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舟来到万光殿前，嘉明帝尚未召见李良翎。

    她松了一口气，一路跟上来的蓝荷很懂事，小步到李轻舟身前，替她快速整理跑得有些凌乱的衣裳，又用绢帕拭擦去她额间的冷汗。

    李良翎一心想见嘉明帝，目光紧锁万光殿的大门，也就不知李轻舟来到了他身后。

    他那两个内侍倒是眼神犀利，一眼便瞧见了公主殿下。

    他们刚想提醒李良翎，就见李轻舟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们立刻闭上大嘴巴，退到一边。

    李轻舟看了一眼紧闭着殿门的万光殿，不疾不徐向李良翎走去，步履很轻，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牡丹长裙拖过地上的雪。

    李良翎余光见有人影靠近，侧目看见是李轻舟，眼睫一颤。

    他极轻一声：“阿姐。”

    李轻舟抬手替李良翎拂去肩上雪：“你还知道我是你阿姐。”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能令李良翎知晓她的阿姐是生气了。他眼神心虚乱飘，最终落在他阿姐的脸上：“阿姐，我……想去祭拜母妃。”

    “所以？”李轻舟微笑。

    所以李良翎来到了万光殿，想求得嘉明帝的恩准，允许他在几日后亲自出宫去墨园祭拜他的母妃秦贵妃。他知道很难，却仍然想试一试。

    李良翎低着头，不想开口。

    李轻舟依旧温声：“说话。”

    秦贵妃在李良翎三岁时逝世，他记忆里没有多少关于这位母妃的身影，可李良翎不知为何就是想亲自去祭拜一次秦贵妃。

    蓝荷连劝带哄道：“六殿下，公主她得知您在此，连早膳还没用便过来了。不如六殿下陪公主到长乐宫用完早膳，再说此事？”

    从小就开始服侍李轻舟的蓝荷自然知道当今圣上厌恶秦贵妃。

    很久以前，秦贵妃下毒害死了嘉明帝最宠爱的乔贵妃，当时乔贵妃腹中还有胎儿，一尸两命。

    她还是宽王的母妃，这也是他跟他们历来不对付、甚至还想找机会弄死他们的原因之一。

    当初嘉明帝怒不可遏，派人查。

    最终揪出幕后主使是秦贵妃，嘉明帝一怒之下赐她三尺白绫，她死后，被葬墨园。

    大齐的妃嫔若身死，除了皇后会与皇帝合葬外，其余人照例会被安葬在金山陵，但秦贵妃并未安葬在金山陵，而是单独安葬在墨园。

    有人猜测嘉明帝是认为秦贵妃此人连大齐的金山陵也不配入。

    所以随意找个地方葬了秦贵妃。

    本来单独被葬其实算得上特宠，可却没人会觉得秦贵妃被单独葬于墨园是嘉明帝的特宠。

    她是被嘉明帝赐死，葬入墨园后无人问津，也不曾有任何守卫，仅有一个以前伺候秦贵妃的老嬷，仿佛是个荒废的墓陵。

    葬普通妃嫔的金山陵的守卫却至少会有上百名。

    对比起来天差地别。

    几年前，李轻舟和李良翎还备受嘉明帝冷落，在宫中受尽苦头。不知为何，近年来重获了宠爱，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否则恐怕又要过回以前那般受人白眼、挤兑的日子了。

    主子风光，她们这些当奴婢的才能跟着风光。蓝荷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因此时常规劝李良翎。

    听到李轻舟尚未用早膳，李良翎态度松动了点，他知道她必须得按时用膳，否则会犯胃疾。

    大殿的门在这时开了。

    朱红色大门看似沉重，被人拉开时却没有任何声音。

    经常陪侍在嘉明帝身边的太监陈公公走出来：“奴婢见过公主、六殿下。陛下知晓二位来了，请进去吧，这天要是冷着可就出大问题。”

    李轻舟也适时对陈公公扬起笑容：“陈公公。”

    进去前，李轻舟先是用仅有她和李良翎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进去后万不能提祭拜一事”，再扶起裙摆踏上用玉石铺砌而成的台阶。

    李良翎抬头看着面前的万光殿，心绪复杂难言，也撩起衣摆拾阶而上，走在李轻舟后面。

    陈公公于前边领路。

    十八根雕刻着龙纹的赤柱支撑着万光殿，殿内左右各点着两个足有三人宽的香炉。

    不知香炉里烧的是什么香，浓淡适宜，闻之心旷神怡。

    越过一张从江南运过来的百鸟齐鸣的巨幅屏风，几步之远有成帘的珠子。拨开珠帘，还有几层垂到地面的薄薄细软纱幔。

    一道高瘦人影出现在纱幔后面。

    陈公公佝偻着腰过去拉起纱幔，露出嘉明帝的脸。他那缀有绿色滚边的玄色龙袍映入李轻舟眼里，她低头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李良翎也垂首，毕恭毕敬：“儿臣拜见父皇。”

    嘉明帝抬手示意他们起来。

    他坐到龙椅上，陈公公弯着腰递上茶盏：“陛下喝茶。”

    嘉明帝喜怒不辨地抿了一口茶，好像还在为什么事烦恼着，也没看李轻舟和李良翎，而是垂眼看着飘浮在茶盏里头的一朵菊花。

    李轻舟那个位置并不能看到茶盏里面，她笑着问：“父皇，这可是开封送过来的青驰菊？”

