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沙视角

    接到阿尼亚电话的时候我正要离开这座城市。她在那头哭着对我说:一切都乱了套!果沙,快回来!

    于是我毫不犹豫撕毁了前往叶卡捷琳堡的单程票走出火车站。

    我回到酒店时廖沙和娜斯佳已经在那儿了。阿尼亚哭的两眼通红。娜思佳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告诉我她的姐姐出事了。

    列娜老师怎么了?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娜思佳示意我看新闻。我赶忙摸出手机不怎么熟练地打开浏览器,发现新闻上列娜老师的名字和天然气加工厂关联在了一起。她死了。我感到一阵恍惚。待我定了定神翻看了几篇报道,这才冲淡了刚才的不真实感。然而仅有的几篇文章大都语焉不详,模棱两可。官方目前也没有给出具体通报。得益我的市长父亲,我在捕捉媒体凤向这方面要比普通人更敏感些。通常这种情况,内容越模糊事情便越是严重。

    我回到阿尼亚身边,看她哭的不能自已只好把话憋了回去。过了一会我才想起或许我们还有别的渠道可以打听一下情况。

    “给科斯杰科打电话了吗?”我问。

    “打了。没有一百个也有七八十个了。结果那个混蛋愣是一个没接。”廖沙没好气道,说着又把电话拨了过去。依旧无人接听。

    眼看天就要黑了,娜思佳提出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可以去公寓找他。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阿尼亚的赞同。于是我们四人走了老远的路来到公交车站。那天晚上的事儿我记得真真切切,仿佛命运捉弄我们似的,等了半个小时公交都没有来。廖沙没了耐心,说不如打辆车吧,不然这么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娜思佳反驳说现在钱不好赚,打车的钱也是钱,要省着点花。廖沙急了。他说要不是急着见科斯杰科,走着去也成,干嘛花那冤枉钱。我在旁边看着他们吵来吵去愣是插不上话。最后这场争端以阿尼亚叫了一辆出租车收场。结账时她沉默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那张卡我没见她拿出来过,但也没有过问。毕竟那时我的身份只是她一个不太亲近的朋友。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七楼敲响了科斯杰科家的门。但没人应答。就在短短一天前我们还在那间公寓里度过了一个算得上美好的下午,可转瞬间冰冷的铁门就将我们拒之门外。那天晚上我们在科斯杰科家门口蹲守了一夜,直到天亮了他也没有出现。

    我们自然不甘心就这样算了。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次可惜都没堵到他。科斯杰科家的灯也没有亮起过。

    直到很久之后科斯杰科亲口告诉我那时候他正在局里接受调查,手机交上去了,什么人都让不见,连着被审了好几宿才放人。当他身心疲惫地走出审讯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马叫他的朋友联系我们。

    我回忆起在我们蹲守科斯杰科未果后没多久确实有个人找上我们,是一个叫米哈伊尔的少将。他让我们赶紧收拾一下列娜老师的遗物,过不了多久警方就会来酒店封锁她的房间。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他也不清楚。

    阿尼亚把科斯杰科的车钥匙交给米哈伊尔少校的时候她的情绪还勉强算得上正常。但两天后当官方通报下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崩溃了。

    “你能想象吗?我的姐姐是美国间谍——这怎么可能?不!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在白纸黑字的对比下阿尼亚的辩解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官方将列娜老师的身份定性为美方间谍。网络上随之掀起了一场骂战。俄罗斯人认为她入了美籍便不再是俄罗斯人了。而美国人则嘲讽说俄罗斯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才会逼得自己人做那种事。当然,这些不过是夹杂在大量辱骂诅咒中的一点零星碎语罢了。

    我们强制没收了阿尼亚的手机不让她去看那些恶毒的评论。娜思佳更是搬进了阿尼亚的房间和她住在一块。巴沙和列娜老师先后离开,我们都怕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双重打击。

