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晚,大雪落满江。
青蛇妖素婉等候在渡口旁,踮起脚尖,抬头张望。
不久,一叶轻舟从天边浮现。
轻舟像是乘着朔风般,转眼间便跨越两岸千山,抵达眼前。
姜莺莺赤脚站在船头,长发打湿后贴在两颊,浅褐色的蓑衣上压满积雪,身量却挺得笔直,亭亭玉立,像是生长在山涧里的野花,芙蓉泣露,如兰似麝。
她怀里捧着一盏红泥小火炉,炭火烧得正旺,上面放着酒壶,正呼噜噜冒着热气。
三日后便是元宵节,渡口无人,天地间一片素白和寂静。
素婉活泼婉转的声音,让一切又重新动了起来。
见到好友安然无恙,她激动不已:“莺莺,你晚回来了整整七日零八个时辰,可吓死我了!”
姜莺莺明白,这个时候,要先解释原因。
“我一直捞不到鱼,就想着再多呆几天试试......”
接着,便是要表达歉意。
她觉得此刻似乎应该做出撒娇讨饶的表情,可天生无心的人脸也是瘫的,实在是僵硬,只能强行让狐耳丧气地耷拉下来。
“让你担心了。”
姜莺莺是白狐,白狐一族作为天生的美人,骨相秀雅,五官标志,脸上虽没抹胭脂,却有一种粗布麻衣也遮掩不住的清丽脱俗。
她眉眼间的一笔一划都被精心勾勒过般,特别是那对琥珀色的杏眼,眼型精致,眼角处还有一处小小的梅花印,花瓣深红,共五点。她若仙若妖,魅而不俗,无论是哭是笑都能动人心魂。
即使面无表情,都有种清冷破碎感。
素婉心里一软,将好友拉上岸来,拂去肩上落雪,轻声安慰道:“没事,丽麂江最近不太平,四处都是黄花宫来的弟子,你能安全回来就好。”
“鱼嘛,不打紧的,大不了吃果子呗,嘿嘿,反正魈大人那多的是......不过呢,这次你来爬树,我在下面接着你。”
说罢,她朝姜莺莺眨眨眼。
姜莺莺挤出一个笑:“你啊,你去年火枣宴,我劝你不要爬树不要偷偷摘枣,你非不听,结果被抓住痛打一顿吧。”
素婉委屈嘀咕:“我看枣树上还有不少,真是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吗?”
“魈大人是拥有朱漆银册的神祗,修为更是到了高深莫测的归一期,是能构建神域的大能,要是真生气了,你以为我们这样连出窍期都没有的小角色焉能有命?”
姜莺莺将酒壶塞给素婉:“好了,特意带给你的。”
素婉揭开壶口一看,黄橙橙的酒水上飘着些许绿色,像是池塘上的浮萍,还在摇呀晃呀,正是她最喜欢的绿蚁酒,随即迫不及待地仰头痛饮。
“呼,爽快!”
“你也喝,热乎热乎身子,一会咱俩还要攒力气,去火枣宴那里打秋风呢!”她又将其还给姜莺莺。
打秋风自然是戏语。
天下共九岳九江,划分九州,北凉最荒凉。
两人所在的北凉边陲,正好在【鹊山】群山围拢之处,山路奇险,密林荒寂,唯有一条【丽麂江】穿过,故此本地人多以打鱼和轮渡为生。
对于靠水吃饭的人来说,冬天最是难熬,鱼少,来往船客也少,唯一的指望,便是那火枣宴了。
每年正月初八,正是火枣树结果的时节。火枣树一年一结果,果实能美容养颜,强身健体,吃上一颗便三月不饿。但其落土即化,入水即溶,为防止浪费,严禁私人采摘。
山鬼魈身为神祗看不上这些“小玩意”,为笼络民心,豪气地举办七天的火枣宴,邀请八方来客,无论是人是鬼还是妖怪,都可以免费吃枣。
当然,偷摘枣子的也不少。
就比如还在撒娇央求姜莺莺的素婉。
姜莺莺抿了一口绿蚁酒,转移话题:“说起来,你提到黄花宫,我不在的日子里,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可问对人了,我在渡口当值,消息最是灵通。我偷听到他们谈话,据说来丽麂江是要捉一个逃犯,半个月了也没捉到......”素婉故意压低声音,“据说,还是个凡人。”
“真的假的?”
