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礼一结束，壬洛就提着食盒来探望昨夜之客，见她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壬洛进来，取出一碗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一道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

    “快吃吧！先别想别的了。”

    对面的人却将碗递到她跟前。

    “我不饿，都是你的。”

    于是女孩捧起汤碗灌下一碗热羹，接着抄起筷子扒饭，双颊被塞的越来越鼓，渐渐的不顾形象起来，吃完便吮了吮筷子，壬洛脑海里那柔弱的形象逐渐模糊起来。

    “昨晚我走的急，忘了问妹妹姓名，现在可否告知？”

    那绵软的嗓音又回来了：“小女名叫尔朱子慧，我长姐单名一个羽字，自小备受父母疼爱，如今偷偷上山学武，家父贴出榜文，只要有人能带回小姐就赏黄金，又派我带着人马和银钱来扶光寻她。”

    “那你的人马呢？这浑身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子慧低头不语，壬洛虽不解，也只好不再追问。

    “别怕，一会儿弟子们要去颐莲山谷出功，你提前换好这套侍女服，等会儿跟在我身后，随我巡队，看到你姐姐了记得示意我。”子慧仍不做声，壬洛让她将手臂伸出，掏出药膏为那淤伤上药。

    山寺内的钟声随风直上云端，转眼已过申时。

    “这山上有鸣钟报时？”子慧问。

    “是啊，钟声正是来自西峰的古刹寺，这山寺来历你有所不知，相传六十年前有一通灵武痴名为青龙山人，为窃取扶光先祖白展邺母族滕烛古书中的秘术，对初至中原不谙世事的先祖之母下了情蛊。二人成婚后，青龙山人便用极寒极阴之毒逼妻子早产，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与渔人，趁妻子虚弱之时用邪术操控她亲手屠尽了自己母族，最终将其魂魄击碎在这缑壬山西峰后便改名易容，隐退江湖。先祖白展邺长到十四岁时，江湖中有一高人找到他并在其背后指点，使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又传授毕生武功秘籍给他，助他成立了扶光一派并立誓为母报仇。最终扶光大败青龙山人，白展邺为母在缑壬山西峰修了这古刹寺。”

    “姐姐能否再讲讲这先祖之母，她是族中的公主吗，来中原难道是为了逃婚？还是闯荡江湖？”

    壬洛坦然一笑，继续讲道：“先祖之母本生于世代经商的富贵人家，天生慧根，悟性奇佳，族人皆称此女为异人，她十六岁时无师自通嘙揶教，便发愿修一生苦行，这也是为何先祖要翻遍嘙揶教典籍，将古刹寺按嘙揶阵法修葺。十二年后，中原向滕烛一族下了战书，先祖之母自请出使中原传教以息战，不料正中奸邪之人下怀，遭此毒手。”

    子慧听入了迷，眼眶早已泛红，望着山的西侧出神，壬洛笑着指向步履端庄，带着众弟子沿青石板而上前往颐莲山谷的白绛巳，才将子慧拉回现实。

    子慧一路跟着壬洛队前队后地巡视，行至谷前溪水时，抬眼间注意到前方闪过一个面若桃瓣，身姿矫健的姑娘踏石而过，来到对岸，一套动作甚是好看，叫人很难移开眼。可定睛细看，此人竟是长姐尔朱羽！她一下子慌了神，早已忘了走在前面的壬洛，赶忙提起衣裙快步上前，趁人群踩石淌过溪水时悄悄跟上，一把扯住那姑娘。

    “长姐！”一声急切的嗓音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芷兮，她扫了子慧一眼，又别过头去，低声说：“我不认识你！”声音虽低，可语调明显激动难耐。

    “怎么会？你分明就是尔……”子慧的嘴被猛然蒙住，她一脸茫然，瞪视前方。

    芷兮附耳对子慧说：“别瞎喊，我带你去个地方。”随后便打晕了她，支开人群道：“各位麻烦让一让！这儿有位姑娘身体不适，我扶她回去休息。”白绛巳见一群人滞在溪水边，于是停下脚步回身观望，此时芷兮已挤进人群中不见了。

    弟子们进了山谷，穿过一帘岩泉来到道台，台上尽是云气，不断翻涌升腾。

    芷兮带子慧钻入一处林径，解开她的睡穴，冷冷地道：“我不会回去了。”

    目光际会，两人似要说出心底话，却因迟疑又换来一阵缄默。子慧目含泪光，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是怎么弄的？”

    “你一走倒好，府里为了寻你不知给了那些人多少好处，我带着人马来镇上时遇到个卖墨的，看着面善，就借宿了一晚。谁成想他一知道我是府上派来接你的，绑了我，不给吃喝，我猜他是想邀功讨要府上的赏金，果不其然，他逼我带你回京后要份赏赐给他，不然见我一回就打一次。”

    芷兮握紧拳头：“怎么还有这种人！我定要叫他长一次教训。”

    “姐姐，久居于此不是个办法，我知道你本性自由，行止由心，但你现在经过这么一闹，父亲肯定心疼了，去不去宫里也不一定。”

    一阵风拂过芷兮的面颊，带起一缕青丝，“妹妹有所不知，我从家里逃出来并非只因不想进宫，这原本是母亲的安排。两月前，北襄王对我朝下了战书，圣上为息战竟想派昭华公主去和亲，因此与张皇后闹得不可开交，父亲为了加官进爵，于是瞒着你与主母在圣上面前提出让我替公主嫁去北襄，我实在委屈，就偷偷将此事告与母亲，她便心生一计，暗中派人护送我来清洛镇，改名参选扶光派比试，若是考中，就对外放出我病死的消息，我就能永远留在扶光了。没想到眼下被父亲抢先一步，不但贴出了告示寻我，还要给悬赏！”芷兮脸色铁青，吓得子慧不敢出声，眼中满是心疼。