    列娜老师的父母很快赶回到莫斯科。我们谎称是列娜老师资助过的大学生希望可以和他们见上一面。其实我们也没有说谎,她在我们身上确实花了不少钱。见到二老时他们的状态都不怎么好。列娜老师的爸爸更是到了要动手术的地步。然而病房里仍时有联邦安全局的人出入,问话的口气让人很不舒服。安东诺夫先生是个老实的文化人,被步步紧逼问到崩溃大哭。我们都看不惯这群所谓的高级官员的做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背地里骂他们是一群狗屎。

    安东诺夫家的女人似乎与生俱来拥有一种坚强意志。这种坚毅平日里隐藏在她们温柔的面庞下,并不轻易展现。而只有到了像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们会如同披甲的勇士般战斗。

    安东诺夫太太便是如此。短短几天内她肉眼可见瘦了一圈,但仍尽心尽力地照顾住院的丈夫。列娜老师自然不用多说,科斯杰科监外执行那段期间我们的衣食住行都倚靠她的安排。如今这份意志像接力比赛中的接力棒一样传给了阿尼亚。

    阿尼亚不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振作起来,还担起了操办列娜老师葬礼的重任。她忙前忙后,更是医院和墓园两头跑。我羡慕于她独当一面的能力(这正是我所缺乏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敬重之情。

    日子到了列娜老师下葬的那天。天很阴,但没有下雨。正如阿尼亚没有哭。或许她的泪早已在心里流干了吧。

    安东诺夫先生刚刚做完手术,但还是执意要参加女儿的葬礼。他坐着轮椅被安东诺夫太太推着来到现场。阿尼亚怕他着凉把外套给了他,自己冻的直打喷嚏。我去车里给她取衣服,路过停车场时瞥见了科斯杰科的车。不过车里没有坐人,所以我没办法判断来的是否为他本人。等我抱着大衣回去的时候那车不见了踪影。但由于怕给阿尼亚添堵,我回到伙伴中间后便什么都没说。

    随着装有列娜老师骨灰的盒子被送入坟墓,难熬的八月结束了。

    九月伊始我们便听闻科斯杰科不仅免除了牢狱之灾还升了官。这下子我们都认定科斯杰科做了对不起列娜老师的事情。不然他怎么偏偏那么凑巧成了得益者还不敢和我们联系?

    起初阿尼亚还能帮科斯杰科说几句好话,觉得他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当她跑去联邦安全局当面质问过他后便彻底失望了。他们具体聊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阿尼亚回来后对着科斯杰科又是咒骂又是哭泣,还发誓她一定会把她姐姐的死调查个水落石出。

    在愤怒的驱使下,她决定揭露联邦安全局的黑暗和贪.腐。我们劝她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这无异于和zheng府作对。但阿尼亚表示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科斯杰科身败名裂,随即一头扎入到调查中去了。据说是和某个报社达成了合作。瞧她那充满干劲的模样,我觉得至少我们不用担心再失去一位朋友了。可我也不想看到她在仇恨中度日。人的心里能塞下的东西其实很少,恨多了,爱就挤不进去了。

    廖沙和娜思佳本想去乌克兰定居,但他们和我一样放心不下阿尼亚便留在了莫斯科。他们在体育场旁边租了一间小公寓,很破很吵,但胜在交通便利。

    在结束了一个简单的乔迁派对后廖沙醉醺醺地揽过我的肩膀:果沙,爷们一点,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惦着娜思佳?

    我看了一眼娜思佳。她似乎也有点尴尬,毕竟我们之前有过一段。当然,那些早就是过去式了,倒是廖沙还耿耿于怀。要是放在以往,我肯定会反唇相讥,嘲讽他没信心给娜思佳幸福才会揪着我这位前男友不放。可现在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没了跟他吵架的欲望。

    “看什么呢?听清楚了,那是我女朋友——”廖沙凑到我耳边大喊,震耳欲聋。

    “嘿!别欺负他。”

    阿尼亚厉声道,把我护到她身后。

    廖沙吊儿郎当地看看我又看看阿尼亚,嘴一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娜思佳向我投来略显歉意的眼神,拖拽着廖沙进了卧室。

    客厅里安静下来。我小声对阿尼亚道了谢。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沉默着。她突然开口:果沙,你以后想做什么?