姜莺莺诧异:“哪来的凡人这么厉害?”
要知道,【黄花宫】是位于九州之外,坐落于蓬莱仙岛的庞然大物,以教祖为尊,其下有二十八星官,三千弟子,各个神通广大,有移山倒海,摘星弄月之能。
这样强大的黄花宫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凡人?
“不清楚。”素婉摇头,“那些弟子死要面子,口风瞒得很紧。”
闻言,姜莺莺心中一动,预感到鹊山风雨欲来。
两个好友一边聊着家常,一边将那在凡人酒肆都算是粗糙劣质的酒水当成什么奇珍异宝般,推来推去,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
喝完酒两人踏上归途,与风雪中相伴同行。
临走前,姜莺莺福灵心至,回头看了一眼火炉燃烧过的地方,如今恢复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恍惚间感觉到了什么情绪——
是甜的。
神魂深处被封印多年的红绣球微微动了动。
很快又陷入平静。
*
姜莺莺是十六年前的风雪天被一位凡人渔夫收养的。
渔夫夜里做梦,梦里有一位狐仙娘娘穿着霞衣,驾着祥云来到面前。
狐仙娘娘说她命不久矣,希望养父能将她未出生的女儿收养,好生对待。
养父心善,便点头应允。
次日,他刚起床打开门,就发现脚边蜷缩着一只死狐狸,冻的浑身僵硬,唯有高耸的肚皮还算温暖,这才知道夜里所见并不只是一场梦。
她依稀记得,养父生前坐在院里的大桑树下,讲出这个故事时,流露出的奇妙表情。
养父说,那叫想念。
他与亡妻相濡以沫二十余载,唯一遗憾便是膝下无儿无女,临走前,妻子曾抓着手说自己连累他了。
不过如今,他释怀了。
因为两人有女儿了,还是个天上掉下的仙女。
死后入了地府,再相见时他也可以笑着回复一句:你没连累我。
养父的想法,姜莺莺不理解。
在她看来,养父家境本就不富裕,还要多承担女儿的口粮,只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感情,这实在是太不理智了。
更别提,还是为了像她这种天生无心的女儿......不,怪物。
旁人该有的喜怒哀乐,她统统没有。
甚至经常说胡话。
自她年少时,就时常梦到一些奇诡场景:铁鸟冲天九万里,铁蛇纵横交错,铁树高塔密布,人人骑着各种轮子穿行其中。
许多场景在梦醒后都已经记不清了。
唯有一些方块字像是烙印般刻在心里——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在方块字们的帮助下,姜莺莺渐渐开悟,笨拙地模仿着旁人做出喜怒哀乐的各种表情,即使她总是会透露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异样。
譬如,她在养父的葬礼上努力咧嘴笑,结果被无数前来奔丧的人指着鼻子骂,说她是不要脸的怪物。
可明明养父说能和亡妻团聚,死亡也是令人欣喜的事啊?
为什么欣喜,却不能笑,悲伤,却不能哭呢?
