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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鉴庭,久违的辩论

    同僚、书办、上峰的目光编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罗网。

    苏继和就立在这张网的中央,平静地看过去。

    “不知元辅问的,是苏州赋税折银之前,还是折银之后?”

    陈鉴庭微微一愣,笑了笑,“拣这其中最要紧的说便是。”

    听了这话,苏继和忽而一笑。

    苏州的赋税改革已不是头一遭被提起,在往后几年里,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结,但如今,这个结已然解开。

    陈鉴庭这一问,问到户部主事苏继和,她会觉得此事过于复杂,一时不能说清楚,可问到户部尚书苏继和,她觉得答案再简单不过了。

    人少年时的困惑大都会在多年以后得到解答,只是真实世界里的答案却远不如少年心中想象得精彩,甚至、令人挫败。

    苏继和叹了口气,直接给出了自己十年后的结论。

    “苏州科重,自前朝始,到我朝尤甚,兴武十四年以前,各处拖欠税粮马草,俱得免除,唯苏松等府,升合无欠。此后,朝廷在苏州大改税制,可无论是‘论粮加耗’还是‘论田加耗’,都未触及症结之根源。”

    所谓加耗,是指租税正额以外,还要加收的损耗费用。

    例如田粮折算成白银之后,产生了由当时物价差、粮产运输、仓储等种种因素造成的损耗,填补这损耗所需的费用就是加耗,这历来也是征税过程中一个容易被钻的空子。

    “论粮加耗”就是根据粮食的产量来确定加耗多少,“论田加耗”就是根据田亩多少来确定加耗。

    她轻咳了一声,“先说‘论粮加耗’。兴武九年,应天巡抚周忱提出‘加耗折征法’。

    “立法之后,他下令让各府县置立仓场,将一应税粮俱收于内,见数拨运,积有余剩,付有司赈济贫民,近五六年间,方得总足。兴武十五年,苏州丰年完粮二百余万,还有剩余。”

    “而后,户部给事中弹劾其‘不遵成规,妄意更变,专擅征科,乞正其欺罔之罪,以为将来之戒’。”

    “周忱辩解,直隶苏松各府税粮繁重,自兴武初年至今,并无一年纳完。他受命以来,夙夜恐惧,是以不避嫌疑,违越常例。”

    说到这里,苏继和忽然顿了顿。

    应天巡抚周忱推行改革,能在东南屹立不倒十多年,归根结底是有当时的内阁首辅一手扶持,之后首辅倒台,他便也不能自保。

    这就是周忱离开东南的首要缘由。

    但,他与当时首辅之间的往来却是苏继和多年之后才发现的。

    接下来,若说一个四品佥都御史巡抚让一个户部七品给事中弹劾走了,就是她信,在场这些人也不信。

    陈鉴庭微微抬眸,他当然没有想到,这个刚入户部的苏主事竟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堂屋里的同僚们面面相觑,脸上不乏诧异之色。

    陈鉴庭忽然轻咳了一声,接上了她的话,“周忱之所以获罪,是其妄图将加耗完全把控一手,他仓场的粮遭手下官吏变卖银两,所造积弊甚重,是所谓‘求全得毁’。”

    闻听此言,在场同僚皆是一声叹息。

    周忱希求彻底杜绝手下官吏、乡里里长染指加耗,于是大包大揽,一手操持,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折于污吏之手,一败涂地。

    苏继和笑了笑,未置可否。

    她找了个空当坐了下来,“再说‘论田加耗’。兴武十四年周忱去职,继任巡抚李秉,以为‘夏税等项皆富民之所多也,而令贫民一体增米包办’。他按田亩定下加耗份例,并将加耗的一半辖权交给了贫户。”

    “他定下规矩,亩征六斗及以上田,只征正粮,不加耗;亩征五升以上至五斗以上田,加耗半石至一石不等。”

    苏继和接过门房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说了太多话,嗓子有些疼。

    茶中腾起温热的白气,幽幽烛火下,教人看不清她的脸。

    陈鉴庭未待她说完,已给出定论:“此法据文而观,最为平均,但以田亩论定,又将之仅仅归于贫户帖中,查算填注,复杂难考,不胜其烦,而乡里文书飞走不可稽质矣。所以,不久起用旧法,盖知其行之难也。”

    在场的同僚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她捧着茶,忽而一笑,方才陈鉴庭所言只是表,未触及里。

    追本溯源,税改就是个伪命题。

    官田与民田纳税一个多一个少,于是此消彼长,苏州佃农被占田占得卖儿卖女,大片大片地死人。

    但大家绝口不提,只攥着“按照粮食产量折银的耗损严重”还是“按田地折银的耗损严重”这等不触及脏腑的皮毛来争辩。

    由此拉锯了数十年,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加耗之法未曾考虑到官民田差异。历来改革田税,凡正赋重者,加耗即轻,凡正赋轻者,加耗则重。

    说到底,是官员妄图通过加耗,达成官民田税粮的平衡。

    然则,终不可得。

    当年她的座师,还是户部侍中的李延光提出将官民田合为一则,险些断送了整个为官生涯,坐了几年冷板凳才被重新起用。

    想到这里,苏继和吐出一口浊气,“改革税制之不行,并非其本有亏,只是不合时宜罢了。”

    不合时宜?

