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重华宫前,倒是撞见熟人。

    “表兄。”

    “阿昱。”

    两人的父亲在外打得不可开交,不妨碍他们寒暄。

    听说几个月前萧朗卖了生父,将自己所知所闻悉数禀于今上,如今虽被剥夺世子封号,拘于宫中,却也保住了性命。裴昱早就知道这位表兄并非胸无城府,对此也没有特别惊讶。

    重华宫东殿为御书房,甫一步入,直棂窗外恰好透进一抹明净天光,直直打在嵌玉石山水宝座屏风上,花青颜料渲染过的远山折射出冷冽的肃然。

    裴昱刚要行礼,便被屏风后的皇帝叫停。

    “好啦好啦,你我甥舅还讲这些俗礼?过来给朕看看,下一子落哪里好。”

    棋盘支在酸枝木龙纹榻上,榻边一个梅子青香炉正袅袅吐烟,燃的是安神香,舒缓情绪。

    裴昱眉心微动,应了声是,坐到皇帝对面,就着萧朗留下的残局与皇帝对弈。

    皇帝随口问了几句扬州的事,萧朗当初受父命至扬州调运钱粮,对外只说是在楚地呆着嫌闷,偷摸溜出来寻欢作乐,裴昱自是不知其中隐秘,照实答了。

    但裴昱也由此明晰,他在扬州当着萧朗的面救下花娘晓晓的事,瞒不过圣上。

    “当”的一声,皇帝撂下棋子,转而执起白瓷茶盏啜了一口,茶香氤氲起缥缈雾气,将帝王威仪柔和了几分,俨然一副和蔼长辈模样。

    皇帝笑问:“既喜欢那姑娘,不如阿舅给你赐婚?”

    “萧朗说你们在扬州成过亲,那也不妨事,小娘子跟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多不容易呐,你好歹给人补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嘛!”皇帝言笑晏晏,“二郎放心,圣旨一下,姊姊姊夫就算不乐意,那也得热热闹闹帮你把婚事办了,朕届时若得空,上你们公府观礼啊。”

    这是在逼他明媒正娶假晓晓。

    裴昱不假思索撩袍跪地,到底是高门公子,如此情境背脊仍旧板正,如琼章鹤姿。

    “多谢陛下厚爱,只是前方战况胶着,学生这点小事还是不劳陛下烦心了,学生愿将大婚所需开支全数捐出,换成粮草以助我军。”

    皇帝慢悠悠撩起眼皮睨向裴昱,才忆起他这堂外甥还是有功名在身的,确实算天子门生。

    辨不出情绪的视线投过去,皇帝叹道:“许久未见,二郎也长这么大了,知道为朕分忧,挺好。”

    又问:“前两年被腿疾耽搁,那开年的春试二郎要参加的罢?”

    裴昱应是。

    皇帝朗笑着道了声好,“比萧朗那混小子有出息多了。”

    “只是——”

    皇帝话锋一转,“你这能考上解元的脑子,拿来做什么不好,净犯些混账事?!”

    只听“咻”的破风声乍起,那只精巧的茶盏直冲着裴昱面门飞去。

    裴昱眸子微缩,却没有躲避,生生受了这帝王之怒。光洁冷白的额上顿时淌血,淋淋漓漓,似精心烧制的珍品瓷器裂出令人惋惜的缝。

    案上玉石棋子也被皇帝拍得直晃,丁零当啷滚了一地。

    “裴昱,你道是一个乡野大夫哪里来的警觉心,能发现你国公府的暗卫,还反跟踪!”

    皇帝也不打哑谜了,冷哼道:“他啊,曾被朕派去的亲卫连续监视四年,行走坐卧、一言一语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字不差地记下。都说久病成医,傅从初被盯得久了,这种感觉早就刻在他骨血里,抹不掉了。”

    裴昱难得露出诧异神情。

    尔后听皇帝说:“你那时候还小,想必没听过京里的风言风语,朕的皇后十六到二十岁的这四年间是空白的,旁人只知她在家养病,没有任何人当面见过她。”