    迎着她温柔的眼眸,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我能感到我的面颊发烫,脸像发烧似的红。

    “果沙,你有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茫然无措地摇摇头。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我父亲的羽翼下,走着他安排好的路。如今脱离了父亲的我像断了线的风筝。大风将把我刮往何处?我不知道。

    我去了一趟这个世界的父亲开的花店。我到的时候他正半蹲着身子在店门口给花浇水。看见有人来了,他抬头笑呵呵地跟我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忙他自己的事儿了。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怨恨。我恨他身上皱皱巴巴的衬衫,恨他不修边幅的模样,更恨他为什么只是个平庸的花匠。

    记忆中的父亲永远穿着昂贵考究的西装,鬓角胡须都精心剃过,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就连他身上古龙香水刺鼻的味道如今我都开始怀念了。

    我在离花店不远的街口颓丧地坐了好久。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朋友失踪了一个,剩余三个都有各自的生活:廖沙和娜思佳已经有了属于他们的爱巢。阿尼亚全身心地投入到针对科斯杰科的调查中我不好打扰。那我呢?我该怎么办?我该用什么开启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我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行走于莫斯科萧索的街道。从黄昏到深夜,奇妙的是我并不觉得累。绝望喂饱了我饥渴的灵魂。我只是不停地走着,任由冰冷的夜风刮的脸生疼。偶有一辆豪华超跑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串难闻的尾气。我紧紧盯着跑车消失于视线,嫉妒又忿忿地想象着要是坐在里面的人是我该多好!

    天蒙蒙亮,我醒了。发现自己和着外套睡在大街上。不远处躺着一个抱着伏特加酩酊大醉的酒鬼。

    “嘿!新来的?早上好。”一个邋遢的流浪汉路过朝我露出一排不规整的黄牙。

    血液直冲头顶,我的脸瞬间涨的通红。神经一跳一跳的疼。在羞耻心的作祟下我哆嗦着开口,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艰难吐出不成句的话,“不,我不是……我跟你、和你不一样!”

    “什么?”流浪汉问。显然他没有听清我那声音小到可怜的辩驳。他的嗓门很大,惹得零星几个行人侧目。

    可惜我已没有勇气再重复一遍。流浪汉见我不吭声便转身走了。他走了几步突然扭头对我说,“对了,顺便说一句,你昨晚睡的是我的位置。”

    我望着他脏兮兮的外套和油的发亮打着结的胡须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我害怕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他这副模样。

    我发了疯似的逃离了这片区域。跑啊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我这具缺乏锻炼的身体终于疲惫不堪才停下脚步。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打湿了我的领口。我哭了,为自己如今的窘境感到悲哀:我竟然会沦落到和流浪汉抢地盘的地步——从小到大我还从没受过这样的罪!我感觉自己已然被全世界抛弃了。我麻木地穿梭于这座城市,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我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竟来到了联邦安全局门口。我也说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就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这里。唉,姑且将其算作是命运的指引吧。

    时间还早,安全局门口没什么人。我在台阶上蹲了一会,蹲的我的腿又酸又麻,止不住打颤。我干脆一屁股坐下。反正我现在也早已毫无形象可言。

    坐了大概十来分钟,我竟然看到科斯杰科提着公文包朝这边走来。这让我有点惊讶:他来的可是数一数二的早。

    科斯杰科升了官,但在他身上却看不到一点喜气。他看到我没有表现出意外。

    “是阿尼亚叫你来的吗?我已经说过了,事情就是那么回事儿。请回吧。”

