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汛

    回到客栈,沈婳发烧了两天一夜,迷糊中只反复呢喃着几个字。

    阿爹,我疼。阿爹,我疼。

    她不说话,也不吃饭,只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默默流泪。阿铃换了凉帕放在她额头敷了又敷,始终不见清醒。

    又过了一夜,清晨。

    阿铃端着熬好的药推开门,见沈婳只穿着薄薄一层寝衣,木然坐在梳妆台前。

    “小姐醒了?”

    阿铃连忙放下药碗,从衣架取下绒氅披在沈婳纤弱的身子骨上,仔细系上系带。

    又把药碗端到梳妆台,沈婳面前,劝道:“小姐,喝药罢?”

    沈婳低眸看墨水般的苦药中映出自己面无血色的脸,苍白的薄唇翕动一下:“陆衢呢?”

    陆衢是沈昇分派到沈婳身边,自幼跟随她的暗卫。

    “陆衢……好像从昨到现在都没见着,奴婢去找找。”沈婳这一说,阿铃才想起确实很久没见到陆衢人影,非要看着沈婳将药喝了,才端走药碗出去寻人。

    阿铃离开没多久,一个黑色人影推门而入,带着氤氲水汽,好似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沈婳闻声转过头去有些被吓到,见来人浑身湿透的样子,微微皱眉:“你怎么……”

    陆衢沉默不语,从怀中掏出一节细长竹筒,递到她眼前来。

    沈婳接过,打开湿冷的竹筒,里面竟是一张带血信纸。殷红的血迹刺眼,她心中发慌,已是预料到了什么。

    “南都那边就只传来这一封信?”

    “这是陆康所留,烟月俩恐怕都已为守护相爷而死。”

    沈婳闻言又悲又恨,眼中含泪。康衢烟月是阿爹秘密收纳在身边的暗卫,赐陆姓,除了派来专门保护她的陆衢,其余三人都是江湖隐退的杀手,常年伴在阿爹身边,武功高绝,身经百战,拦截过无数次刺杀。

    颤颤展开信纸,仅短短八字:相爷入狱,小姐勿归。

    最不想相信之事终被证实。

    可阿爹怎么会被判为前朝余孽?他从田舍一步步走上南都正清殿,上为君主分忧,下为百姓谋福,清重赋,正科选,治奸佞,桩桩件件政绩天下人都应看在眼里,这般渊清玉絜的人怎么会叛国!

    到底是谁害了阿爹!?

    沈婳脱力地坐回妆台,红着眼眶盯着信纸。忽地,她站起身像着了魔一般,飞快地收拾起房中衣物,沙哑着声音不停说:“我要回南都,我要回南都……”

    陆衢不忍看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拽住了她的手:“暂时不能回,朝中在通缉……”

    沈婳苍白的脸转过去,红着眼眶泪眼朦胧看着他:“哪怕是死,我也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陆衢,带我回南都。”

    终究是拗不过沈婳,当日三人收拾好了行李,乔装打扮后从车坊租了个马车,出风阙,向宣国南都而行。

    行至风阙城门,却听耳边由远及近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沈婳拨开车窗,好奇地朝喧闹方向望去,见一行队伍抬着大百来件红绸装饰的聘礼,缓缓行来。

    这是哪家娶亲?路人纷纷议论。

    城门士兵问:“今日是谁家这般阵仗,闹得城门都快震倒了。”

    领队人群中挤出上前来,忙不迭回应:“大人,是丰家少爷给平江王府下聘礼,新婚喜事自然热闹些。”随后给守城士兵一人发了一串钱沾喜气。

    “竟是丰三公子要娶妻了?”

    “丰家虽家财万贯,平江郡王府可毕竟是王室宗亲,他一个商人竟然能娶到王府小姐?了不得!”

    “就是不知道是王府哪位小姐……”

    “莫非是郡王府大小姐?哎!那可鲤鱼跃龙门……”

    沈婳坐在马车中咳嗽,听着外面喧闹声,满心凄惶,她死死捏着手帕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三年里的依恋、期盼、挂念都如水上泡沫,在真相面前破碎的一干二净,连同她的心。既有意中人,何为薄情郎!?

    守卫得赏钱后乐得放松了查验,城门大开。

    古老的城楼门下,青布马车与红红火火的送礼队伍擦身而过,一左一右,终是各分东西。

    *

    从风阙城一路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十天路,终于快靠近赫国与宣国交接处。

    赫国与宣国历史上多有冲突,但三年前老安伯侯率军一路北上打入赫国西南,攻破其数十个城池,狠狠挫了赫国锐气。只可惜后来赫国间谍与西疆北狼族联合设计在西疆重伤了老将军,一代名将与其长子战亡在西疆的漫漫黄沙之中。

    赫国一见形势逆转,疯狂反扑,夺回了大半城池,乘势还想打入宣国,安伯侯次子为父报仇,弃笔从军,短短半年就在一片颓势中打了个翻身仗,这才守住了边境,两国谈和,签订了十年休战之约。

