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第二天早上列娜吃过酒店供应的早餐和露西一起出了门。谢尔盖的车子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

    列娜准时来到艺术馆,先是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从下至上参观了一遍展馆。馆长到的稍晚一些。等他来了,工作才正式开展。

    馆长的秘书向列娜出示了一份打印好的日程安排,上面详细地注明了她每天需要完成的具体内容。列娜这才得知虽然画展从筹备到结束名义上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但实际上留给她的布展时间不足七天。这么多事情要塞在这几天内做完,其恐怖程度列娜实在不敢想象。不过来都来了。既然占着艺术家这个身份,她也只得硬着头皮上。

    第一天首要的任务就是选画。因为列娜的作品都还没运过来,所以播放的图片都是扫描过的高清电子版。

    一行人来到会议室。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露西和谢尔盖。不过与在场其他人比起,两人算是闲人。此次个人展列娜共准备了208件作品,经过6个小时的研究和讨论,共选出了164件,其中有27件是概念艺术。馆长打算采用交互式投影技术让参观者切身感受艺术的涵义。考虑到画作运输途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又另选出15幅画留作备用。

    艺术馆方面给了列娜很大的话语权。就算是有人觉得哪幅画不合适也都客客气气地跟她商量。但是当某张画有生.殖.器的作品呈现在大屏幕上时,列娜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

    这是艺术。要用来辨证的角度看待。

    她自我催眠,努力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周围人倒是见怪不怪,甚至还有人表示出了对这幅画作线条处理的喜爱。

    “好了好了,这张就不要了。”

    列娜一开口还是难掩慌乱。像这样的画出现了好几次,到后来她都已经没有勇气去看露西和谢尔盖的表情了。

    然而与某些画作带来的羞耻感相比,选画的过程更让人头疼:说多了怕露馅闹笑话,讲少了又显得不够积极配合。这其中的度很难衡量。列娜真想甩手交由艺术馆方面的专业人士全权代理,但为了保住名声她又不能真这么干。只好在讨论中尽可能操一些她恶补的行业术语,好显得自己专业一些。整个上午,为了表现出一个艺术家该有的样子,列娜绞尽脑汁。

    本以为选完画能喘口气,谁知这边刚一结束她就被带去了工厂选画框。

    “虽然馆内有一些标准框备用,但最好还是自己选配框型。因为画框也是作品的一部分,是创作的延伸。我们的时间固然紧一些,但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有些困难相信你能克服。”

    临别前,馆长轻轻拍着列娜的手,笑的一脸慈祥。

    列娜来到工厂,听着负责人喋喋不休介绍画框从材质、雕刻纹路到不同颜色灯光下呈现出的色泽效果。等她晕晕乎乎从工厂出来已经累的不想说话了。这时候再看谢尔盖也没了打心眼里那种害怕劲儿。现在他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副长了腿的画框罢了。

    回到酒店已经晚上七点了。列娜随便对付了一口。饭吃到一半,馆长的助理又给她传来了几十张设计出的概念海报供她挑选。列娜勉强打起精神浏览了一遍,选出了两张她喜欢的海报。

    这边反馈信息刚发出去,对方又立马表示像纪念册、邀请函、讲解帖、广告帖等等这些宣传品的排版和布局同样需要她审查,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做一些改动。

    看着手机上发来的好几个G的压缩包,列娜没了点开的欲望。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敲开露西的房门,把手机扔给她回到房间锁上门倒头就睡。

    隔天早上露西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列娜面前。她向列娜抱怨她是选修过艺术相关的课程,但她的能力还不足以应付这么多事务。不过当谢尔盖来接她们的时候,她就又变得活蹦乱跳的。

    第二天要做的挑选展厅以及布画。根据正常安排今天应该是搬入日:把作品带到展厅并选择自己喜欢的大概位置。并同步设计好整个展区,确定每幅画的位置。

    可惜美国方面负责运输画作的公司还没把画送到。无奈之下,艺术馆的工作人员只能把作品照片打印出来贴在模型里,放在地上靠墙观看整体效果以及整齐度。还要看颜色是否合适。

    谢尔盖不仅全程主动搬东西还帮忙举画,丝毫没有架子。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绷着一张脸,但偶尔也能在不经意间讲几句玩笑话。如果不是见识过上个世界的谢尔盖的偏执,恐怕列娜真的会认为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与之相反的是,露西对谢尔盖很感兴趣。总是围着他转,对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列娜亲眼看见露西向谢尔盖撒娇希望能参观他工作的地方。虽然谢尔盖没有答应,但露西也不觉挫败,反而跟没事儿人似的继续粘着他问东问西。

    列娜隐晦地提醒她不要跟谢尔盖走的太近。不想露西却一点儿都不在乎,甚至表示自己对他有好感。

    “你在说什么呀!”列娜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

    “你才多大?”

