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铁骑声哒哒作响,沿路的百姓一见那黑骑黑甲,无不慌乱起来。

    独身的或是带着幼童的行人四窜奔逃,寻就近的屋舍或角落躲避,正对街市的商家纷纷门窗闭门对外挂上打烊的招牌,有些摆摊小贩一时连货品也不顾,抄起座下小板凳就往逼仄巷陌里跑。

    这样的场面在京师早已司空见惯。

    黑骑头领面容清丽,第一眼望去难分男女,但谁也不敢对她的容貌过多置喙。

    辛容领着人马在一户朱门前停下。她身姿利落地翻身下马,一脚踹向厚重木门。内侧的门闩没能经受住这内力深厚的一脚,开裂成两半。

    “开门!辑事司办案!”

    这话实在多余,因为大门已经被辛容踹开了。不过为了抄家流程的完整性,辛容尽职尽责地高声喊了一句。

    随后,也不管内里人有何反应,辛容一声令下,身后黑骑纷纷下马,鱼贯而入。

    全府上下,男女老少一概羁押。

    不从者,斩。

    一时间,哭嚎声,咒骂声,哀求声响彻方圆数十里。相邻门户门窗紧闭,街面空无一人,无人敢探究。

    一瘦弱妇人怀中抱着襁褓,仗着局面混乱,无人在意她,径直冲到辛容了面前。她跪在辛容脚边,攥紧了辛容衣角,任由兵卒怎样拉扯决计不肯松手。

    不难看出她从前在锦衣玉食,温香软玉里长成。只是此刻她鬓发散乱,灰头土脸,长甲劈了好几个,再无因出生于富贵乡油然而生的矜贵自持。

    “大人,我夫君真的是冤枉的!求求您放过我。不!放过我儿吧!他才刚出生三月!牢狱那样的环境!他真的活不下去的大人!”妇人声音嘶哑,涕泗横流,妆容早已被晕花。

    兵卒磨蹭了片刻没能将她拖走,已然有些冷汗涔涔,生怕辛容勃然大怒发落他,手上力道更甚。

    辛容弯下腰,一根根掰开了妇人的手指。她一如既往地冷着脸,既没有因妇人的纠缠恼怒,也没有因这恳切的乞求动摇。

    她的情绪没有丝毫起伏,仿佛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我当然知道他是冤枉的。”

    “毕竟那份罪证还是我亲手伪造的。”

    猛地,她起身,抽刀捅入身后偷袭者。

    一击毙命。

    妇人双目睁大,发疯般朝前扑去,“夫君!夫君!”

    兵卒趁此机会将妇人以及那已经没了声息的尸首拖远。

    “辛容!辛容你不得好死!”

    “你残害忠良,作奸行恶!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哈哈哈——”

    妇人挣扎着,声嘶力竭的咒骂截然而止。

    辛容全然不顾身后的混乱,只是若无其事地屈膝抚平了自己的衣角。

    心腹桓茵急急策马奔过大小巷陌,在朱门前停下,快步跑入门中寻到正站在原地不动如山的辛容。

    “大人,宫中传信请您入宫。”

    ……

    今日是辛容自京师顺流而下至江陵落脚的第七日。

    江陵地处两河交界,是个再好不过的通商宝地,顺流而至的各地行商络绎,叫江陵生出了一副包罗万象的浮华世态。主街大道上,逼仄巷陌里,商贩熙来攘往,门市鳞次栉比。

    辑事司在江陵的据点以茶楼作伪装,隐于市中。

    辛容坐于室外沿街的茶座上,支着下颚,目光空茫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间游离。

    她初入江陵,负责接手此处据点。堆积的公文看得目眩神迷,熬了几个彻夜才全部批阅完毕。如今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便下楼来寻个清闲。

    桓茵在外奔波了一日,这才迟迟回来复命,“大人,递给裴府的帖子已经送过去了。明日上门。”

    辛容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落回沿街的人声鼎沸之中,不作应答。

    桓茵见此,躬身退下。

    江陵豪族,裴氏。

    她此次北下江陵的真正目标。

    裴氏鼎盛之时,接连出过两代公卿。往后虽不复旧时显赫,却也实属钟鸣鼎食之家。这一代的族长裴业,曾任兵部尚书一职,受封奉国将军勋爵,早年在边疆战功显赫。其子裴望,前两年也在凉州一战成名,声名正显。

    大盛百姓无人不知裴氏威名。荆州本地百姓对裴氏一族更是推崇,几近将其奉上神坛。

    民心所向,莫过于是。

    可这二人如今均留守在这小小江陵。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再无奈也再寻常不过的结局。

    倘若仅仅如此,便只叹一声命数轮转便也作罢。

    偏偏数日前,她接下密旨,奉皇命彻查裴氏一族上下有无违逆律法之举,不敬皇室之嫌。

    若叫寻常人知晓了辛容这趟江陵之行的目的,大约都会蹙眉来上一句,“裴氏怎么会出藏污纳垢之事呢?这不能够的。”

    可她此番不是来替裴氏洗脱冤屈的。

    她是来构陷裴氏的。

    辛容打断思绪,不愿继续深想。

    街边烟火气鼎盛,不时有出入茶楼的客人从辛容身边走过。茶楼生意不错,室外沿街的茶座也零散坐着三五偶然途径的路人,要上一铜钱一碗的茶水在此歇脚。

    “掌柜的!掌柜的出来!你们这茶水里怎么还混着石子!觉得老子好欺负是吧!”

