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对夫妻总算是同床共枕了一回,你知道陆沉君子为人也就没了顾虑,自那夜起两人就顺其自然地睡一块了。

    你一心想着这样方便给半夜老咳嗽的陆沉顺顺背,倒倒茶,便一直睡在外头,也可以给他挡挡风,而陆沉自己倒无所谓,既然你不介意便由着了。

    今日,大夫定期来问诊,见陆沉的病已经有好转的趋势,才换了一副调理为主的方子,这期间让他更为好奇的,还是那位刚过门的少夫人。

    以他多年行医的直觉,这位少夫人在医道上定是有贵人相助,她跟自己进行病理辩证的时候说的头头是道,甚至琢磨出了不少药膳方子让他给瞧瞧是否合适,里边的每一道药材的药性都能跟他的药方互补,一看便知是下足了功夫。

    中医本就是吃经验的行当,没个十几年的沉淀做不来,这也是现在庸医当道的一个原因,多少患者栽在这些混账东西手里,还败坏了中医的名声。现今难得遇到一个肯耐住性子学的好苗子,他也不搞那些男传女不传的陈腐规矩,能教一点是一点,至于能不能成,就看这她自己了。

    送走了大夫,陆沉见院子里的杏花开了,便要到外面看看。你不放心,愣是要给他添了一件稍厚些的外套才放人出去。

    那杏花有专人照料,又感知到暖春的到来,一直含羞待放的小花便铆足了劲儿绽放开来,雪白的花簇在一起,像极了一团团绵云,淡淡的杏花香随着微风飘散开来。

    这盛景倒是让你移不开眼,你站在树下接到了几朵掉落的杏花,像是捧着宝似地把它们一朵朵码到石桌上。心里想着杏花补中益气,又长的那样好,可以收集起来做杏花酿,也可以晒干了给陆沉泡水喝。

    陆沉笑着看你东跑西跑地拾地上的杏花,说是要赏花,可目光却全落在眼前这活泼的小姑娘身上,怎么也移不开眼。

    他发现你今天换了一身有绣样的衣裙,不再是素简的净色。上衣是相思噙果杏仁红短袄,下着是圈边孔府花鸟裙。这身衣裳的绣工很是精致,绣着雀鸟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晃动,就像要从布料里飞出来,十分灵动。

    陆沉唤了你一声,示意你过来这边,你回头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花都洒回地上,拍了拍裙边的尘土便朝他走过去。

    他从石桌上捻起一朵杏花,抬手把它别到你耳边的乌发上,浅笑着夸赞:“你穿这身衣裳很好看。”

    你被陆沉这举动惊得一愣,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怯的桃红,对上这道自下而上的视线,不知怎的就感觉他瞧自己的眼神变了些,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到他夸自己的裙子好看,你提裙摆旋了一圈,满心满眼的欢喜。

    “这是娘给我做的,上面的花鸟是宋大娘绣的,她的绣工好极了,还有好些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托人送衣服来给宋大娘绣呢。”

    陆沉默默把你的话记心底里,想着过段时间让成衣铺的掌柜带人来给你量量尺寸,做一些新的衣裳放平时穿,配饰由他亲自做。

    他手中有一块还未雕刻的红翡,通体艳红,晶莹透亮,红翡不如绿翠名声大,但市场向来是物依稀为贵,追捧的人多了,自然身价就会涨上去。

    之前店里进了一批玉,就混了这么一块原石,它的玉料埋得深,解石的伙计没有老师傅经验老到,差点把它当做普通石头挑出来扔掉,幸好被他发现捡了回来。

    这块珍贵的石料应该还放在保险柜里,现在正好拿出来给小姑娘雕一块配饰。

    那裙裾上的飞鸟倒给了陆沉一丝灵感,以杏花和相思鸟为图样似乎也不错,这次不做玉镯了,就怕你见又是镯子心里膈应。

    这时,在外头忙活的管事忽然进了院子,陆沉瞧见向来稳重的管事竟面露急色便知棘手的事又找上门来了。

    然而这次找的不是陆沉,倒是与你有关。

    警察厅的人今天在河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外头兵荒马乱的,每天都有死人,平头百姓没了就没了,根本不会惊动到警察厅的老爷们,可是他们按流程比对了身份之后,发现这人跟陆家有点亲家关系,便火急火燎地把消息送过来了。

    陆家在城里什么地位?自古富商都是只进不出的貔貅,但陆家是公认的慷慨大方,城里的好几条要道和桥梁都是陆家大公子出资出力修的,修桥铺路向来积善积德,大家自然尊敬这种为民谋利的活菩萨。

    有了民心所向,警察厅这种官家也不得不让陆家几分。

    管事瞧了你好几眼,才犹犹豫豫地说道:“他们说少夫人的父亲投河自尽了。”

    这晴空霹雳般的消息打得人猝不及防,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到的警察厅,见着了白布下那张熟悉的面孔,你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警察把父亲所剩无几的遗物都一一清点了,他实在是一穷二白,之前陆家给的那些钱明明还了赌债都还有剩,现在身上除了几个大洋外便一无所有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用的,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钱花光。

    不过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便是他临死也不撒手的一个包袱,里面有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蟒袍。尽管整件衣服已经被河水泡得全毁了,但上面的金丝绣线依然夺目有光,那衣摆上缀着的珍珠流苏瞧着像是真货,整套下来少说也得千儿八百。