    我说我找他和阿尼亚没关系,我来是想谋个职位。科斯杰科的脸上闪过短暂的惊讶。

    他短暂地思索了一下,“好吧。小伙子,我们进去谈谈。”

    见事情有希望,我便跟着他进了办公楼。然而一个叫契科夫的男人早已在办公室门口堵着他了。那个男人我此前并未见过,但一听到他的名字我便知道他是列娜老师在我们那个世界的丈夫。

    契科夫说自己被免了职,希望科斯杰科能留他做事。科斯杰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直接一句“我们部门不收废物”回绝了他。

    “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攀高枝,那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好了。”

    科斯杰科弯了下嘴角,眼里没有笑意。我打了个寒颤。他伸手指向我,“这小子的父亲是市长。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他凑合凑合。”

    “我不喜欢男的!”我立马抗议道。可惜科斯杰科根本不搭理我,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契科夫。

    契科夫打量我片刻(他似乎真的有在认真考虑),掩饰不住眼里的厌恶。

    “算了吧,我对基.佬可没什么兴趣。”他皱了下鼻子,容不得我辩解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我张了张嘴,解释已经来不及了。

    科斯杰科收敛起笑意,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在他面前坐下。

    “好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事情吧。”他正色道。

    本来我就心烦意乱,他还拿我开这种不友善的玩笑(要知道同.性.恋在我们苏联世界是要判刑的,这是很严重的指控)。我自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不过科斯杰科最后还是留下了我。据说是我的枪法给了他不错的印象。

    然而填写个人信息的时候我却犯了难,因为我没有住的地方。我大可像廖沙和娜思佳一样蜗居在一间破楼里,但一连看了几天的房子都不满意。毕竟我人生前十八年来一直住在豪宅里有佣人伺候,难免会产生心理落差,而我手头那点可怜的卢布又不足以支撑我过上从前那种潇洒日子。科斯杰科耐心地听完我的倾诉,提出我可以暂住在他家,这样我上班也方便些。

    搬进去那天,科斯杰科靠在门边儿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我捧着一个很小的纸箱。那里存放着我的全部家当。

    他挑眉,“像你这样的公子哥住我这间小公寓可真是委屈你了。”

    科斯杰科说起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带着苏联时期的人特有的幽默和刻薄。不过既然他愿意收留我,那这些还算得上什么呢?

    我记得面试那天我曾对他说过,我是孤零零一个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骨子里也是个孤单的人。或许是这话让他有了触动,两个相似的灵魂就这样在尘世间安了家。因而我成了这个男人日常生活的观察员、记录者。

    据我了解,他的生活很简单。家和单位,两点一线。枯燥无趣。他不抽烟不喝酒(至少我没有看到过),下了班就一头扎进书房不出来。

    他的书房里最惹人注目的是书架上一排排诗集。很多都是绝版书珍藏本,很值钱。不过我只有找科斯杰科有事的时候才会踏入书房,那些诗集我仅仅是粗略扫过几眼而已。

    得知我在科斯杰科手下做事,廖沙和娜思佳都表现出对我的失望。他们觉得我不该和一个可能是杀害列娜老师的凶手走的那么近。不过阿尼亚却不这么想。她反倒认为这是个扳倒科斯杰科的好机会。

    她一直在尝试挖掘科斯杰科的黑料,可惜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阿尼亚向我抱怨他的过往实在是太干净了(这里指后苏联时代)。

    “这家伙肯定杀过人,可惜苏联没了,现在的法律制裁不了他。”她忿忿然。

    在阿尼亚怂恿下,某天趁科斯杰科不在,我偷溜进书房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一可疑的是角落里的保险柜。可是密码是什么呢?我胡乱试了几个都不对。