    辛容抬眸,寻声望去。

    两个一脸横肉的八尺壮汉,赤膊坐于她斜前几桌,狠狠将茶碗摔碎在地,茶水四溅,也不知他口中的石子去了何处。

    摆明了是来找事的。

    少顷,茶楼掌柜便匆忙出现安抚二者。

    二者居心不良,自然不愿妥协。争执之间,双方扭打起来。

    店中小二连带掌柜全隶属于辑事司门下,就算不是专职杀人,多少也都会几分武功。可那两名壮汉明显不是什么简单来头,大抵是练过的。双方打得桌椅翻飞四裂,吸引了一众好事者在外围观,同时也吓退了许多茶客。

    辛容便这么坐在不远处,就着双方打斗的场面,得闲饮茶,岿然不惧。

    低眉饮茶时,耳边传来几声惊呼,有围观者似乎在高喊“快躲开”。抬眼,半截碎裂的、尖锐的桌腿伴着呼啸风声迎面朝着辛容袭来。

    辛容神色怡然,不慌不忙地正欲抬手。

    一只宽大,极富力量感的手先一步横于辛容眼前,五指紧紧攥住了滞于半空的半截残破桌腿。那桌腿不过离辛容仅有几寸,近得能让辛容看清那只手手背的青色血管,以及那无名指指戒上的奇怪纹路。

    动作好快。

    辛容按下自己已然抬起的右手,攥紧了袖口衣襟。挡在她身前的人身量太高,逼得她不得不抬首而望,却只能逆着光看见那纷飞的发尾和飘扬的赤色嵌金发带。

    对方随意将桌腿扔在身侧的地面,偏过头来。

    旭日实在太过刺眼,辛容眯着眸子,始终看不清身前人的模样,只能听得他清朗语调中略有几分调笑之意,对着她道:

    “女郎好生胆大,竟也不躲。”

    烈日高照,空中细小微粒乱舞。高大身影挡在身前,不远处未歇的争端与围观者探究的目光仿若远去,被尽数阻隔。辛容大半身躯都隐没在对方的影子中。

    她睫羽轻颤,心神不受控制地被分出一缕。

    英雄救美的戏码循环往复上演了千百年却仍然被人津津乐道,辛容从前不以为然——因为她素来扮演的都是戏文中被英雄打败的恶人角色。

    可不知怎的,当身份轮转,心似被谁轻轻伸手拨弄了一下,颤动不止,再也安分不下来。

    掌柜迟迟才将两名壮汉制服在地。他注意到辛容这边的情况,惊得六神无主,一时也顾不得倒在地上哀嚎的壮汉,急切上前。

    “东家,东家!您没事儿吧?”

    辛容摇头。

    “咦?这不是裴小将军?”

    “裴小将军刚下值啊?”

    围观众人中有人认出了身前人身份。他转头和气地与围观者寒暄几句后,重又转身,弯腰垂首,询问道:“女郎,你没事吧?”

    辛容再度摇头,为自己找补了一句,“无碍,只是方才有些吓到了。初来乍到,不曾想荆州民风如此……纯朴。”

    辛容说着起身拜谢,软了神色,那双仿若盛满秋与冬的眸子直晃晃地投向裴望,“原是裴家郎君。失礼了。多谢裴郎君出手相救。”

    她这才将将看清了来者的面容。

    剑眉星目,意气风发。仿若高悬于顶的烈日,张牙舞爪地彰显着生的恣意,世间一切幽晦都无所遁藏。

    叫人趋之若鹜。

    叫人避之不及。

    裴望被瞧得有些恍神,与辛容视线相撞后迅速移目,他局促抬手摸了摸后颈,状似洒脱道:“不妨事不妨事。此处是女郎的产业?我与官府的人相熟,不若去请人来处理?”

    辛容仍是摇头。

    “不劳烦裴郎君了。我让小二去报官便是了。”

    据点隐秘,平素是不与官府扯上干系的。辑事司自有手段处理,且不受律法钳制,将官府牵扯进来只是徒增烦恼。

    那两名壮汉估摸着也听到了裴望的身份,惊觉惹上了硬茬,骂骂咧咧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腿脚利索得与前一刻哀嚎不止的凄凉模样大相径庭。

    辛容阻拦了想要追上去的掌柜一行人,只吩咐他们将尾巴收拾好。

    裴望也没坚持,只朝着辛容笑道:“我是裴望。还不知女郎名讳?在江陵若是遇到了麻烦事,可以去裴府寻我。”

    辛容随口道出自己此番下荆州用以行事的身份,直白追问道,“今日在此的若不是我而是旁人,裴郎君也会这般古道热肠吗?”

    这并非有心之言,只是突发奇想。

    裴望一怔,干笑两声,耳尖浅红蔓延。“我身居荆州卫要职,护佑荆州百姓乃职责所在。”

    “况且女郎这样好看,我即便不在任上,也是会出手相助的。”

    这话直白得有些露骨,辛容却并未听出丝毫轻浮调侃之意,只是最纯粹的、满怀赤诚善意的夸赞。

    辛容十三岁以后从未听过有人这般当面直白地夸过她的容貌——毕竟对着一个手下冤魂不知凡几的侩子手说这样的话,不是赞美,反而是侮辱,是挑衅,是在自寻死路。在京师没人敢这么对着她说话。

    她入江陵七日,时时能听闻百姓对裴氏父子发自真心的溢美之言,却总没什么实感。直至今日,她亲眼见过这位声名在外的裴小将军,这才有几分了然。

    果然,没有人会不喜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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