    “反正他又没结婚。”露西无所谓地耸耸肩。当天的工作结束后她就约了谢尔盖吃饭,不愧是实打实的行动派。

    列娜不清楚露西晚上有没有回酒店,不过第二天一早一切就有了答案:谢尔盖开车来接她的时候露西已经在车上了。

    列娜坐进去的时候露西正在低头摆弄手机。她发誓自己绝不是有意偷看的,但还是无意间瞥见露西的屏幕停留在谷歌的界面上。搜索栏里输入的文字是:男人50岁还有性.功能吗。

    列娜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看露西的脸色不太好,也没好意思问。毕竟这是他们俩的私事。

    谢尔盖倒是气定神闲地开着车,和往常一样。甚至列娜感觉他有些莫名的愉悦。不一会儿,她的手机上收到了露西一连串的消息。她就坐在她旁边,噼里啪啦打了一大段话吐槽谢尔盖昨晚的表现:开始的时候还算绅士,很照顾她。吃过饭邀请她去了他家里,一起喝了点酒,言语间尽显暧昧,暗示性十足。可露西洗完澡出来,谢尔盖却表示她可以睡卧室然后自己抱着被子去了沙发。

    [可能他还是保守了点。]

    列娜安慰她。

    但露西不这样认为。

    [我都脱.光了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还是不是男人啊?我觉得他就是不行!!!]

    她接连打了三个感叹号。

    这很难评。列娜哭笑不得,只回了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符号。

    可一走进艺术馆的门儿,馆长神情严肃地出现在她面前,瞬间冲淡了刚刚轻松的气氛。他把列娜请进会议室对她说今天已经是布展的第三天了,画还没送到,严重影响到了进度。

    列娜也很惊讶。她赶紧找来露西让她帮忙查一下那批画运到哪儿了。然而不联系不知道,露西打了电话才得知那些画竟然还没出发!

    因为列娜的大部分作品都上了保险,所以要走的流程就更为复杂。

    运输之前不仅要检查画作状态,开书面的现状报告,还要签署知情协议。公司负责人称他们早就把协议邮寄给了列娜,但她一直没有把签完字的协议寄回去。事情就这么一直拖到现在。

    当然,这不关列娜的事儿。涉及到双方协议的时候她还没穿越到这个世界里呢。不过她注定得收拾前任列娜留下的烂摊子。

    露西又立马联系了几个在洛杉矶的人叫他们去列娜的工作室寻找。但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翻遍了工作室还是没有找到协议。这下子只剩下两个可能了:一是协议被列娜弄丢了,二则是被她拿回了家。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大概率是随着火灾烧成灰了。

    物流公司了解到情况后立刻表示他们的合同都是一式一份,反过来让列娜付一笔违约金才肯把画送到俄罗斯去。还假惺惺大度地表示如果她能找到那份协议,他们会全额退回。那可是十万美金啊,列娜气的牙都要咬碎了。

    祸不单行,晚些时候她又收到了联邦税务局的亲切问候。身为美国公民,一生唯有死亡和赋税不可避免。连上个世纪叱咤风云的h.帮老大不纳税都被关进了监狱,税务局无疑是最可怕的存在。

    画廊老板洗钱的事情牵扯到了很多与之有合作关系的艺术家。大部分人都被叫去配合调查。长长的一串名单,列娜的名字也位列其中。

    露西倒表现的很冷静。得益于她有和相关人员打过交道的经验,经过多方面打听、分析,她认为列娜的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因为列娜只是把画卖给了画廊,没有参与过后续的拍卖流程。就算税务局能耐再大,他们最多也只能查查她的账干不干净。加上医院开出的病情证明,这样一来列娜应该不需要回去面谈。但身为她的代理人,露西就不得不出面接待税务局派来的代表。为了防止工作室的账目对不上,她还给她请了个不错的律师随时待命。