    后来事实证明是我想复杂了。像很多俗套的爱情小说一样,密码其实很简单,是列娜老师的生日。

    里面只有一本笔记本,我把它拿了出来。封面上有一只夜莺。我翻开第一页,随即认出那是列娜老师的笔迹。她的粉笔字一向很漂亮。

    [

    致亲爱的……

    世界是满的

    月亮是苦涩的

    这里没有灵魂的欢歌

    也没有生命的光亮

    这里禁止哭泣和悲伤

    人们在假装幸福和相爱

    恐惧太大而我们太小

    戒律太多而自由太少

    这世界太晦暗而光明不在

    唯有爱

    也只有爱

    才能让生命焕发光彩

    抓住我的手,亲爱的

    不要把我交付给这个冰冷的世界

    注视我的眼,亲爱的

    我不要活成没有思想的空壳

    聆听我的心跳,亲爱的

    我向你发誓我的一生仅用于相爱

    请吻我的唇……

    热烈!热烈!

    不要信仰任何信仰

    不要谈论战争和屠杀

    不要假装去爱蹉跎了岁月

    也不要为彼此悲伤

    太阳就要燃尽了……

    在黑暗中相爱吧

    你和我

    什么都不要想

    除此之外

    ]

    我默然。轻轻合上笔记本,生怕惊扰了她的灵魂。

    列娜老师的死一直是我们心里的一根刺。起初科斯杰科什么都不肯对我讲,后来我们混熟了,他知道我是个靠得住的人才告诉了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列娜老师不是间谍,她出现在那里只是为了保护她的父母。她是个善良的人,不忍心伤害无辜民众也不想让科斯杰科为难才会最终选择自杀。

    我问他为什么不说出实情。科斯杰科露出了一个充满痛苦和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容。他反问我说了又有什么用。美国人赢了舆论,俄罗斯得到了实在的好处。这就是我们真实看到的。列娜老师呢?她失去了生命,而且在死后也未能安息。她被塑造成了一个反面zheng治形象,成为了民众发泄愤懑的出气筒。

    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科斯杰科叹了口气。与其知道了真相对这个世界失望还不如恨他,这样日子还能有点盼头。

    你不为自己辩驳吗?我问他。

    无所谓了。他淡淡地说,被误解是也一种宿命。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跟阿尼亚吐露了实情。她也对我讲了实话:列娜老师出事前曾带她去见了一个和天然气加工厂有合作关系的公司主管还从那家伙手里缴了一把枪。案发那天她曾看到她匆忙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口袋。当阿尼亚前去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保险柜里的枪不见了。密码只有两人知道,毫无疑问是列娜老师自己拿走了枪。还有她赠予她的银行卡,如今想来处处透着不详的气息。仿佛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阿尼亚向我坦言,噩耗刚传来的时候她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心只想为姐姐报仇。过了些日子,待她冷静下来后慢慢回想琢磨,隐约察觉出了这些事情背后的不寻常之处。原来一切早有预兆,只是她不愿相信罢了。事到如今她已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她拿出了列娜老师的全部手稿,托我交给科斯杰科。两天后她单方面解除了和报社的合作。

    列娜老师走后,没人能接手她的穿越机。科斯杰科找了很多科学家、机械师,然而无一例外他们都失败了。

    这些年科斯杰科苍老了很多。不是眼里流露出的倦态,而是少了锐气。某个瞬间我意识到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由于科斯杰科从未去墓园看望过列娜老师(至少表面上如此),阿尼亚对他颇有微词。她说他是个冷血无情的自私鬼,不仅没有公开承认过和列娜老师的恋情,连人走了这么多年还极力撇清关系。但我认为他不是。

    科斯杰科很少提起列娜老师。偶有的几次,他说起她和他的故事。那开口前的犹豫和结束之际的欲言又止,我相信这其中一定包含着某种深沉的、语言无法表达的情感。

    一次,他向我坦言他活的也很痛苦。

    我理解他。

    世人总以为一个人那么痛苦是因为

    他所爱的人逝去了。但事实上他痛苦的价值要远高于此。因为痛苦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我问他,你有想过为列娜老师复仇吗?