    嘉明帝笑了：“你这怕不是狗鼻子，灵得很。”

    这确实是开封送过来的清驰菊，秋时得的，封存很好。

    陈公公也笑了笑，这才将泡好的两盏茶递给他们：“公主素来爱品茶，这一点倒是和陛下您很像呢，公主快些尝尝。”

    李轻舟双手接过茶盏，道谢说：“有劳陈公公了。”

    “公主这话可就折煞奴婢了。”

    李良翎知道陈公公是嘉明帝跟前的大红人，有时候，他做出的行为就代表了嘉明帝的意思。

    听此言，李良翎沉默不语地立于一旁，比竹竿子还要直上三分，静静看着嘉明帝，如透明人。

    嘉明帝留意到了李良翎，望向他手中没被碰过的茶盏。

    “你不喜欢吃这茶？”

    李轻舟转头看李良翎，李良翎得了机会便出声：“父皇。”

    她却打断道：“儿臣看他是舍不得吃这一盏茶。”

    “为何？”嘉明帝不知信还是不信，淡淡地问。

    “我先前也得了些从开封过来的茶，都不及今日的好。”她语气似带了些女儿家的撒娇，“他还曾悄悄跟儿臣说过想来吃父皇的好茶。”

    嘉明帝看着李良翎：“你阿姐说得可是真的？”

    李良翎顿了下：“确有此事。”

    陈公公笑而不语。

    嘉明帝看似眉开眼笑地放下茶盏，吩咐另一个太监去拿陶罐装着的清驰菊过来，赏给了李良翎。

    李良翎端着小而精巧的陶罐：“儿臣谢父皇赏赐。”

    李轻舟站在他旁边，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不良的预感。

    果然，嘉明帝在又抿了一口茶后问：“你们今日一大早到万光殿候着，可是有急事找朕？”

    言罢，他富有震慑性的目光投向他们，似能洞察人心。

    李良翎不禁腿一软。

    李轻舟目视着嘉明帝，手快速扶住了他：“儿臣和阿翎得知父皇近日睡不好，想一起到城外的玄阳观为您写青词祈福。”

    玄阳观建在离紫禁城有点远的一座山上，传说有真人曾在此地飞升成仙。嘉明帝也非常看重玄阳观，年年都吩咐户部拨款修缮这座道观。

    陈公公观察着嘉明帝的神情，心知这齐乐公主是讨着好了。

    嘉明帝沉吟半晌：“道观日子清苦，朕怕你们身子受不住。”

    李轻舟拉着李良翎跪下，诚恳道：“能够为父皇祈福是儿臣们的福分，还请父皇允了。”

    写青词祈福是假，找到正当缘由出宫几日是真。

    李良翎隐约明白了李轻舟此举深意，顿时觉得眼眶酸涩湿热，又知晓今日不能在嘉明帝面前失态，悄无声息地掩下情绪。

    寻常百姓家九岁的孩子能向爹娘哭喊抱怨，他们却是不能的。

    嘉明帝应允了。

    他还赏了他们不少好东西。

    大概是觉得平日里有些忽视自己这一双儿女了，嘉明帝留着他们嘘寒问暖了几句。

    李良翎的面色微白，之前被冻得发紫的唇还没有恢复正常唇色，看着就不太舒服。嘉明帝本想叫太医过来给他瞧瞧，他直接拒绝了。

    嘉明帝略有不喜。

    话头又被李轻舟不露痕迹地给转了去，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把嘉明帝哄得笑声连连，万光殿殿外站着的小太监也能听见一二。

    陈公公侍奉他们用茶。

    时隔半个时辰，万光殿的大门又开了，门口的太监纷纷回避两侧，眼睛看地面，躬身行礼。

    殿外的梅花开得正艳。

    还有几个宫女在下面扫新积雪。

    李轻舟和李良翎被陈公公亲自送了出来。他胖乎乎的身子一颤一颤，颇有喜感，嗓音跟别的太监差不多，细柔：“公主、六殿下慢走。”

    其他太监看他们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恭敬起来了。

    候在殿外的蓝荷迎上来，将宫女回长乐宫新取来的大氅披到她身上，仔细系好领口的带子。

    蓝荷怕李轻舟会着凉，又将一个汤婆子塞进她怀中。

    内侍接过李良翎手里的瓷罐，也给他披上大氅。李良翎看着李轻舟，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李轻舟朝外走，他忙跟上。

    万光殿外边的宫道上没多少脚印，因为都被雪覆盖了，李轻舟同李良翎很慢地走着，她压低眼睫，望着被自己踩出来的脚印。

    宫女太监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李良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阿姐有话便说吧。”他道。

    李轻舟凝视着现在还比她矮的李良翎，他年纪轻轻的就成了不苟言笑的样子，她好像许久未见过她这个弟弟笑了。

    “你以后行事切勿冲动。”

    本以为会受到责骂的李良翎哽咽：“阿翎记住了。”

    “嗯。”

    李良翎犹豫顷刻，试探般生疏地伸手牵住这个比自己大了九岁的姐姐：“阿姐，你饿了吗？”

    九岁的他归根结底还是个孩子。

    “尚可。”她脚步不停，忽道，“你晚上派人找徐太医。”

    “……好。”李良翎知道李轻舟和这个徐太医的有几分交情。

    叫此人过来，其一是想让徐太医看他身体有无大碍，毕竟今日差点晕倒，其二是想从徐太医口中得知一些事，方便掌握宫外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