    晚上回到酒店,列娜帮露西收拾好了行李。两人一时间都有些不舍。

    “我走了,嘉莉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

    露西拖着行李箱朝出租车走去。没走几步她又回头问列娜需不需要她带点什么回来。

    列娜想了一会。

    “那就帮我开点处方药吧。”

    这些天来她一直都在按时吃药,为的是保证情绪稳定。

    送走了露西,列娜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第四天干活的时候列娜根本抬不起精神。连轴转了三天,她已经很累了。

    望着一副画发呆的时候,谢尔盖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

    “你那个小助理呢?”

    “她回美国处理点事情。”

    “这样啊。”

    谢尔盖的语气似乎有点遗憾。

    列娜搞不懂他和露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过她也没闲心八卦。因为她的画还没有进行完最后的调整。

    她拧开瓶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差一点呛到),放下瓶子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只不过今天的她形只影单,连个给她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列娜觉得压力更大了。午休时她偷偷给自己加了两片药的剂量。这就导致整个下午她的脑袋都昏沉沉的。临近三点,列娜终于支撑不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她睁开眼睛四周已变得黑乎乎一片,安静的可怕。只有不远处一盏橘黄色的装饰灯还亮着。

    列娜从沙发上坐起来,发现身上多了件衣服。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认出那是谢尔盖的西装外套。而外套的主人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望向她。

    “醒了?”谢尔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几点了?”

    他看了眼腕表,“七点半。”

    这个点儿艺术馆早就闭馆了。列娜担心他们该不会是被锁在里面了吧。

    “我和值班室的大爷说了。待会我们走的时候他会给我们开门。”

    “大家下班的时候你干嘛不叫醒我?”

    “看你太累了,想让你多睡一会。”

    谢尔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还想再待一会吗?”

    “不了,我们走吧。”列娜把外套还给谢尔盖。他伸手接过搭在胳膊上。

    闭馆后走廊的灯光全部都熄灭了。只有拐角有应急灯泛起幽幽的绿光。谢尔盖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照明。

    他走的不急不缓(似乎是特地放慢了脚步),既不超前也没有落后,尽可能和她的步调保持一致。列娜想起,每次出门亚历山大都只顾着走他自己的路,把她和孩子远远甩在身后,心里不禁泛起酸楚。

    他们下了楼梯来到一楼大厅。谢尔盖走去敲了敲值班室的门。片刻,一个老头佝偻着从里面走了出来。

    虽然他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你们忙到这么晚真辛苦啊!”

    “还好还好,都是为了两国的文化交流嘛。”面对长辈的问询,列娜乖巧地笑笑,应和了几句。

    老头掏出遥控器对着大门按了一下。伴随着机器启动的轰鸣声,大门缓缓升起。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丝丝凉意。谢尔盖把手里的外套披到她肩上。

    他里面只穿了件衬衫。列娜刚要拒绝便听见他说,“披着吧。你刚睡醒,别着凉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来俄罗斯真的只是为了办画展吗?”

    谢尔盖说着,看似随意地帮她整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子。他的手温温的,划过她的颈部,停顿了几秒。有点痒,列娜畏缩了一下。

    “你说什么?”她有点愣神。

    谢尔盖没有接话。他只说让她原地等他一会儿,自己则转身去停车场取车去了。

    他将列娜送回酒店。在门口把人放下便一脚油门开走了,似乎还有急事的样子。列娜往回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科斯杰科!你的衣服——”她回头望去,黑色吉普早已融入车流看不见了。她只得暂时把外套带回了房间。

    晚上列娜躺在床上没来由地开始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一间小卧室里,她闭着眼躺在床上。不明亮的小橘灯悬在头顶,影影糊糊映出她的轮廓。在她的身旁或是对面椅子上坐着她的爱人。他给她足够的时间休息,默默陪伴直至她醒来。那种氛围是如此静谧,让人安心。仅凭想象,她整个人都随之变得放松。

    临睡前列娜留了一盏台灯,但却找不到那种感觉。由此看来,给她带来安全感的不是灯而是人。

    周六不需要工作。本来想好好睡个懒觉的列娜大早上就被手机铃声吵醒。她凭着感觉摸到了手机把它送到眼前,勉强睁开一条小缝。只见屏幕上的来电备注写着:谢尔盖.科斯杰科。

    列娜将手机调成静音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但手机仍在震动。她这才不情愿地接起电话。

    “什么事?”她含糊道,把手机放在枕边重新闭上眼。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U盘?”谢尔盖的语气听上去很急。

    “没见过。你再好好找找吧。”列娜说着打算挂电话。

    “等一下!”