姜莺莺想,凡人可真奇怪的动物。
身体被白兔精还弱,感情却比花妖还要丰富。
不过,她倒是很想不用伪装,而是真正切身体会一番凡人的情绪。
哪怕,是痛苦也好。
*
大雪封山,肠道曲折,姜莺莺和素婉快抵达火枣宴时已月上枝头,林间起了阵阵薄雾。
脚边盘旋着些许冬日的萤虫,汇聚如山海。
两人借着星点的光亮,又复行数百步,一切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片宽阔敞亮的山谷,地上没有雪,郁郁葱葱,种着一眼望不到边界的火枣树,树梢挂满了沉甸甸的火枣,鲜红如血,像一簇簇小灯笼。
连成一片,恰似那野火燎原烧了天。
枣树下,团坐着毛羽昆麟蠃各种妖魔鬼怪,甚至连往常极少露面的诸如白鹿、锦鸡、灵芝童子的奇珍异兽都能看到不少,他们有的坐,有的卧,有的举杯饮酒,有的放声高歌,空气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噫?白狐和青蛇?”
“想起来了,去年那两个爬树摘枣的小贼?”
“还有胆子来,莫非上次没打疼你们?”
姜莺莺停下脚步。
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老人,盘坐在一硕大如磐石的猛虎之上,鹤发垂肩,双目之上缠着厚厚的黑色缎带,遮住了全部光线。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山中没什么东西能瞒得住他的眼睛。
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可称山君,抑或是山鬼。
山鬼魈,便是鹊山里帝王般的存在。
他身体干瘦,破布麻衣,静坐着像是一根缠满老藤的枯木,偏偏气势如山岳般巍峨,使人不自觉低下头来。
素婉心虚不敢出声。
姜莺莺不慌不忙:“见过魈大人,正是打疼了我们才敢前来。”
山鬼魈来了兴致:“哦?”
姜莺莺躬身顶札:“大人火枣宴此举,为的,不就是布施众生,以大慈悲之心感化我们这样的无知小贼吗?”
山鬼魈和河神,土地神同为地祗,相传都在千年前,被那位号称“血海不枯,魔道不死”的地狱【魔主】敕封,随魔主战九州,屠叛逆,以苍生白骨铸浮屠,杀人如吃饭喝水,手上沾过的血洗都洗不清。
大慈悲,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方块字告诉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正是她天生无心,却能在满地妖魔鬼怪,强者睥睨天下,弱者命如草芥的危险世界平安长大的原因之一。
“好,倒是个会说话的,去罢去罢!”
山鬼魈果然心悦,挥挥手就放两人去了。
素婉松了口气,忙拽着姜莺莺找了一个人多的地方坐下。
人多往往就有八卦可以听。
这不,刚准备坐下,就听“砰”的一声。
原来是旁边的黑猪精一股脑儿地掀翻了桌案,上面的红枣咕噜咕噜落了一地,很快便融进土里,再也看不见了。
姜莺莺暗道可惜。
黑猪精浑然未觉,醉醺醺地摇晃身体,大声叫嚷:“这几日圈在山洞里,活得像是只老鼠,憋得浑身不舒坦!等宴会完毕要是黄花宫人再不走,俺老猪也要出去转转!”
一旁的金狮精被吵得不满,揉了揉鬃毛:“你这憨货,得了便宜还卖乖,没被抓走就偷着乐吧?”
“怎么说?”
见金狮精似乎知情,热衷八卦的素婉发问。
“昨日我看情况不妙,就准备趁夜逃跑,没成想刚出门就被抓走了。”金狮精后怕,“那教祖自称为真仙,本应该超然世外不染因果,可却放纵黄花宫弟子疯了般地杀戮。但凡被黄花宫抓走的,都会关进大牢,将四肢砍去做成人彘,再剥皮挖心,进行神魂拷打。那场景,远比什么地狱十八层的走刀山下油锅还要恐怖......”
金狮精似是想起来什么可怖的事,说到这便没了声。
姜莺莺听素婉提过此事,心中思索。
黄花宫如此疯狂虽不知何故,但必不可能善罢甘休,必须立马想出对策,否则必定大祸临头,殃及池鱼。
正面对抗是不可能的,肯定要逃,只是又要如何逃出生天呢?
她本领低微,光靠自己是不可能的。
寻求帮助?向谁?