    “姐姐……”

    芷兮抬头向远山望去，长出一口气又道：“这里也不像他们所说的穷山恶水嘛，弟子们一个个都仙风道骨，风度翩翩，还是别想那么远了，不如你也留下来吧，看上哪个同门，我替你引荐引荐？”

    “才不要，我有喜欢的人了。”

    “谁啊？什么时候的事？是谁花言巧语勾搭我妹妹？”芷兮一下子睁大双眼。

    子慧笑出声来：“没有的事，我逗你呢！”

    “又耍我！好啦，如今我在江湖上就一直用芷兮这个名字，你没事可千万不要叫我尔朱羽啊！”

    “成，就你心眼子多。”

    “你初来扶光，我带你看看这山上的风景，平时可见不到呢。”

    “你都费这么大功夫来了，还不好好练功，第一天就翘课，少主和护法说不定正到处找你呢！”

    “哎呀，今天要学的那套拳法爹爹早教过我了，旷一天课陪你说话没什么的，我现在终于有伴了，不用孤苦伶仃的了。”

    芷兮拉起妹妹朝布满青萝藤的石径跑去，一路上云海越积越多，像是误入仙境。两人在一丛彼岸花旁停下，不远处便是青山峭壁，直插云霄。芷兮采下一朵花别在妹妹头上，火红的花瓣衬得脸色格外明媚，一阵风吹过，将松树的清香请入口鼻，远方日晕下山霭苍苍。

    芷兮卧躺在一块山石上，双手环抱放在脖下，嘴里嚼着草，像是个浪荡公子。嚼干了草汁，掏出一支口箫，对着远山吹了一曲，悠长的回音仿佛是山谷给予的回应。

    “这儿美吗子慧？我们要是能一辈子呆在这样的地方多好！”

    子慧望着眼前美得溢于言表的景色，却只觉得苍茫寂寥。

    “梦总会醒的。”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声沉静的嗓音，吓得芷兮一下子坐起来。壬洛走上前来，目光绕过芷兮，来到远处苍翠的山林。

    子慧道：“壬洛姐姐原来一直在偷听啊！”

    “哪里的话，我刚刚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只不过有些话想同尔朱羽妹妹讲明白。”

    “这位是？”芷兮问，子慧兴冲冲地解释道：“这位姐姐就是扶光派的护法，昨晚我被侍卫拦下，要不是她带我进来，早冻死在外边了。”

    “原来如此。”

    壬洛略微欠身，转而对芷兮说：“我虽不知困住你的到底是什么，但追寻自由的人总归是不愿在一处久留的，我也曾执着于一隅，在那里虽有亲故相伴，可还是时常使人倍感寂寞，我在那里享尽了从前没有的荣华富贵，已是万幸，我以为我的根就扎在那里，可人与人的命运终究不同，执着也无用，这天下说变就变，在哪都有束缚，这里也一样。”

    “小姐这话，羽儿还不懂，不过羽儿会回家的。”芷兮严肃起来。

    壬洛莞尔一笑，继续说下去：“能跋山涉水为自己活这一次，也算值得，望你能守住这颗赤子之心。想要摆脱身不由己的境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愿你今后的路好走一些，什么时候准备下山了，就来找我，我遣人送你回京，临行时想再教你两式剑法，就当作是送别礼。”

    “那就借师姐吉言，”芷兮扬唇一笑，行了叉手礼：“多谢师姐！”

    壬洛拿出一坛桂花酿，几巡酒过，与姑娘们把话交心。

    白绛巳带弟子们练了拳法，准备动身回府，却到处不见壬洛，便独自去找，行至松林，顺酒气发现了醉得东倒西歪的几人，派人来将其他二人送回客舍，自己抱起壬洛。壬洛一见是白绛巳，气得大喊一声：“你放开！”一把推开他的手，摇摇晃晃朝山口走去，白绛巳赶紧跟上去。

    “那日酒后失态，实在对不住，最近镇上有变，我怀疑扶光底子中混进了觞爻余党，于是想问问你记不记得昨天带回来的人是否就是上山谷时扮作侍女跟在你身后的女孩，她到底什么来路？”

    壬洛一下子清醒了几分，回答道：“她就是……就是被府上赶出来的丫鬟，过来借宿，把伤治好了就回去。”

    “我便信你一次，不过京里有个尔朱家的小姐跑到这里躲事，你要是打探到什么可疑的人，及时来找我。最近清洛镇被官府查出了好几个觞爻党的据点，扶光派一直被圣上怀疑，但迟迟没人来查，肯定又是萧家在背后耍什么阴招，你莫要掉以轻心，最近盯紧点，让白绛辰少下山去。”

    “少主向来心思缜密，找个姑娘这点小事能难倒您？我就不用瞎掺和了。”

    “壬洛！”

    “记住了。”她不耐烦地嘀咕。

    壬洛回到怡香园，见园中石桌上有支翠荷花钿，旁边摆着几包软枣糕，上面还有张写了“赔礼”二字的红字条。侍女这时开口道：“小姐，是不是少主又把您惹生气了？”

    “是他送来的？我不要，拿出去喂狗，把这花钿还回去！”

    “哎哟，这么好的软枣糕，还不如让奴婢拿去。”

    “你是没吃过东西还是怎么，以后他再送东西过来统统给我扔出去。”

    侍女吓的头也不敢抬一下，拿着东西退下了。走出园门，顺手便将花钿摸进了自己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