,有些安静,美好的像一幅画。灯一盏一盏的,高低挂着。

    天已经黑了,地平线尽头深蓝色的天幕压着一抹暗红。

    七个人围着坐一个桌上,温柔的晚风吹过来,将烧烤的香气飘远。

    周三嫌不够劲儿,颠了一打微醺过来。

    冰凉的罐壁覆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开易拉罐的声音清脆悦耳,气泡咕嘟嘟地漫上来,像打开了一个清爽的夏季,忍不住窜出来,暗戳戳浮着甜腻辛辣的诱人香气。

    七个人“唰”地碰了杯,然后开始吃烧烤。

    黎换季率先咬了一口——

    “哇,这肉好嫩。”

    众人纷纷附和:

    “好吃!”

    “姜姐你这地方怎么找到的?好地方啊!”

    姜婵倚在靠椅上,眉眼被朦胧的灯光照的模糊,显得很柔和。

    几个人聊着天——其实主要是周三、徐淼和黎换季在说,其他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

    姜婵抬手,遮住昏黄的灯,微微眯眼,透过指缝看灯光若隐若现。

    看得累了,就趴在桌上,微微仰起头,听他们唠嗑。

    她稍稍偏过头,看到谢隽也靠在椅子上,灯光落在他的笔挺的鼻梁和纤长的睫毛上,在光洁如玉的脸颊落在一小片阴影。

    劲瘦的手腕抬起一个弧度,将瓶子抵在唇边,微微扬起下巴,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了滚,灯光下线条流畅。

    谢隽放下易拉罐,看到姜婵望过来的视线,微微勾唇,重新靠回椅子上,神色很放松。

    “周三……”

    周三聊的正上头,突然被打断,一脸懵:“谁?谁喊我?”

    姜婵忍不住笑了一声,偏过头,从谢隽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那段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上似乎有一颗小小的痣。

    谢隽微微直起身,想看清。

    身子刚起来就感觉有些不对,靠了回去。

    没事关注小姑娘脖子干什么。

    他移开视线,听见姜婵喝酒后带着些软的声音:“周三——什么破名字……”

    周三:???

    徐淼:!!!

    谢隽:……

    黎换季:“我也觉得。”

    祝禾苏突然就开始笑,面相高冷的少年笑得眉眼都融化了,在他的专属笑声背景音里,姜·人生导师·婵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解:

    “周三,周草率都比周三好听。”周草率是周三的微信昵称。

    周草率本人:倒也不必。

    “还有你,徐淼淼。命里缺水?——太迷信了。我觉得你…你命里缺睡,不如改名叫徐睡睡吧。”

    徐淼淼:谢谢你,感谢有你。

    徐淼疑惑:“姜姐怎么了?”

    祝禾苏还在笑:“只要是带点儿酒精的她就能醉。”三年了,一点没变。

    周三瞪大了眼睛:“——你知道她会喝醉还让她喝?”

    祝禾苏一脸淡定:“我觉得你肯定对我和她的关系有一些误解。”

    “相爱相杀”对他俩来说是一个偏义复词。至于取哪个意思……显而易见。

    众人:“……”

    周三麻了,他不信邪,指着谢隽看向姜婵:“……那他呢!”

    “谢哥的名字怎么样?”

    姜婵转向谢隽。

    谢隽也看向她。

    她喝醉了在脸上一点儿也不显,只是眼睛没有平时那么锋利,覆了一层朦胧的月光,显得更圆,也更乖——

    “谢隽。”

    谢隽恍然,这好像是姜婵第一次喊他本名。她念“隽”字时声音低下去,显得有一点缱绻温柔。

    她喊“同桌”的时候显得很乖,这个时候才突然泄露出一点点本身掩藏的无穷无尽的温柔,像一片深沉的海。

    周三徐淼祝禾苏看着姜婵,一脸期待的等着姜婵接下来的话。

    结果。

    “还有你们几个。”姜婵的视线扫过众人。

    “帮我搬花吧。”

    六个人猝及不防:?!

    所以,当六个人各自搬着一盆花来到姜婵的花房的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

    原来那句“顺便帮我个忙”是这个意思。

    黎换季笑得要死:“几个大老爷们一人一盆花,在大街上晃。”

    周三一脸严肃:“先别放下,我给你们拍个照。”

    厉晖一脸冷漠:“你也别想逃。”

    被识破的周三被黎换季一把框住脖子,朝姜婵喊:“姜姐,来给我们拍一张!”

    几个人在花房前嬉闹了一会儿。

    姜婵花房是租的,已经放了不少花。花房离她家还有点距离,主要是不同方向,但是姜婵没少来。

    六个大男生拍完照,显得有些呆地站在外面,没走进去。

    因为这个花房。

    很……美。太美了。

    在姜婵打开了灯的那一瞬间。

    像是霜降山谷,层林尽染。

    透过外层玻璃门。

    橙色的明亮灯球挂满小屋,漂亮流畅的排线起落,由白色稍大号的灯点缀。高低错落,色彩搭配像是蝴蝶的翅膀,流光溢彩,斑驳陆离。花盆的形状,架子的构造都仿佛浑然天成。

    房间里的墙上贴着一些画,还有一个画架背对着众人。

    谢隽看到那盆紫色的葡萄风信子,灯光下叶子上坠着的仿若紫色的水晶。

    还有那盆“没有刺的玫瑰”。

    纯白无暇。它不俯瞰众生,也像个王。

    姜蝉穿着黑色的休闲外套,随意的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眼睛里倒影出他们的身影。

    灯光落在热爱的一刹那——血液沸腾,万物生色。

    一切都该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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