    可是我们要向谁复仇?他苦笑。美国人还是俄罗斯?那些筹划邪恶计划的破坏分子还是只会推卸责任的俄罗斯官.员?普通人又该拿什么去与两个国家对抗?

    一切都出了差错,显得既丑陋又不幸,充满着古希腊悲剧的灾难性底色。我们本不该承受如此多的煎熬。但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

    世事一无所知,人们一成不变。其实一切都停止了,人们却仍妄图拼命维持原样。有人不在了,别人照样走他们的路,过自己的生活。

    列娜老师刚离开我们的前两年,谢尔盖卖掉了他的全部诗集将钱投入穿越机的研究当中。

    到了第四年,穿越机的制造依旧没什么进展。那年我从科斯杰科的书房里搜出了一块通灵板。虽然他矢口否认那是他的东西。

    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他的书架重新塞的满当当的。不过都是些关于生与死的书籍。

    我曾试探性地问他,怕他想不开,但科斯杰科敏锐地察觉出我的意图——好吧,在他面前我总是毫无秘密可言。

    他重重地捶了我一下(疼的我龇牙咧嘴),说我净说胡话。

    不过后来有一次他向我承认他也曾有过轻生的念头。

    “别那么紧张兮兮地看着我,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无奈地笑了,摇摇头,眼神却透着惆怅。他对我说,因为一切尚未到来。他在等待死神的召唤,并不着急但也不耽搁。时间到了他便去。

    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我们这些孩子。尤其是阿尼亚,列娜老师那么在意她这个妹妹。他得保证她活的好好的。

    当然,大多数时间,在外人眼里谢尔盖仍是威严的代名词。他主动接揽了几个极度危险任务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它们。这使得他在联邦安全局内名声大噪。但他却把自己送进医院,落下了一身伤。每到阴雨天他旧疾复发,腿疼的走不了路。我劝他买个拐杖什么的,他还瞪我说我多管闲事。

    他这么拼命地往上爬,要名何用?要权作甚?我不明白。他也不讲。事实上他这人便是这样,只是默默做事,很少会为自己辩驳或是解释什么。

    他坐上副局长的位置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除了安东诺夫夫妇家里的监听系统,我这才恍然大悟。他说等他当上局长就能给列娜老师正名了。

    人本身可以创造事物,指挥它们的进程。可人本身又是有点可怜的东西。同样需要被他人塑造。

    科斯杰科有时候也会怨列娜老师把他兀自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某天深夜我曾听见他自言自语:我累了,列娜。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会去到你身边,我们再也不分开。

    如今六年过去了,他仍执着地相信她正在什么地方等着他。还是那么年轻,还像曾经那样爱他。他说如果他不这么想,人恐怕就会疯掉。

    “还有我们呀。”我认真地说,我愿意当他的儿子给他养老。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他摆摆手。我们结束了这个话题。

    还是让我们说回穿越机吧。列娜老师只画出了核心技术的部分。好在她贴心地留下备注:外壳安装一块显示屏,接口处可做散热处理,另需要设计一处可以手握的部分,防止穿越时机器与人分离。

    可惜有一处关键的数值被泪水打湿而模糊不清无法辨认。这就直接导致后续接手工作的科学家和机械师围绕着这点争论不休。

    每当我想起这些,心都免不了隐隐作痛。很难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绘制的这些图纸呀!这些我都没敢跟科斯杰科提及过。要是他知道,肯定要受不了。

    有时我也会想,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我们注定要留在这个世界。

    于是在经历过这一切的不可思议后,我们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廖沙通过法考当上了警察。娜思佳平时做一些手工艺品挂在网上销售。她的独特审美吸引了一批顾客。阿尼亚成了一名记者。她追寻真相也追寻巴沙,执着地搜寻着他的踪迹。偶有听什么人提起高个子的金发男性,都会前去打探个究竟。