    这下,裴昱毫不费力忆起当年之事。

    当今圣上彼时是太子,与奚氏青梅竹马,婚事是板上钉钉的。谁知奚氏忽然与府医有了首尾,孩子都揣上了。

    出了这档子事哪里还能嫁去东宫,奚氏被奚太傅匆匆发嫁,随府医回了其家乡岳州。

    太子深陷夺嫡漩涡,待抽身出来,未婚妻已为他人妇。

    三年后太子羽翼丰满,登基称帝,当年给奚氏和傅大夫下药之人也早已查清,其家族满门抄斩,鲜血染红护城河,一代豪族就此销声匿迹。

    京城内外顿时风声鹤唳,见识过帝王之怒,再无人敢传风月流言。帝后大婚时众人也只当全然不知,恭敬伏地,山呼万岁,祝颂帝后如鼓琴瑟,瓜瓞延绵。

    “裴昱。”皇帝嗓音低沉,透着令人胆寒的冷意,“你可知你欺侮的是皇后之女!你可知皇后前几天还问起,小筠那丫头是不是年已及笄,该寻一门亲事了!”

    “裴昱,你动一动你那解元的脑子,倒是教教朕,该如何回答皇后!”

    裴昱眼波未动,叩首后直起腰身回:“学生确实认识傅大夫父女,但那都是去年之事,我与傅娘子仅见过几面,从未逾矩,我亦无非分之想。”

    “学生读圣贤书,习孔孟之道,自然知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傅娘子已有未婚夫婿,学生怎会明知故犯,坏人闺誉呢?”

    裴昱面上恭敬,鸦羽掩住的黑眸里却好似一泓不起波澜的死水,“学生自问待人随和有礼,也从未冒犯过傅大夫,因此不知为何傅大夫偏偏咬死了是我诱拐傅娘子。况且,白日里傅大夫和杨大统领亲眼所见,我的妻子名为靳晓,乃扬州花娘出身,并非傅大夫爱女,二者相貌虽有几分相似,却不是同一人。”

    皇帝怒极反笑,长指搭在几案上,望向裴昱的眼神颇有几分玩味。

    “二郎的意思是,傅从初没事找事,还是说……他居心叵测挟私报复,故意污蔑你清白?”

    “学生不敢。”

    裴昱又是一个叩首,半干的血迹粘在宝相纹地毯上,“傅大夫为学生治伤,悉心照料,可谓学生的再生父母,学生不敢以恶意揣度。”

    听这话都快倒打一耙了,皇帝的怒气却渐渐消散。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堂外甥和他其实是同一类人。

    当年奚氏认命远嫁,又舍不得孩子,是他软硬兼施,不择手段把人接回来,又哄了整整两年才得她点头,将她捧上凤位。

    现在这裴二刚戾又偏执,皇帝隐隐从中看出自己当年的倔模样。

    “行了,把朕的地毯都弄脏了,快滚回去看伤罢!”

    皇帝让郑内侍过来,吩咐道:“容华姊姊最是护短,没得叫她看见了着急,郑得乐,你找几个人护送二郎。”

    皇帝看着裴昱四平八稳的模样,笑意愈深:“送到府里也别急着回来,就让人留在二郎身边,好好侍奉。这可是大雍的状元候选啊,莫要出什么闪失。”

    裴昱告退后,皇帝叫人进来收拾这一片杂乱,随后斜倚几案,咬了口果子含糊道:“跟杨元登说一声,显国公凯旋前不动裴昱。”

    郑内侍有所迟疑地开口:“若傅大夫等不及呢?”

    皇帝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嗤笑道:“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都能给养丢了,他没脸求见皇后。”

    说到此,皇帝顿了顿,扫了眼在场所有人,“傅从初入京、傅筠失踪,这两件事皇后若知晓了,朕亲自砍你们的头。”

    说这话时,他甚至笑眯眯的,仿佛只是在对下人讲果子清甜可口。

    -

    禁军包围清潭苑的事很快传入容华郡主耳中,她夤夜杀来,却扑了个空,得知儿子被传唤入宫,也不回国公府了,铁青着一张脸坐在清潭苑正堂。

    待儿子出现在视野里,容华郡主有许多教训的话想说,却在目及他额头上裹的纱布时,生生顿住话音。

    缩在角落里的阿霓被这僵凝的氛围吓到,忍不住打起冷嗝。

    突兀的嗝声叫所有人将目光射向角落。

    “这位便是少夫人罢?”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忽然开口道。

    容华郡主并未注意到对方面白无须,怫然不悦地斥责:“我们母子说话,何时有你插话的份?一点规矩都不懂!昱儿你是怎么管教下人的?”

    内侍刚想张口,裴昱面色冷淡地提醒:“阿娘,这几位是圣上暂借给儿子随侍左右的。”

    这是要寸步不离跟着他,名为照顾实则看守!