    不合什么时宜?

    十年后的苏继和,话说一半留一半。

    陈鉴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笑道:“既然不合时宜,苏主事又何必突然上奏提起?”

    苏继和放下茶盏,目光郑重地看向他,“元辅,这件事、我也是才想明白。”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忽然站了起来,朝他揖了一礼。

    陈鉴庭微微一怔。

    周围的目光纷纷聚拢过来,不知她要做什么。

    苏继和一身青色官袍,立在众人面前,就恍如一棵青松。

    她眼底少见地澄澈,面容坦荡而平静,声音恍如大河潮水般气势恢宏,凛然威严。

    “旧时鸾镜已成空,一衲闲云两袖风。过去种种,实属荒唐,从今往后,我苏继和决不再提苏州税制一事。”

    话音落地,恍若平地一声惊雷。

    户部这个出了名的“初生牛犊”,今日竟然一反常态,说要放弃税改。

    陈鉴庭瞳孔一缩,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捋了捋胡子。

    朔风已经吹进了堂屋,不知道吹走了什么东西。

    堂外,风声愈来愈紧,雨滴疾速下落。

    苏继和捧起一叠册子和舆图,阔步走了出去。

    青袍猎猎,从容不迫。

    众人在风中凌乱。

    “她、她疯了吧……”

    “才来户部一个月就大彻大悟了?”

    “是不是这几日六省的漕粮进京,在户部通宵达旦地算账,脑子给算糊涂了?”

    “唉唉、我听说,这位苏主事嗜酒如命,昨日还宿醉在一品居,估计方才是酒劲儿还没散,撒酒疯呢。”

    陈鉴庭放下一卷舆图。

    他向来不与同僚打趣,这会儿却突然开口,“今日事多,诸位倒有闲情。”

    语气浑无波澜起伏,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话音落地,恍若冷风灌入,冻住了一切杂音。

    整个大堂又沉寂了下来。

    ……

    京察之后,这辈子的苏继和终于摆脱了“户部那个只会清谈狂论的腐儒”的称谓,变成了“户部那个看税看疯了的主事”。

    可如今的她,已不像上辈子那样在乎这些说辞,值得高兴的,是这回她终于不用因陈鉴庭的一句嘲讽,坐上三年冷板凳了。

    只不过,她那一番苏州税制的论调传入了许多人的耳朵,自此也成了一些人心里的结。

    “呼——呼——”

    狂风呼啸而过。

    五凤楼上黄色的瓦楞在雨滴的敲击之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雨珠噼里啪啦地落下,打在伞上沉闷的声音让人心里堵得慌。

    苏继和只听闻,近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合在查一桩大案子,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毕竟上辈子的她这个时候还在户部坐冷板凳。

    前世出了京察那件事,为磨一磨苏继和的性子,李延光也不曾替她说话。

    而这一世,苏继和在京察那日对税制大谈特谈,李延光或许是觉得这徒弟已有小成,便带她出来听三司会审,按道理,一个刚入户部的主事是来不了这样的场合的。

    这会儿,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撑伞走在雨里。

    苏继和抬起头。

    只见风雨穿宫墙而过,吹乱了老师的头发,渐成迅猛之势,那正三品的绯色官服逆风纷飞。

    走过会极门,几个穿着绛红色长衣的小太监已开始洒扫,见了这两人,连忙行礼。

    苏继和向前快走了几步,握着的那把伞摇摇晃晃。

    李延光看过来,语气中有掩饰不了的疲惫,“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知徒者,莫若师。

    苏继和心里确实存着许多疑惑。

    上辈子,她意在改革,清洗屯田名目,告慰苏州因大户占田饿死的父老乡亲,于是苦心谋得尚书之位,推行“官民田合一则”。

    那时的她大权在握,没有了陈鉴庭的从中作梗,本以为税改之后可将沉疴除尽,却没想到,新政一出,海内怨声载道。

    这辈子,她对税改已心灰意冷,却不知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事就此放弃,到底是对是错。

    “若有一件事,已知其不能事成,起而强为之,则恐要伤及无辜,与此事初衷背离。那适时放手,是否也算明智之举?”

    苏继和看向他,在等老师的答案。

    李延光微微一愣,捋了捋胡须。

    他历来出言慎重,开口之前自要细细斟酌一番。

    沉默须臾,他丢出了一句《孟子》的话。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求索就能得到,舍去便会失去,这种求索后的所得是有益于人的,因为所求之物就在人自身。倘若求索有具体的方法,而能否得到却取决于天命,那这种求索后的所得便无益于人,因为所求乃是外物。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连在这片凄风冷雨中,仿佛一种古老的低吟。

    李延光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只要你是为着自己心里真切的想法行事,而非为了旁人的眼光和世俗的评判,那即便此事不成,所求途中也必有所获。

    既有所获,那么是坚持还是放弃,又有什么要紧呢?

    苏继和叹了一口气,老师的话还是这般模棱两可,他从不给出答案,只让她自己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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