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小兰镇。
一条小河穿过小镇,两三座古桥横跨其上,花郎挑着担担花草走街叫卖。
奔波多日的外地行商终于赶上了一年一次的盛会,饿虎扑食般拥进酒楼,对即将开始的赏兰会翘首以盼。
二楼静室,一帮人护着自己辛苦栽培的兰花,站在廊外着急的往前面挤。
钱三把他们往外推,嗓门如洪钟:“别挤别挤!一个个来!”
有人不满叫嚷:“赏兰会还有半个时辰就开了!”
钱三还是把人往外推:“着急什么!来得及的。”
外面的人才不听他的,用肩膀推搡,使出了吃奶的劲。
内室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吵死啊!”
只听见一阵脚步声,门页嘭的打开,一个年轻郎君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
他面白清瘦,穿着身白色的素色衣裳,指尖染墨,一双眼火气大的可以烧水。
他一掌将门页推的又撞一声,吓得众人一个哆嗦。
叶沅怨气冲天,目光所及处个个鸦雀无声,一指边上的钱三:“还能画四副,凭花品高稀得画。”
众人纷纷捧起手里的兰花。
“这是崖壁上采的建兰,瞧这花型……”
“我的花是白色的,雪一般……”
“我我我我……”
“别吵我,去找钱三!”
叶沅转身把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这场闹剧终于赶在兰会开前结束,扮作男人的叶沅蹲在小河边洗笔,钱三高兴的数着银子。
“阿沅你真是厉害,一下子赚了这么多银子。”
叶沅被他气的心梗,一声不吭地又拿出画碟使劲洗。
钱三数完了,笑的合不拢嘴:“哎呦呦,这么厚一沓。”
忍无可忍,叶沅回头瞪他:“说好的,我不欠你了。”
三年前她在山里找颜料摔了下来,被上山寻兰的钱三背回去救命,伤好后叶沅感念他的恩情,许诺替他供画三十幅。
当时她不过人胸口高,昂着头说地吃力,钱三自然没放心上。谁知她画技越发精进,甚至能照着草木品相绘个一模一样的画像来。
他当即意识到发财的机会来了,一面跺脚狂喜,一面借着她的名头在外卖号。
钱三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自然。我钱三说话算数,你只管进京便是。”
他又奇怪道:“不过京都又没你亲戚,去哪儿干嘛?我可听说,那边的贵人可凶了,杀人一句话的事。”
“呸呸呸!”叶沅站起来,跳着要抽他嘴:“赶紧闭上你的臭嘴!是奶奶,她想回家了,让我把她骨灰带给她家人。”
叶沅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卓奶奶捡回去养着,两个人在山里头,相伴着度过了十年的冬雪。
两年前,卓奶奶因病去世,就剩了叶沅一个人。
钱三‘哦’了一声,看着手里的银票,不舍得抽了张最小的出来。
“我还以为你是奔着那个公子去的。”
“搞清楚,他家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气的抬头叶沅看见银票,咧嘴一笑,避开他递来的那张,往另一只手里伸。
“卧槽!明抢啊!”
钱三怕钱被扯坏,不敢用力,真的让她扯了几张。
“哎呀,别小气嘛,你又不亏。”
叶沅小溜着闪躲,感受着银票的厚度,快乐地耳朵都要摇起来。
钱三插着手站在边上,恨恨的看她:“高兴什么,守得住才是本事呢,人家一碗茶喊你一两银子都傻乎乎的给,趁早还是麻溜的滚回来。”
叶沅拿了钱,再不好听的话也能听下,又蹲下去收拾好东西,和钱三一人一半的抱着回了楼。
赏兰会进行到尾声,一楼一排十个木台盛放着十盆兰花,皆是世所罕见的精品。
淮州山脉纵横,空谷幽深,云雾如海。从古至今都是高稀兰花的出产地,当地人多以培育新品、进山寻兰为生。
不过越是品相好、稀贵的兰花,越是长在高崖绝壁之险绝处,不少寻兰人因此葬身崖底。
钱家老大老二都因此亡故,到了钱三掌家后,勒令家里人不许进山,只准精研栽种分枝之技,以保家族延续。
主持赏兰会的是小兰镇镇长及当地商会会长,都是当地有名的兼具眼力德望的可信之人。
伙计捧着端盘,将在座各位写下的名字收上去,由着主持的两位当场唱票。
叶沅进门前往下扫了一眼,左下角有株淡粉色的兰花一下就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那株兰花株型适中,中立微垂,虽然尚未绽开,但单从贴肉苞衣看,未来定有温婉若临水照影美人之姿。
绝对是佳品中的珍品!
她雀跃地伸长了脖子去眺望。
正好那边评选的结果也出来了,镇长和会长相互谦让了会儿,还是由镇长笑着往前一站。
铜锣一响,镇长朗声道:“各位也看见了,本月的兰花状元已经出来了。”
他指着那朵粉兰:“就是陈家商会所有的‘素心荷萏’!”
铜擦笛乐如雷惊起,场内掌声热烈。
一位中年人站起来,眼角笑的全是褶子。
“愣着干嘛,收拾东西,等会儿市集要散了。”钱三撞她。
叶沅叹了口气,可惜没机会画到了。
她恋恋不舍地又回望一眼,才回头:“来了。”
在市集上采买完需要的东西,钱三哥以她家远为借口,让她歇在了客房。
叶沅还挺开心,四处张望:“这间房还是我当时住的样子呢!”