于是,她佯装好奇地问:“大哥本事不凡,竟然都没办法逃跑?”
“你个小妮子,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倒显得咱像是个憨货了。”
金狮精发现问话的是个貌美白狐,自嘲一笑,脸色倒也是更轻松了些。
“跑?怎么跑?鹊山的天上地下全被封锁了,只进不出,我就是想跑才被抓住了。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躲在这,指望着山鬼大人的庇护。”他摇摇头,随后顿了顿,凭空投下一个重磅炸弹,“黄花宫被火烧,正殿的莲花宝座还被一个凡人炸碎了。”
此言一出,人群先是如常,随后安静,最后响起惊呼声,抽气声,恐惧声,声声入耳。而刚刚还在胡言乱语的黑猪精酒都吓醒了,一个后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姜莺莺恍然顿悟。
莲花宝座是教祖的御座,也是黄花宫的门面,这样被羞辱,还是被一个凡人如入无人之境地羞辱,无疑是狠狠打了他们的脸,无怪他们愤怒到失去了理智。
“等等。”有人想到另一个问题,“你被抓走,又是为何被放出来的?”
金狮精指了指脖子上一圈仿若碎金流转的鬃毛:“祖上积德。”
这是他金狮王血脉的象征。
魔主是当世唯一的显法期大能,金狮王又是魔主很喜爱的坐骑之一。
虽然魔主自百年前逆转光阴长河后不知所踪,不会注意到北凉的这些小事,虽然金狮精也不过是血脉稀薄到几乎没有的小辈,但魔主镇压九州千年,威势恐怖如斯,即使是黄花宫人不敢有半分不敬,反而恭恭敬敬地送他回去,哪怕这有可能走漏消息。
只能说,金狮精投胎投得好。
于是他成功收获了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姜莺莺也配合地鼓起掌。
不过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她心里在想——
“莫非只能借助那位山鬼大人?”
“不行,山鬼身份特殊,目标醒目,跟在他身边只怕会引起黄花宫弟子的注意。”
“或许——”
“破局之法在那位凡人身上。”
但随后,她目光一沉。
若想借力,首先便要找到人,可天大地大,两人一人一妖,素未相识......
何解?
无解!
难道只能认命?
她咬牙,不甘心。
此时,微不可察的一丝轻笑声响起。
姜莺莺身为白狐,战斗或许差了点火候,但视听异常灵敏,抬眼看去。
不远处的枣树上粗壮树枝被微微压弯,上面坐着一个少年,他一身七彩华衣,蓝绿色的锦绣好比孔雀尾羽,腰白玉之环,左佩长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长发用珠缨宝饰梳起高马尾,发丝间坠有两根橙色缎带。
伸出手,指尖缠绕着一团黑雾,汇聚成长蛇,葡萄色的竖眸闪着幽光,亲昵地吐着信子。
少年挑弄着蛇首,漫不经心地说:“大难当头,这些人还有心思饮酒作乐,倒是心大。”
月色下,他长腿互叠,身影高挑,背景是漫天熟透了的火枣,大风刮过,摇曳生姿,仿佛惊起一潭血池。
似乎是察觉到了姜莺莺的注视,少年垂眸。
他眉眼锋利,用一种冷漠的,难以捉摸的,高高在上俯瞰苍生的目光看过来。
仿佛姜莺莺不过是一个小小蝼蚁。
可惜他不知道姜莺莺天生无心,不会害怕,不会恐惧,更不会自尊心受损,反而回以一个练习了十六年的标准微笑。
她说:“初次见面,我是姜莺莺。”
“草长莺飞的莺。”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块字告诉她的这个准则帮她解决了很多问题。
这次也不例外。
少年一愣,随后也回笑着伸出手,掌中变出红枣。
表情乖巧无辜的不得了,声音更是清润透亮,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那莺莺姐姐——”
“吃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