    谢尔盖说他记得他把东西放在西装外套里了,希望列娜能帮他翻翻看。

    列娜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挪了挪身子,伸手够到她昨晚叠好放在床头柜上的外套。

    “什么都没有嘛……”她伸手拍了拍左右两侧的口袋嘟囔道。如果口袋里装了U盘,那种坠感她昨天就应该能察觉到。

    “三个口袋你都翻了?”谢尔盖问。

    “哪来的第三个口袋呀?”

    经过他的一番指导,列娜发现西装内侧确实如他所说有一个隐蔽的口袋。她拉开拉链,一个银色的袖珍U盘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找到了。”

    “那就好。”谢尔盖在那头松了口气。列娜听见他那边很吵,时不时有“砰砰”的响动。

    经过谢尔盖这一折腾,她也清醒了大半。好歹人家昨天借外套给自己,看在他这么着急的份上,列娜决定亲自把U盘给他送过去。谢尔盖给了她一个地址。列娜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发了。

    出租车将她载到了目的地。这里是一个射.击俱乐部。

    列娜找到谢尔盖的时候他正戴着护目镜和耳塞神情专注地盯着靶子。不停地扣动扳.机,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靶子上的中心位置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弹.孔。连开十枪,全部十环。

    列娜看在眼里,不由得心生敬佩。谢尔盖注意到了她。他放下枪,摘下耳塞走了过来。

    “喏,给你。”列娜掏出U盘交到他手上。又把装着西装外套的袋子也一并递了过去。

    谢尔盖接过袋子,把U盘收进口袋。“非常感谢,嘉莉小姐。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噢?是什么机密文件吗?”

    谢尔盖舔了下嘴唇,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不。是我的季度工作总结。要是丢了那几千字就白写了。”

    列娜没想到他会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真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堂堂的联邦安全局少将也是要写报告的。”她笑着打趣道。

    谢尔盖也笑了。他问她想不想打.枪。他向她介绍这个射击场是安全局退休了的老探员开的,配备各种类型的枪.支,他的同事很多都喜欢来这里训练。

    列娜看着周围练习射击的人有些跃跃欲试。但真正准备开.枪的时候她还是免不了一番紧张。

    “你太紧张了。”谢尔盖说,“手腕放松,拇指也放松。手臂别抖,左手握住。好,可以开.枪了。”

    列娜扣动了扳.机。手.枪的后坐力不小,连带着她的手腕向后扭了一下。

    谢尔盖示意她后退几步看头顶的实时屏幕:弹.孔出现在了七环的圈内。

    “你刚才的位置有一点偏高了,再低一点的话应该能拿到八环。”

    他指着屏幕为她讲解射击技巧。列娜听的很认真。然而第二次实践的时候却直接脱了靶。

    列娜有点小窘迫。

    “没事的。”谢尔盖安慰她,“我帮你扶着,别慌。”

    这一次他控制着枪.体帮她调整了角度才让她开枪。

    “很好!八环偏下,再来一次。”

    有了谢尔盖的指导,列娜接连打出了五个八环和两个九环的成绩。最后一次更是直接拿到了十环。

    列娜兴奋极了。她问谢尔盖这里是否允许拍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列娜对着她在靶子上留下的弹.孔拍了一张发给露西。露西很快回复了她。

    谢尔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他收到了一条来自某个号码的短信。他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不动声色地走到一边背对列娜点开了对话框。

    对方发来的消息是:她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谢尔盖抿起嘴唇。半晌,他作出了回答。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

    谢尔盖回完短信收起手机回到列娜身边问她想不想试试冲锋.枪,虽然要承受的后坐力会略大些。不过打.枪嘛,本就是重在体验。

    列娜很快发现冲锋.枪的难度系数更大。每打出一发子.弹,她的身体就会因为后坐力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即便是带了耳塞,也会受到极其强大的冲击。而且冲锋.枪的枪.体相当有分量,举一会儿手臂就会发酸。有几次弹.壳飞到她的衣服里。温度非常高,把她烫的够呛。