    虽不知儿子究竟犯下何事,但闹到皇帝都震怒的地步,真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容华郡主登时甩了袖子:“我明日进宫,代你这不孝子请罪!显国公府好端端的门庭都要被你这孽障败坏光了!你叫我有何颜面去祭拜裴氏先祖?”

    “儿子无错无罪。”

    裴昱直视着自己的母亲,眼中无悲无喜,平静得好似深夜的清光河水。

    莫名想起小时候和大哥一起被爹打手板,娘听说了立马从佛寺冲回家,请京城最好的大夫给大哥看伤,还怪爹把大哥吓坏了,要是打出问题来绝对饶不了爹。

    六七岁的他跪在祠堂,看着娘气势汹汹来,又看着他们三人喧喧闹闹离开,那一句“捅蜂窝的是大哥,不是我”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

    这个家里,他一直是多余的。

    而母亲也很少正面直视他,据说他眼睛长得太像姐姐,他出生那日也正巧是姐姐生忌,母亲见了他总会掩面落泪,久而久之裴昱自己就识相地避开。

    “孽障!你这是什么态度?”容华郡主抄起一个宝瓶就朝裴昱砸去,内侍大惊失色,连忙把直挺挺站着的二公子往边上一推,好赖算是躲过去。

    “我就不该生下你!真真是来讨债的不成?!”

    容华郡主怒极,心中翻腾的怨气如熊熊烈火,焚烧她的神智。

    盯着裴昱的眼睛,往事一幕幕浮现。

    女儿夭折后她夜夜被梦魇所困,除此之外还总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可无论是丈夫还是侍女都说没人开口。

    容华郡主不信,明明有很多人在絮絮叨叨,嗡个不停。

    一会儿是女儿凄厉的哭声,责问她为什么没把她看好,一会儿是下人窃窃私语,说她克儿克女,别哪天克了国公爷,整个公府一起倒霉,一会儿又是点头之交在背地里说她年少跋扈,现在遭了报应……

    现在,小儿子腿疾痊愈,马上就要参加春试,马上就要让那些人知道,她生的孩子不全是有问题的,她的孩子也有能考上进士的。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他非要作!非要惹事!

    容华郡主气得两眼猩红,近乎嘶吼:“我也不该给你起这名!玉儿若还在,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子!你阿姐是多么伶俐可爱又懂事的孩子,从不叫我操心,而你,不配同玉儿唤一样的名!”

    “是,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名字也可以还给母亲。”

    裴昱早就清楚自己仅仅是个低劣的替代品,现在被当面说破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他偏过头,漠然道:“待父亲回京,还请母亲代为传话,我甘愿脱离显国公府,与父亲母亲划清界限,不败坏裴氏门楣,也不叫母亲在陛下面前为难。”

    “你!”

    容华郡主连怒喝都喝不动了,到底上了年纪,又经年神思恍惚,在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下竟险些上不来气。

    内侍们慌手慌脚上前搀扶,刚想回头问二公子此处可有府医,便见对方已经步至门外,一点儿也没有要搭理自己亲娘的意思。

    阿霓面如土色,心口狂跳到自己都有些耳鸣,手脚软得跟面条似得跟上裴昱。

    “二公子,你你你会不会要灭口啊?我其实还有点用处,您别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嘴可严了。”

    阿霓深知自己听到的乃是高门秘辛,而高门里的人通常不把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当人,说不定改天就给剥皮揎草了。

    “闭嘴。”裴昱步履匆匆,衣角也因略快的步势而翻飞不断。

    阿霓在原地望他走远,总觉得方才这番嘴仗倒下的虽是容华郡主,可二公子也没赢。

    “二公子留步——”

    叫住裴昱的是其中一个内侍,他显然是这几人里的头儿,见阿霓杵在门口,便点了两个宫女,略一施礼后说:“往后这两个小丫头就跟着少夫人您了,是您的贴身婢女。”

    又对裴昱道:“陛下有令,还请二公子谅解,二公子若要去哪儿,还请将奴带上。”

    被这些人盯着,裴昱只得与阿霓继续扮演夫妻,不然就是欺君之罪。

    过了两日,裴安被容华郡主送来。

    裴昱见兄长像背书般磕磕绊绊说着些兄友弟恭、手足之情的典故,便知母亲拉不下脸劝他,叫兄长传话。

    不管怎么说,此举给了他便利。

    这天下午,裴昱借裴安绕过内侍们的监视,来到栖云馆。

    出乎意料的是,没见到妻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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