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烛光透过灯笼纸爬上黑黢黢的石壁。

    领路的人全身披甲,冰冷的甲片反射着寒光,他的步伐在寂如深夜的暗牢中显得震耳欲聋。

    走过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窄路,提灯甲士停了下来,侧过身,向身后的人恭敬地行礼。

    “王爷,到了,时间有限,还望王爷体谅。”

    “有劳。”

    从甲士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位锦衣公子,他接过灯笼,踏着石阶,走向暗牢更深处。

    时间在这里亦被隔绝,它宛若一处不属于现世的存在,似暗中窥视的巨兽,等待将猎物吞吃入腹的时机。

    江楚走过一间间幽深的牢房,路过一个个不知生死的囚犯,在最后一间牢房门口停下。

    她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和这充满绝望的污秽之处格格不入。听到动静,她才大梦初醒一般睁开了眼睛。

    看见江楚,乔蕙笑了,“你来啦。”

    “我来了。”江楚答道。

    她瘦了许多,但精神很好,毕竟皇帝发了话,没有人敢折磨她,除了…江楚的目光移向了她的袖口。

    “我就知道你会来,”乔蕙笑道,“这样的地方,委屈你了,不过还是,多谢你。”

    不,他不委屈,他有什么委屈的呢?该感到委屈的,是她才对啊!

    “我…”江楚一开口,喉咙就像紧得年久不上油的门轴,他来不是为了和她道别的,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我有办法带你走!”江楚越说越激动,灯笼被丢在地上,滚了几个圈。

    “严州城有我家的庄子,我们去那!走水路,不消三日便到!我家的商队,他们不敢盘查的!”江楚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痛苦的哀求,“就算…就算皇上知道了,念我祖父和父亲的面子上,至多也就责骂我几句…”

    江楚的声音越来越低。

    “王爷是说,叫我丢下她们,独自一人苟且偷生?”乔蕙收敛了笑容。

    江楚沉默不语。

    乔蕙缓和了语气,“这份情谊,我铭记在心。”

    江楚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今日莽撞的行径,明明,他是知道她的选择的,但却在最后,还是站在了她的对面。

    “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乔蕙说道,“当然,在我心中,你早已是我的挚友。”

    她没有叫他王爷,江楚想道。

    “我以朋友的身份向你寻求帮助,望你竭尽全力,多保住一人。”乔蕙道。

    江楚很想直接问乔蕙为什么。

    难道她们的性命要比你自己的更重要吗?她们是愚昧无知的黔首,她们根本不明白你的苦心孤诣,她们也不会知道你为了她们…

    江楚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乔蕙的右衣袖。

    她们永远也不知道你为了她们而废掉了右手!

    值得吗?值得吗?

    江楚一惊,才发觉自己不禁都说了出来。

    “值得。”乔蕙回答道。

    “会有人记得,”乔蕙笑着用左手摸了摸再也没有知觉的右手,“没有我,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穷无尽的似我之人,永远杀不尽,灭不掉。”

    江楚忽然全身一颤,仿佛探监之人备备调换了位置,自己才是被囚的那个。

    江楚看到乔蕙眼中闪烁着燎原之火,“总有一日,必将实现。”

    *

    北头道街,人头攒动。

    人们互相挤着,推着,哪怕士兵锋利的长矛岿然不动,他们也不惜争着抢着一睹热闹。

    时辰还未到,太阳已不再收敛光芒,地面犹如蒸笼,蒸得人喘不过气。汗珠划过李三娘的眼皮,她却置若罔闻,两手护在腰间,死死盯着路口。这时,另一面带头巾,皮肤黝黑的妇人挤到她身旁。

    “三娘,大家都准备好了。”那妇人贴着李三娘的耳朵,小心翼翼地快速说道。

    李三娘点点头,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腰间。

    今天是女郎行刑的日子。

    这些天她们在京中的日子很不好过,到处都是抓捕她们的官兵,有好多姐妹不幸被捕,生死不明。李三娘带着仅剩的几人跳下枯井,在下水道藏身数日,方暂时侥幸逃脱。

    没有了女郎,她们一下子失了主心骨,好多人不待官兵来抓,先被自己的父兄、丈夫和儿子送了官。李三娘察觉了丈夫的心思,先下手为强砸晕了他,早一步逃了出来。

    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手心里也湿漉漉的,但是李三娘不敢擦汗,她站得像是一尊门神,一尊石狮子。