    第二天列娜的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好在露西告诉她画已经送去工厂裱框了。工作室的账目也没什么问题,不出意外的话她能赶在开幕当天回来。

    露西的话给了列娜一颗定心丸。她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新的一周开始了。距离开展还剩不到三天。

    列娜来到艺术馆的时候画都已经到了。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拆开外部用于固定的绳子和胶带,撕开最外层的聚乙烯包装纸和第二层的瓦楞纸,最后褪下四角有缓冲能力的垫料,抬起画作将它们搬到选定好的位置上。

    这个过程不需要列娜做什么。她就坐在走廊上的椅子刷刷手机,清闲的不得了。

    谢尔盖走过来问她在玩什么,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消消乐。”列娜继续滑动屏幕消除着同颜色的方块。她最近迷上了这种类型的小游戏,随时随地可以开一局,非常方便。

    “今天中午有空吗?”

    “怎么了?”列娜放下手机看向谢尔盖。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暂时保密。”

    什么嘛,搞的神神秘秘的。

    列娜假装板起脸,“不去。”低下头继续消消乐。谢尔盖很快便坐不住了。

    “你真的不去?”他凑近了一些。

    见列娜不搭理他,他又说,“我给你准备了惊喜。可别后悔。”

    列娜决定逗逗他。她故作为难地表示不是她不想去,而是工作时间翘班不大好。

    谢尔盖想了一下。

    “那我就说有特别行动需要你配合。怎么样?”

    “滥用职权。”列娜憋笑道。不过还是松了口,“好吧,我想早退两个小时应该没问题。”

    她倒想看看有什么惊喜在等着她。反正今天的重点是试展。大致步骤就是打洞、挂画、打开灯光看效果,最后再最后用激光矫正一次。若是有什么技术问题,馆内的工作人员也能处理。

    三点一到,列娜就和谢尔盖溜出了艺术馆。以往她下班的时候天早就黑了。今天头一次见到太阳,列娜心情不错。

    随着街道两旁的建筑愈发眼熟,她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不过也只当是自己想多了。但当谢尔盖把车开进她父母所住的小区时列娜终于不淡定了——这算哪门子惊喜,明明是惊吓。

    “你要把我送去我爸爸那儿?”

    “放心吧,你父亲这个点儿不在家。”

    列娜的心瞬间慌了一下:他该不会是跟踪调查她爸爸了吧。

    “你怎么会知道?”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因为我约了他钓鱼。”谢尔盖微微一笑。

    列娜松了口气,赞许道,“这个借口不错。”

    车子绕过花坛拐了个弯,在4号楼前停下。谢尔盖回头看向列娜。

    “你上去吧。不是说想妈妈了嘛。”

    列娜点点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你,你的惊喜我很喜欢。”

    “不客气。”

    谢尔盖说罢下了车,绕到车后打开了后备箱。列娜随意瞥了一眼,见里面躺着两根鱼竿还有一些零碎的渔具。

    “不是,你还真跟他去钓鱼啊?”

    “当然了,我这人说话算数。”

    列娜一时间不知道该担心谁比较好。沉默片刻,她问他,你带配.枪了吗。

    “问这个干吗?”

    列娜支支吾吾地表示她父亲脾气是不怎么好,但是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冲动。

    “难道你觉得我会对你父亲做什么?”

    谢尔盖哭笑不得。他对她说,现在可不是70年代的苏联,我们不会随随便便对任何一位公民开枪的。

    列娜欲言又止。谢尔盖抬手看了眼表对她说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待会儿会把你父亲平安送回来的。”

    谢尔盖重新坐了进去把车开走了。列娜站在楼口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了上楼。她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谁啊?”

    听到母亲的声音,列娜的心剧烈地跳动。

    “是我,列娜。”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片刻之后门开了,那张熟悉的、令她魂牵梦萦的面庞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列娜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仔细端详着母亲:与印象中的模样相比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眼神还是那么充满慈爱。光是被她注视着就会让人感到安心。此刻她冲她温柔地笑着,招呼她进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列娜再也抑制不住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

    “妈妈我好想你……”她哽咽道。感受到母亲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真实,多日来压抑在心头的痛苦和委屈喷涌而出。列娜放声大哭。哭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断安抚她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列娜才止住了哭泣。

    明明这么大的人了,却哭的跟个孩子似的,列娜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别过脸去,抹了把眼泪。

    母亲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上次看到你发INS的时候头发还是金色的,怎么这么快又染回来了?”