    但两国百年向来都是摩拳擦掌企图吞并对方的架势,即使是休了战,边境时不时还是会有小争端。两国之间有崇山和一江的天然屏障,百年来在漓江发源处设有唯一关口乌陵渡,行人只能凭官府发放的路引从乌陵渡乘船通行。

    来时三人伪装成去赫国做生意的商人,且有丰府在码头接引,倒是顺利通行。如今回宣国,作为通缉犯,沈婳自然不敢招摇过市,在途中买了一车布匹,束发裹胸涂抹容颜扮作布匹商人,陆衢扮作马夫,阿铃改成普通妇人装扮。

    到乌陵渡时天色已晚,渡口停船,只得在离码头不远的驿站暂作歇息,等第二日过江。

    夜幕降临,伴着淅淅沥沥的细雨,隐隐雷鸣,沈婳在躺在驿站的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想起离开南都时,与阿爹的争执,赌气偏要去赫国,不料这一别竟是永不相见。这小半月来,她每日每夜心中反复熬煎,几近泪干肠断。

    窗外雨声似乎变大了些,沈婳睁开眼睛干巴巴地看了会儿房顶,一个打滚起身窜去一张屏风之隔的另一张榻上。

    阿铃已经睡着了,被褥被掀开后滚入的凉意使她惊醒,睁眼一看后她无奈笑道:“小姐,都多大人了。”

    沈婳一轱辘钻进被窝,贴着她闷闷道:“阿铃,我睡不着。”

    阿铃没有说话,默默往里让出了位置。

    “阿铃,我在想有没有可能……阿爹他没有死呢……或许只是假死!你知道的……那种为了某种目的以死设局,他们政客不是最擅长玩这些把戏了吗。”

    阿铃无法回答,却不忍打碎她的希冀,良久后缓缓道:“会的,相爷门客众多,有他们在不应该会有事。”

    沈婳纤弱的身子颤抖着,紧紧贴着阿铃。阿铃一手半抱着她的腰,轻拍安抚,感受到了胸前寝衣的微微湿意。

    少女带着哭腔呢喃:“阿铃,如果都是真的……我是不是就没有家了。”

    “不会的。”不管前路会如何,阿铃会一直一直陪着小姐。

    或许是阿铃身上的气息有让人安定的魔力,,窝在自幼相伴的婢女身边,沈婳哭着哭着,不知不觉间,蹙着眉渐渐睡着了。

    窗外风雨飘摇,屋内少女依偎在一起,两个漂泊不定的灵魂彼此慰藉。

    而夜幕下,自高山而来的积雪融水与愈发降得猛烈的春雨汇集,雷霆在远处阵阵轰鸣。

    *

    沈婳是被清晨的嘈杂的呼声惊醒的,醒来后发现阿铃已不在床上。

    迅速穿戴好衣裳,弄好男人装扮,打开窗往外看去。远处原本泊船的码头已经淹没在浑浊的河水之下见不着影,漓江至少扩宽了数百米,漫延到了离驿站外不远的粮铺,好在驿站建在小高坡上还未被波及,而原先离河岸住得近的已在睡梦中被江水吞噬。

    原本赶着过河的行人一觉醒来见这场面惊慌失措,匆忙收拾好财物,正成群结队往高地奔逃。

    这河,看来是渡不了了。

    “阿铃,阿铃!”沈婳呼唤不得,敲了隔壁陆衢的房间也未见到人,心中不安。连忙跑下楼问正在收拾账本的驿站掌柜,是否有见过昨日一同入住的她的车夫和发妻。

    店掌柜从柜子里不耐烦地抬起头指了指外面,沈婳跑出门,就见陆衢牵着马匹往驿站方向走来。

    “阿铃呢?”她吃了改嗓音的药,此时听声音低沉带着怒气。

    陆衢也跟着进入角色,将失散的马匹牵到沈婳面前,说:“有人趁乱偷了我们的布,夫人追了去。”随后缰绳塞到她手中,嘱托道:“请……老爷在此稍等,在下去寻夫人,很快回来。”

    沈婳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只能忧虑地等待。

    驿站掌柜收拾着收拾着,可能是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一个转身把柜台上装好的包袱给绊倒了。

    一声哐当响,其中卷轴账本散落在地,沈婳也被惊得回头。

    店掌柜发白的胡子都吓得翘起来,直呼:“哎哟,我的紫金炉。”

    沈婳见状把马缰绳缠上屋外的柱头,进屋后默不住声地帮驿站掌柜捡起了散落在地的物件。

    那花白头发的驼背小老头斜觑了她一眼,道:“多谢了。”

    “你们这是打算往哪儿去?”

    “宣国。”

    “做生意?”

    “嗯。”

    店掌柜老头儿捏着胡子,哼了一声:“你们可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夫在码头开了二十年驿站,就这双老花眼,从来看错不了人。”

    “……”

    沈婳不好辩驳,也怕多说反暴露更多,便沉了脸不应。她不说话,店掌柜却开始打量起她,一张口就叨唠:“你这扮得太假,好好一个姑娘家,弄成这副模样。”

    沈婳顿时汗毛倒竖起来,咬死否认:“你胡说什么!”她原以为自己从小扮男装逃出府玩练就的技艺已经很成功,只是身高略有短板,谁料如今一眼被看穿。她心里一下没了底。

    “刚才那小伙是你男人,你们是私奔出来的?”