    阿尼亚休息时会去陪列娜老师的父母说说话。他们相处的很融洽。她还把列娜老师给她的银行卡给了安东诺夫夫妇。她说那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没有那十万美元她也照样能自食其力过日子。她还说只要她还活着就能照顾安东诺夫夫妇一辈子。

    因为住的近,平日里我和阿尼亚的联系自然要多一些。我学车比她早几个月。她的驾照还没下来的时候,我会开车接送她上下班。得益于我的照顾,阿尼亚和我走的越来越近。当我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对她表白了。她答应了。我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块儿。

    小情侣间总是避免不了争吵,但我和她没有。因为她对我没有激情,我也清楚。虽然情侣间的事情我们都做过,可我始终感觉我们中间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细纱。

    在交往了九个月零七天后我们分手了。是我主动提的。

    那是最后一次约会。我们去看了短巴黎的演唱会。退场时人很多,我怕和阿尼亚走散,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人群中,她突然挣脱了我的手,疯了似的喊着巴沙的名字朝一个高个儿男人奔去。然而那只是个长的很像巴沙的男人。而且只有侧脸像。

    而我被人群推搡着,眼睁睁地看着她逆着人潮前行简直快要急疯了。她还要不要命了!那么多人,要是发生踩踏事件怎么办?

    事后阿尼亚诚恳地向我道歉并保证不会再那么冲动了。可我已了然:阿尼亚爱巴沙。她是如此热烈地爱着他,以至于将自己置于危险而不顾。

    尽管我的心无比苦涩,但我还是大度地对她说,“阿尼亚,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我对她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希望你违背自己的心。

    阿尼亚哭了。她提出想要给我一个吻作为补偿。我拒绝了。

    “将你的吻留给你真正爱的人吧。”我说,笑了一下。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对她许下誓言,如果谁伤害你,那他就是我的敌人。

    虽然我表现的很豁达,但毕竟是亲手放开了自己爱的女人,我还是偷偷抹了几晚的眼泪。科斯杰科发现了,还安慰了我几句。

    后来阿尼亚当了战地记者(我不确定这其中是否有躲我的因素)。随军一去就是两年。我们通过手机保持联系,但远不比面对面真切。

    再次见面时她瘦了不少,但还是那么漂亮。面部线条更硬了,多了几分坚毅的气质。我们看到彼此都很高兴。她夸我成熟稳重了。我傻笑应和着,摸了一把头上的发胶。我问她工作怎么样,她笑着说一切顺利,又反过来问我。科斯杰科尽心尽力地把我当成接班人培养。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很快在联邦安全局站稳了脚跟。不少人都说我前途无量。还有人开始给我介绍谁谁家的姑娘。不过我都推脱掉了。

    这一次阿尼亚回来是因为巴沙出现了。Global Kintek公司回应4号机组相关问题的发布会现场,监控拍到了他的身影。

    巴沙的回归将我们所有人重新召集到了一起。科斯杰科也高兴的不得了。他觉得巴沙的超能力或许能协助完成穿越机的制造。可惜遗憾的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

    他出事的那天晚上我收到阿尼亚的短信,巴沙和她在一块。于是我和科斯杰科赶到了河道前的步行道与其汇合。在阿尼亚的搀扶下,巴沙显得很憔悴。他的面颊凹陷的厉害,眼里却是迷茫。我们迫切地想知道这六年间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可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科斯杰科的一个同事(据说是血液方面的研究员)给巴沙做了催眠。在催眠状态下巴沙承认他通过输血前前后后指挥了12个人为他做事。这人间蒸发的六年他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机组建造了一台机器,马上就能启动将“他”传送回去。

    “‘他’是谁?”

    “是我。”巴沙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低沉的男声。人也被某种力量操控着僵硬地转动着头颅。

    “叫醒他!快呀!”

    “巴维尔!巴维尔!”