钱三哼哼:“等你回来就没得住了,再过两个月,这就是老五的婚房了。”
小兰镇各家培育兰花手法都被当做机密代代相传,种植培育的院子旁砌了间陋室,分枝育种时钱家三兄弟都会轮流去守。
屋子里静悄悄的,叶沅奇怪问:“哥哥嫂嫂人呢?”
钱三替她把画箱放下,又从柜子里搬出来床新被褥,折好旧的塞回柜子,一面铺床一面道:“有笔大生意,明早就要出货,他们都去忙了。”
他说着又顿了顿:“安置完你,我也要去的。夜里警醒点。”
镇上的确不太平,偷盗之事常有。
叶沅点点头,从墙角拿了个洗衣服的棒槌放在床边,又朝窗户喊了声‘北斗’。
下一瞬一个婴儿大小的东西开窗闯进来,身上穿着缩小版的褐衣和开裆裤。
钱三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猴子,一双葡萄大的黑眼睛一眨一眨,手里捧了个香蕉津津有味的吃着。
他捂着胸口,心有余悸:“你能不能别给它穿衣服了!大晚上吓死个人!”
“今早都打霜了,它也冷啊。”叶沅一指它:“把手脚擦擦。”
北斗尖叫一声,跳上床,抱着那软软香香的被子,美晕了。
钱三歪着身子嘀咕:“它也跟过去?”
叶沅把窗户关紧,仔细瞧着应该没有漏掉的地方,一面回答钱三:“还是呆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钱三看向北斗,只能看见它半张红屁股,捂着脸到底没说什么。
北斗却感觉到了,从被窝里抬起,冲他龇牙咧嘴地警告。
钱三惹不起还躲得起,出去担上两桶泥巴,绕过院子,上了后山的花房。
叶沅清点了行李,确定没有少的才有功夫管它。
“赶紧下来,不然香蕉就不带了。”
北斗哀嚎一声,四处张望,借着床栏荡到水架上。
它闻了闻,朝叶沅吱吱叫。
“用吧用吧,那是块抹布。”
北斗用尾巴吊着水架,双手捧着把脚胡乱的擦了一遍,又蹭了蹭手,照着来的法子,荡回了床铺。
它灵活的钻进被子里,眨眨眼,一副新婚小娘子欲迎还羞的娇怯:“吱吱。”
叶沅又检查了遍门窗,确定无误后,无视北斗的尖叫,把它拎出来脱掉衣服又塞回去。
北斗紧紧的捂住自己,翻过身,悲切而绝望地哀嚎。
叶沅瘆得慌,直觉自己养了个妖怪。
“在外逛了一天,都脏成什么样子了,再说你平日里不也是光着的嘛。”
北斗才不管,躲在被子里唧唧哼哼,活像个被如何如何的良家女子。
叶沅让了步:“乖,明日给你做套里衣。”
路上正好打发时间。
北斗不屈不饶地闹着脾气。
叶沅:“……”
明日商队卯时便要出发,她没耐心了,干脆的脱了外衫,吹灭烛火,倒在床上。
北斗见她安然入睡,气愤的坐起来:“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它喊的怒气冲冲,完全不想想造反的下场。
叶沅素来脾气很好,独独两件事惹不得。
一是画画,而是睡觉。
只要耽误了这两样,外人嘴里的桂花圆子能暴起扣人。
是以这场叛乱并未持续太久,喊到第四十二声时,北斗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耳巴子甩的晕头转向。它努力地摇头,跳舞似轻飘飘地踩在被子上,三下两下,倒了下去。
叶沅头也不回。
那个晕倒的尸体只好无声地、小幅度地动指头,偷偷给自己盖上了被子。
窗外寒意渐深,稀疏的叶子终于落尽。
叶沅裹着被子正要睡着时,屋外传来点稀碎的脚步声。
这个时间点,钱家人还在花房打包兰花呢。
她睁开眼睛,屏气听着。
那群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无视院门大锁进了院子,一间接一间房子仔细查看。
她忙把头发束起来,将画箱踢进床底。
北斗香甜地睡着,她抱起它,放在柜子里藏好。
脚步声啪嗒啪嗒越来越近,只来的及做完这些,那些人就到了门外,叶沅钻进被子里,只听一声门阀爆裂声,密闭的木门飞似的撞在墙面上,其中一扇门歪着,门页已经被弄坏。
她迷迷糊糊揉揉眼睛,装作一副刚醒的样子惊起。
“你们是……”
来人踏进房门,拎着她衣领,拿起手上的火折子就近一照。
借着那微弱的火光,叶沅也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个魁梧如山岳般的男子,粗犷凶狠,手上带着的韘抵着她下颚,在这冰凉的天气里渗着丝丝寒意。
确认无误后,他抓鸡仔般将她从被窝里拎起来。
“人在这儿。”
叶沅赤着脚踩在地上,被他扔过来的衣裳盖住了头。
他大喇喇地坐在桌边,将腰间配的刀‘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随后盯着叶沅:“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衣服穿好,跟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