    “不是。”她面若冰霜,道,“你猜不对的。”

    店掌柜眯眼一笑,也不多说,将打系好的包袱放在柜台上,对沈婳道:“帮老夫看会儿,我上个楼。”不等她反应,人已经背对她走上楼梯去了。

    沈婳心里不快,往驿站外望着,忧心洪水涨高,只想陆衢阿铃快点回来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店掌柜抱着东西下了楼。他并未回柜台,反而是直直走来递给沈婳一个盒子。

    “这是?”沈婳皱眉,弄不清他的意图。

    店掌柜扬起下巴又哼了一声,长满皱纹脸上露出神秘的笑:“这可是谢青烈都寻不到的好东西。”

    谢青烈可是赫国骠骑大将军,最具风头的军中将领,他都寻不到的东西怎么会被这小破驿站掌柜得到?

    沈婳半信半疑地打开木盒,见里面一张羊皮纸,一些像胭脂的瓶瓶罐罐。她把木盒放柜台上,打开那一卷羊皮纸随意一看,却蓦然瞪大了眼睛:“这是……北境地图!?”

    北境,原先是宣国对本国最东北端的称谓,也就是虞山以南。然,因三年前宣军曾经饶虞山攻入过赫国西南,扩张了宣国的领地,虽然不少地盘又被赫国夺回,后来北境便是指宣国北方以及包含虞山漓河这一整片交界之地,所谓兵家必争之处。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能画出这样全的一张地图呢?毕竟群山之中,不仅有狼虫虎豹盘踞,没准还有流窜的匪寇强盗。

    店掌柜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得意道:“这可是游侠褚玄子所留,他一生走遍四海诸国,写下无数名篇游记,可惜最终死于虞山的毒蛇之口,临死前被樵夫送至老头我的驿站,遗留下了这未画完的北境地图。”

    沈婳知道此人。褚玄子受天下学子崇敬,每出游记新篇必引得南都纸贵,两年前确有传言说他失踪,若真是在这个小驿站黯然与世长辞,实在令人唏嘘。

    店掌柜说:“今年天时不同往年,春汛提前了半月,又来势猛然。老夫在此二十年间驿站从未被洪水波及,现在却要跟着搬走等洪水退去。姑娘,我瞧你是急着赶路的,可这洪水一来码头至少停半个月不能开船,要去宣国,此图或许可助你一臂之力。”

    乌陵渡本是经过的唯一路口,现在过不了,走陆路若能通,必然比等渡口恢复运行要快。可这图虽详细,到底有几分可信呢?

    “八十两银子。”

    店掌柜笑眯眯地比划出两根手指。

    “……”

    沈婳一时无言,冷笑道:“你不如去抢?”随即扭头就走,不想听这老头忽悠。

    店掌柜不紧不慢地再补了一句:“附赠前江洋大盗黑无闻的易容之物,用一次可一月不落,这可比姑娘脸上涂的顶用。”

    沈婳停下了脚,不回头冷声道:“五两。”

    “你……”店掌柜一口气被憋在心口,怒道:“哪有这么还价的!?”

    看沈婳抬脚欲离,小老头咬咬牙松了口:“二十两,这些都是真东西,没骗你。老夫在此开了二十年,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个脑袋别裤腰的江湖人遗物。”

    她眼睛都不眨,继续说:“五两。”

    “就二十两!无知的丫头你知道这北境地图老夫卖给宣赫任何一军方能赚多少钱吗!”

    沈婳眼神凉凉地看着他,眼底意思很明显:那你怎么没卖?

    店老头却忽地沉默了下来,淡淡道:“卖给他们,不如烧了干净。”他苍老而矍铄的眼睛盯向沈婳,说:“你得答应我,这张地图绝不能转卖他人。”

    沈婳挑眉,与他对视:她还没说一定要买呢。

    店老头却仿佛有读心术般,叹了口气道:“罢了,你都拿去吧。”

    屋外有马蹄嘚嘚声,沈婳转头一看,是陆衢牵着马和阿铃一块回来了。

    沈婳从柜台抱走木盒,却放下了一包银两袋,对老头说了句:“后会无期,老先生保重。”

    店老头却忽地抬眸深深看着她,沉叹一声,目光带着怜悯道:“老夫擅看人面,姑娘生得聪慧,可惜此行一去,恐将孑然一身。只盼能虎口余生,或将有一番大造化。”

    孑然一身……沈婳听了心狠狠一颤,不高兴地说:“谁信你的胡言!”

    随即快步走出驿站之门,牵着马匹与两人汇合。

    阿铃看见站在驿站门边远远冲他们挥手的小老头,好奇问:“他是在为我们送行吗?”

    “不用管,一个神神叨叨的大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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