    大家乱作一团。科斯杰科的胖同事额头直冒汗。他不停重复着“数到三你就会醒来”。

    巴沙睁开了眼。他的眼珠漆黑,一点眼白都没有。见他这副模样,我们立马跟他拉开了距离。科斯杰科举枪站在最前面。唯独阿尼亚没有动,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出于对巴沙的担忧。

    “阿尼亚快过来!”我朝她挥手。

    阿尼亚明显犹豫了。这个时候她还没意识到危险正在朝她逼近。

    “数到三你们当中会有一个人死去。”

    巴沙的手缓缓抬起。

    这个动作简直太熟悉了。六年前在切尔诺贝利他就是这样杀死了德米特里.基尼亚耶夫。我们都知道他要发动某种神秘力量了。阿尼亚终于有所行动。她刚走到路中央,停在一旁的车子突然自己启动,直冲阿尼亚而去。

    夜色中,车灯亮晃晃的,照的人眼晕。阿尼亚愣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不——”我绝望地大喊。

    在这关键时刻,科斯杰科扑了过去将阿尼亚一把推开。他自己却被失控的汽车掀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集装箱的铁门上。车子与他擦肩而过,直挺挺地撞毁了栏杆,带着摩擦出的火花坠入河里。一时间水花四溅。

    娜思佳似乎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或那样的变故(一直以来她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她一把拔出廖沙的配.枪朝巴沙射击。阿尼亚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抱住她。子.弹打偏了,但巴沙依旧没有恢复自主意识。

    “娜思佳你干什么?”廖沙赶紧夺回枪。

    一片浑乱。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带走了巴沙。巴沙离开了,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突然了。巴沙被接走后我们慌忙上前察看科斯杰科的情况。他蜷缩在角落,动不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咳嗽。脸上没有血色,像一张白纸。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他伤到了内脏。

    科斯杰科看到我,总算有了点反应。他用眼神示意我凑近些。

    “时间到了,不必救我。果沙,继续前行吧。”

    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缓缓抬起头。此刻他的脸上露出无限幸福的神情。于是我明白,这个时刻终于要来临了。

    现在我们就围坐在普里皮亚季的一片废墟上烤火取暖。廖沙、娜思佳和阿尼亚安静地听我讲述和科斯杰科一起工作、生活的点点滴滴。我的朋友们正试图通过这个男人的死来了解他。当我把过去的片段拼凑在一起,科斯杰科的形象变得清晰立体起来。

    阿尼亚尤为自责。她觉得是她害死了科斯杰科。他救了她,可她因为列娜老师的事情对他的态度一直都不怎么好。

    “他不会怪你的。”我安慰她。科斯杰科没有亲人也没有孩子,他是把我们都当成他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看到我们过的好,他会欣慰的。

    “但他还是死了。”阿尼亚用力地削着树枝的皮,“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他是切尔诺贝利牺牲的英雄。现在仍是。”

    我们都不再说话。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噼里啪啦的火苗。世间的事或许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命运。纵使拼尽全力抗争也并不能改变结局。

    故事讲完了。我们也要踏上继续追寻巴沙的路了。廖沙踩灭了火,和娜思佳先一步朝车子走去。

    阿尼亚还坐在那儿,垂着头。手机屏还亮着,上面是她和巴沙的合影。

    “在想什么呢?”我在她身边坐下,关切道。

    “巴沙。”她小声说。动了动嘴,欲言又止。哀酸地叹了口气,转而将手机揣进兜里,捡起旁边的树枝扒拉起黑乎乎的灰烬来。

    看着那摊燃尽的篝火,列娜老师写下的诗句突然闯入我的脑海中:太阳就要燃尽了,在黑暗中相爱吧。

    我的心里霎时间有了触动,于是情不自禁地说道,“太阳就要燃尽了。”

    阿尼亚略带惊讶地望向我。像是我说了什么她听不懂的话。

    我微笑着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太阳就要燃尽了。相爱的人会认出彼此的模样。来吧,阿尼亚。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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