    还是熟悉的念叨,列娜破涕为笑。

    “傻笑什么呢?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染的这么频繁,会伤身体的。”

    “好。妈妈,都听你的。”列娜拉起她的胳膊蹭了蹭。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撒娇,突然有点难为情。

    小的时候列娜是和父亲一样的金发,随着年龄的增长,发色渐渐变深成了和母亲一样的棕色。而且她的五官轮廓也更像母亲。尤其是她们都有一双温柔而略带忧伤的浅灰色眸子。

    “瞧我都忘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洗点水果。”母亲说着朝厨房走去。列娜立马跟了上去,几乎是脸贴着她的背走。

    “多大人了?还这么黏糊?”母亲腾出一只手拍了她一下。“放手,不然我怎么洗水果?”

    “不嘛不嘛。”列娜厚着脸皮从后面抱着母亲的腰不放。撒娇固然羞耻,不过这玩意可是会上.瘾的。

    “看给你闲的,那你自己弄吧。”母亲抽出一旁的水果刀递给她。

    列娜知道自己这是遭到了母亲的嫌弃,只得老老实实接过刀。不过母亲也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她身边陪她聊天。

    “爸爸最近怎么样?”列娜边洗水果边问。

    “他呀,好的不得了。”母亲撇撇嘴,立马换了副语气,“说起他我就来气。跟头倔驴似的。你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能说赶人就赶人呢?要不是昨天你同事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你来过了。”

    “我同事?”列娜动作一顿。该不会是谢尔盖.科斯杰科吧?

    母亲回忆了一下,“名字跟你爸一样的那个,说话挺有礼貌的,口才也不错。”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列娜有些紧张。

    “他说你一直很想我们,希望我们能和你见上一面。好好沟通,把隔阂和误会都解开。”

    没想到谢尔盖会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列娜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在和亚历山大的那段婚姻关系中她永远是付出和妥协的一方。

    “对了,那个谢尔盖和你……”

    列娜条件反射否认道,“我们没有!”

    她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内心并不平静。对她来说,冷漠和忽视尚可忍受,但突然有人对她表示关心,对她好,她反倒招架不住,不知所措了。

    好在母亲转移了话题。她说她现在学会了上网。没什么事就在网上搜索列娜的消息。不仅知道列娜回俄罗斯办画展的事情也知道她位于洛杉矶的房子发生了火灾。

    “人没事就好。我叫你爸把你房间收拾出来了。你今晚可以睡在这儿。”

    列娜简直是受宠若惊。

    “爸爸他同意了吗?”

    “他敢不同意?”

    果然这个家还是母亲说了算。

    母亲还说,虽然他们在她去美国后搬过两次家,但还保留着她的全部私人物品。

    列娜把水果切完装盘后跟着母亲走进了属于她的房间。她在里面转了一圈,发现床角堆着一摞美漫杂志。她拿起最上面的几本翻了翻,里面有一部连载漫画的作者署名是嘉莉。但是剧情并不连续,中间断断续续少了好几期。

    “那几期的内容你爸接受不了就给撕了。”母亲说。

    列娜听罢默默把漫画塞了回去。

    她们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聊起以前的事,只是和列娜亲身经历过的略有不同:在她一年级的时候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爆.炸,他们一家搬到了莫斯科。列娜也因此转学到了新学校。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初中毕业后更是直接进了艺术学校。

    电视机旁边的玻璃柜里还陈列着列娜从小到大得过的奖状和奖杯。如此看来她是有一定的绘画实力。

    “算起来你已经离家十年了。”母亲很是感慨。她叹了口气,握起列娜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们也不是真生你的气,娜娜。你跟你爸一样的倔。我们只是担心你这样的性格一个人在外面受委屈。还有就是,”

    母亲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有什么事跟妈妈讲,不要总憋在心里,憋出问题就不好了。我们怕你画的一些东西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还记得心理科的卡佳阿姨吗?她最近也退休了。这个周末我带你去见她,咱们一块聊聊天好不好?”