    这下你才晓得父亲把全副家当都拿去赎回这件衣裳,头也不回地奔着他黄泉之下的贵妃娘娘去了,真像他当年的作风,难怪大家都笑他是个情痴儿。

    父亲是个有情郎,只是这份情并没有预上孩子的那一份,人只有一颗心,爱呢,也只有一份,他把整颗心都给了发妻,自然就再分不出半点爱给自己的孩子了。

    娘去世的时候,他恨不得也跟着她一道走,至于那只有几岁的女儿也不管了,害得半大小孩差点就哭咽气过去。之后他就像疯了似的投身进赌场,你以前只以为他贪财,现在倒明白了他是想搏一搏,把娘含泪卖掉的戏服给要回来。

    想到这,你不由得笑了一声,这可把旁人吓坏了,只以为你伤心过度也疯了。

    你感觉到有人环抱住你,手轻轻地拍着背,正如你夜深时照顾他那般。你以为他会像其他人那样说些轻飘飘的安慰话,可等了许久只听到节哀二字便再无其他。

    这倒有些意料之外,不过你也不需要那些漂亮话,这样挺好的,还省去了想些应付的词。不是你缺心眼不念情,只是这事出突然自己根本就生不出什么强烈的情绪,也不知道应该展露什么表情。

    你闭上有些发酸的眼,回抱住陆沉,隔着衣料汲取他的丝丝暖意。要不是周严给你寄信去了,也不至于让陆沉陪着自己出来一趟。

    父亲的身后事宜,是由陆沉托人去操办的,你只道一切从简,让那件蟒袍也跟着父亲一同下葬,葬在向阳的那处“马嵬坡”,一起看日升日落。

    陆沉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十分平淡,也不见他笑了,只是静静地陪着,每回你抬眼瞧他,轻轻唤他,他总会应答,但也仅仅是应一声。

    待一切都办妥后,已经晚霞满天,你给新坟上了第一柱香,又把剩下的递给陆沉,他默然接过,在上香的时候,低声跟这位不曾见面的“岳父”说会好好照顾他的女儿。

    “其实我并没有很难过,你不用顾着我的情绪。”你平静地说着,“爹娘已经在下面团聚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只不过之前碍于世俗道德,不能抛下我罢了。现在他给我找了你,便一心附死,再无负担了。对他而言,与其被困在世上苟延残喘,死了才是一种解脱吧。

    死人双脚一蹬便一了百了了,哪里还有什么感觉,那些为死亡添加的诸多笔墨反倒像是活人在自作多情。”

    陆沉听了你这番自嘲,罕见地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继而那抹熟悉的笑重新挂上唇角,晚霞跌入那双眼眸中,荡起柔和的涟漪,“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你朝他笑了笑,“我这样想很奇怪吧?有一个词怎么形容来着,我忘了。”

    “离经叛道。”

    “对,好像就是这么念的。”

    人们一向忌讳谈论死亡,但是却又要人对死亡有所反应,如果不表现得痛哭流涕,似乎就枉对挚亲,会被人戳脊梁骨骂不孝,骂没良心,仿佛越是悲痛欲绝,就越能体现自己的孝心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而死者的人生轨迹已经结束了,活着的人没有接续的道理。”

    陆沉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他知道小姑娘不需要他的安慰,她比他想的要通透的多,瞧着她的眼睛,如同透过镜子看到了昔日那个‘离经叛道’的自己。

    待两人坐车回到陆府,王妈吩咐了燕儿去厨房把一直温着的饭菜拿到了内院。

    才刚放下碗筷,周严已经带着一封信回来了,还拎了一摞书和大伙给的各种家乡的好吃的。

    你迫不及待地拆开那薄薄的一封信,里面就装着一张纸,你看到上面的内容,眼泪唰得一落下来了,父亲的离开没让你哭,孙先生的一句话却让你委屈的不行。

    陆沉瞧见好端端的人忽然就哭了,一面拿帕子给抹眼泪,一面问怎么了,小姑娘泪眼婆娑地念着先生不要她了,说完又抽抽噎噎地哭得可伤心了。要不是知道今天刚下葬的是她亲爹,他还以为信里面的人才是亲的。

    他凑近瞥了一眼信的内容顿时语塞。

    “固旧学新,好自为之。”

    这话的意思实际是在说让远乡的徒儿不要忘本,照顾好自己,但‘好自为之’一般都不是用在这上面的,脑筋不多拐几个弯还以为是在骂人。

    陆沉可算是知道你当初是怎么对着他说出长命百岁几个字的,有一个乱用成语的先生,教出来的徒弟自然有样学样。

    这一天下来,处理各种突发事件闹得两人都倦了,内院早早拉了灯,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抱着被子转身瞧着一旁的陆沉,小声地说:“哥,你要是也不要我了,能不能提前说一声,我好做心理准备。”

    陆沉被你这不着调的胡言乱语气笑了,他忽然伸出手扣住你的手腕,掌心贴着掌心,一边是温热,一边却是沁凉。

    你愣住了,疑惑地望向陆沉,一时猜不到他想表达些什么。

    他却凑了过来点醒这懵懵懂懂的傻姑娘,现在他起贪念了,即便是假戏也想真做,哪里舍得不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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