    快了,就快要到了。因为太阳已经升过头顶,影子已经遁入地下。

    李三娘腰间别着的,是火药,还沾着何娘子的血。

    何娘子家是开爆竹铺的。爆竹铺里不兴有女人,因为老话认为,被女人碰了的爆竹会不响。

    谁也不知道,何娘子何时学会了制土火药。

    李三娘还记得何娘子最后的样子。

    她拖着被打得半残的身子,拼命从里衣掏出几个小纸包,她每咳一声,都要吐出一口鲜血。

    闹哄哄的人群被太阳晒得安静了下来。

    远远地,一辆囚车正缓缓驶来。

    如果不是车中人手脚皆缚着沉重的铁链,围绕车身的不是奴仆,而是刀锋甲厚的士兵,这阵势极容易让人幻觉是哪家的贵人出游。

    乔蕙坐在车里。

    【需要我提醒你吗?你这次的任务要失败了。】

    “多谢提醒。”乔蕙说道,“应该纠正一下,不是任务失败,而是这个身份下的任务失败。”

    【好吧,随你怎么说。】系统无所谓,【不过你确定,接下来你还有机会逆风翻盘吗?这么好的身份,可是很难再抽到第二次了。】

    乔蕙承认系统说得有道理。开局一个碗的皇帝,上下五千年也只出了明太祖朱元璋一个。没有了这具身份的加持,她下一次可能很难再达到这样的高度。

    这具身份是高门贵女,父亲是国公,所以乔蕙不需要为基本生活发愁。而身份的母亲娘家财力雄厚,她得以拿到足够的资金去开办事业。

    印书需要钱,没有投资哪个书肆给你印刷?卖书需要名气,没有名声谁来买你的书?买地需要钱,打官司需要钱,盖房子需要钱…办女学更是要钱要地要人脉要关系,必要时还得需要权势。凭借着开局身份,乔蕙这一路走来省了不少力。

    在暗牢里的日子,乔蕙一直在反思。明明一切顺利,各地女学如火如荼,女报销量节节高升,只差一步,就可以在律法上享有平等的财产权和继承权了。

    边框编篓,重在收口,她失败在了最后一步上。

    是连续的成功迷住了乔蕙的双眼,让她产生了骄傲之心,丧失了警觉性和判断力。自以为的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不过是短暂的泡影。

    这失败的责任怨不到别人,是乔蕙自己高估了自己的势,也低估了敌人的狠。

    【或许你还有机会呢?】系统意有所指,【如果你这次不必死,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们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乔蕙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如果靠出卖她们换得自己苟且偷生,那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除非故事到这里有人来劫法场,”乔蕙道,“你不用诱导我了,我已经接受了失败重来的准备…等等!”

    乔蕙突然感觉到,人群中有几道无法忽视的强烈视线。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只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到一张张或兴奋或怨毒或麻木不仁的脸。

    她们…真的来了。

    为了素未谋面的她。

    “哗啦——”铁链互相碰撞,惊得围观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李三娘的手攥得更紧了。

    “你可以改名叫预言帝。”乔蕙对系统说道。

    【就当是你的夸奖。】系统答道,【你难道不希望有人来救你吗?如果得救了,一切重新开始也不算最坏的结果。】

    乔蕙沉默了片刻,“劫法场可不是闹着玩,要死人的。”

    【哦,你是不愿意有人为你牺牲。】系统说道,【我差点忘了,你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心软的任务者了。】

    【但她们是自愿的,她们自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没有必要为她们感到愧疚。】

    “我没有这个资格。”乔蕙说道。

    她有机会再选一条新路,但是她们没有。

    囚车稳稳停下,士兵走向车门。

    乔蕙拖着沉重的铁链,走得极慢。

    “你知道吗,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对系统说道,“你不想听也无所谓,我只是想把它说出来而已。”

    【洗耳恭听。】

    “我必须死。”

    “我死了,要比我活着,离我想要做的事,更近。”

    ·

    李三娘的手已经悬在腰间,只要女郎再多走几步,她便会燃爆火药,制造混乱。会有姐妹冲向行刑台,以命换命拖住士兵,会有姐妹以身躯接住刀刃,换女郎一线生机。这计划已经被她们在心中推演过千万遍。

    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女郎没有继续走下去,而是停了下来。

    监斩官、士兵、围观的百姓,所有的人都跟着她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即将人头落地的女人身上。

    “自古以来,女子死罪,不外乎毒酒、白绫,今我受斩刑,也算是世间未有。”

    “但从今日起,便有了。”

    李三娘的手迟迟没能有所动作。

    “三娘!如何是好!”

    李三娘的世界只剩下高台上女子的声音。

    倏地,高台上的人影侧身朝着李三娘的方向。

    “快!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绑过来!不能让她胡说!”

    “你们不必成为我,因为你们就是我。”

    “你们要好好活着,活着看到,天下姐妹,亲如一家,活着看到,你我之愿,成为天下实景!”

    “三娘!”

    李三娘的眼睛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我们该怎么办…”

    李三娘忽地抓住同伴的手。

    “听女郎的话…”她哽咽道,女郎什么都知道了。

    “女郎希望我们…希望我们好好活着…”

    “我们要好好活着…女郎托付给我们的,我们还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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