    列娜赶忙向她保证那些只不过是迫于生计之举。她的心理很健康,不需要看心理医生。

    列娜费了番口舌,母亲总算是取消了带她去见卡佳阿姨的计划。说来她还没看过另一个自己画过的情.色漫画。她突然有些好奇她到底是画了多么炸裂的东西,以至于爸妈觉得她不正常。

    眼下母亲又讲起父亲的糗事。

    “你知道的,他英文不好,以前就是,外国的文献资料都看不懂。你出版第一本漫画后他第一时间托认识的人从国外买了回来。他都没觉得封面的角色穿的那么少不对劲就屁颠屁颠把漫画拿给研究所同事炫耀。人家不笑话才怪呢。”

    “他呀,就是死要面子嘴硬。”母亲评价道。

    “总是拿你入了美籍的事说事。你是美国人又怎样?就算天塌下来,说到底你还是我们的女儿。”

    列娜回握了母亲的手。握的紧紧的。

    母亲今年年初也从医院退休了,没事喜欢养点花草或是和她以前的同事偶尔聚聚。父亲则沉迷于钓鱼。

    “真好啊。”列娜发自肺腑地为父母的晚年生活感到高兴。不过说到钓鱼,她不免又紧张起来。她掏出手机给谢尔盖发了条短信,后者很快回复他们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五点一刻,敲门声响起。安东诺夫风风光光地回来了。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展示他的战利品:五条鲫鱼。看着个头都不小。

    “可以呀!往常你能钓到两条小鱼仔就不错了。”母亲笑的别有深意。

    “伊琳娜,那你看看。”安东诺夫骄傲地昂起头。他转过脸,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列娜。

    “诶呦,这不是咱们家的大艺术家嘛。”

    安东诺夫朝她走过来。列娜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他走到她面前停下。离她如此之近,近到她都能清晰看见他泛白的鬓角。

    安东诺夫吞了口口水,表情有些不自然。

    “以前的事情就过去吧。咱们父女俩抱一个。”

    他张开双臂,列娜立马扑了上去。

    “爸爸!”

    安东诺夫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娜娜,欢迎回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列娜和父亲用一个拥抱达成了和解。

    “给你送回来的那个小伙子走了吗?”母亲问。

    “应该还没走吧。他说待会儿好像还得送娜娜回酒店。”安东诺夫摸了摸下巴。

    “爸爸,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就一晚。”列娜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指。

    “你妈同意就行。我没意见。”

    “好。那我下去跟他说一声。”列娜点点头,穿上鞋下了楼。谢尔盖的黑色吉普就停在楼口。她走过去轻轻扣了下车窗。

    车窗降下,露出谢尔盖的脸。

    “聊的怎么样了?”他问。

    “非常好!爸爸妈妈愿意重新接纳我了。”列娜说起这话忍不住又高兴地笑了。

    “科斯杰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客气了,嘉莉小姐。你可是帮了我大忙。”

    “我有吗?”列娜产生了怀疑。

    “当然了。”

    迎着谢尔盖肯定的眼神,列娜差一点就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们聊了几句列娜这才想起正事来。她告诉谢尔盖她今晚要留在这里,就不回酒店了。

    “没问题,我明早来这儿接你。”他爽快地应了下来。

    虽然希望谢尔盖能早点回去休息,但列娜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他是怎么说服她父亲的。

    “你爸爸刚才回来说他钓到了几条鱼?”谢尔盖反问。

    “五条。怎么了?”

    “实际上他今天一条都没钓到。”

    列娜惊讶地挑起眉。谢尔盖继续说道,“我和他打了个赌。如果我钓到的鱼比他多他就必须认你这个女儿。”

    列娜似乎明白了。

    “所以那五条鱼其实是你钓到的?”

    “那倒也不是。”谢尔盖实话实说,“是我从市场上买的。”

    说罢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列娜也笑了。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发生了碰撞又分开。四目相对的一瞬,一种朦朦胧胧的微妙感觉在他们之间滑过,像是某种暗示。列娜忽然惊着了,慌忙错开了视线。

    有那么一刻,他们伫立于彼此心灵的大门前,抬起的手又垂下。

    列娜定了定神。

    “晚安。”她说。

    “晚安。明天见。”

    谢尔盖的声音里染上连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们互道晚安后便分别了。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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