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日暖泥融雪半消,街巷里却门户紧闭,连个玩耍的小童都瞧不见。

    只因清潭苑外禁军列阵,锦臂雕弓,兵甲相撞。

    为首之人正是禁军大统领杨元登,他手扶腰刀,气概不凡,余光悄然瞥向自己身侧的男子。

    男子三十来岁,一身半旧长袍,头戴山谷巾,脚蹬青布鞋,朴素无奇,气质却俊雅如谪仙。

    距上次一别已有十余载,听说这傅先生常年在岳州乡间,每日不是给人瞧病就是捋起袖子下田劳作,竟丝毫不见衰迈。杨大统领撇撇嘴,暗自收了腹,身板挺得更直。

    等了已有一炷香的功夫,算是给足国公府颜面,杨元登剑眉倒竖,命令手下:“进去搜!”

    这时,自内缓缓步出一人,云雁细锦的襕衫纤尘不染,滚边金线荧荧生光。

    兵卒认出对方身份,齐齐顿住步履,踟蹰不已。

    举人可见官不跪,裴昱不紧不慢地站定门前,朝台阶下的杨元登敛衽见礼。

    杨元登客气地还礼,又马上清清嗓,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有百姓上奏冤情,告发二公子您略良人为妻。我等奉御令前来搜查!”

    略人?!

    根据大雍律法,诸略人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此言恍若晴空惊雷,魏六顿足失色,惶然无措地看向自家公子。

    傅从初也在看裴昱,只是他的目光充满审视意味,见其雅致温润,如清风明月一般,心底便愈加含愤。

    “那么,”裴昱眉目清明,从容迎上对方的冷眼,“这位便是苦主了?”

    告御状是他全然没有料到的情况,更别提身为禁军一把手、只听皇帝号令的杨元登还亲自陪同前来。

    少顷,裴昱敛眸,款语温言:“既如此,请罢——”

    一行人甲胄琅珰地进去,自廊下穿行。

    清潭苑造式别致,不似显国公府那般轩昂富丽,不多时便来到别有洞天的后花园,此处堆石成山,泉如泻玉,然冬日萧索,最打眼的当数荡在秋千上玩乐的红衣女子。

    彩绘花边的罗裙扬在半空,在光影下染上辉煌碎金,裴昱眸光微凝,阖了阖眼帘,将不悦压下。

    裴昱瞥了眼浑身僵立的傅从初,对那女子道:“晓晓,家里来客人了,待会儿再玩罢。”

    侍女们仿佛才见到有人,急忙伸臂稳住秋千,扶着女主人下来。

    晓晓挽着简单的妇人髻,巴掌大的脸上覆着清透面纱,隐隐被风吹动。乍然见到这么多孔武有力的陌生男子,她立马将活泼顽皮收敛了,吓得躲在裴昱身边,一双柔荑紧紧攥住夫婿的衣袖,颤声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莫怕,这位先生想见见你。”

    裴昱和颜悦色,微微垂首:“为夫的腿便是傅先生治好的。”

    听了这话晓晓连忙敛起惊容,朝傅从初屈膝见礼,一双如珠如玉的杏眼里融着点点笑意。

    “原是神医傅先生,夫君同我讲过的,多谢您仁心仁德,妙手回春!”

    傅从初一颗心快要跳出,面上又是欣喜,又是心疼。

    女儿虽看着瘦了些,甚至不记得他这个爹了,但安然无恙便是最大的幸事。其余的,还是等接回女儿再说罢。

    傅从初长叹一声,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声线微颤。

    “小筠,我是爹爹啊。”

    “欸?”晓晓果然万分诧异,不知所措地望向夫君。

    又转过头看看面前这个几乎盈起热泪的长辈,似是不忍叫对方再伤心了,晓晓声音低下去:“可是我不认识你呀。”

    既在扬州打听到花娘晓晓的往事,傅从初自然知道女儿在被人拐卖的路上失了记忆,只是父女俩分别了快有一年,再见时却是这种对面不识的情形,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万般情绪堆叠,有过旧伤的腿脚在久雪初晴的风里微微发抖,几难站稳。

    “傅先生当心!”

    今日这番父女相认,在场的任何一位出了事他都担待不起,杨元登眼疾手快冲上前扶住傅从初,站定后杨元登又深深皱起浓眉。

    武人与生俱来的敏锐告诉他,这一切太过顺利了。

    傅先生关心则乱不说,这裴家二公子怎的就那么从容淡定,连眼皮都不跳一下?

    杨元登大掌搭在刀鞘上,眯着眼看向那一对并肩而立格外登对的年轻夫妇。

    傅娘子他曾见过的,只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女大十八变,哪怕面对面也认不出对方。

    只不过……

    杨元登抵唇咳了声,目光锐利道:“恕某多嘴,不知裴夫人为何在自己家中还戴着面纱?”

    傅从初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想起前阵子裴昱带着这女子在外四处闲逛时,面纱是一直戴着的,于是心口猛跳,目光直直射向晓晓。

    “拙荆偶感风寒,担心把病气过人才会如此。”裴昱笑笑说:“既然杨大统领疑惑,晓晓不若将面纱除去,好叫大统领放心,也好……洗清我的嫌疑。”

    话说到这份上,傅从初哪里还能不明白其中有诈。

    杨元登多少也琢磨出来了,直接在心里骂了句,显国公骁勇,容华郡主飒朗,生出的儿子竟这般气人,真真叫人开眼呐!

    杨元登随即也笑了笑,心道:就你会装相么。

    他嘴上告了声得罪,大手一挥,煞有介事地让麾下兵卒都把身子转过去,喝道:“不懂事!少夫人尊颜岂是你们能窥的?”

    随后,同傅从初一起看着这位被唤作晓晓的女子轻抬素手。

    面纱下是一副雪肤花貌,小娘子瓷白的肌肤笼着一层薄薄光晕,粲然笑起来宛如雪后初阳,溢着点点碎光。

    极美。

    然而,不是傅筠。

    眉眼像极了,遮住下半脸时简直一模一样,唬人得很。可一揭掉遮挡,显然是另一人。

    “裴昱!你——”

    傅从初眼中燃起滔天愤怒,疾步朝裴昱冲去,质问还未出口,便被杨元登拦腰抱住。

    后者冒了冷汗,劝道:“傅先生冷静!”

    被这般戏耍,谁能忍气吞声?就连杨元登自己都想上去把这笑面虎痛揍一顿,但再怎么说,裴昱的身份摆在那儿,轻易动不得。

    这一边又是爱女心切……

    杨元登一个头两个大,按住傅从初继续劝慰:“陛下肯定会为您做主的,傅先生莫要冲动哇!您不是怀疑裴二公子拐了您的女儿么,若属实,那他这么做,肯定是因为傅小娘子还在他手里,咱们若轻举妄动,他来个玉石俱焚怎么办?”

    这些道理傅从初自然清楚,又想起自己那已经和离的妻子,他终是把怒气生生压下。

    场面闹成这样,裴昱摆明了是不怕他们查,但杨元登还是带着手下将清潭苑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就连假山下的石洞、屋内的箱柜都不放过,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逐一翻查。

    清潭苑的仆人也被单独问话。

    结果可想而知,一无所获。

    傅从初隐忍地负手握拳,眼波发沉:“二公子腹有良谋,傅某自叹弗如,今日真是受教了。”

    “不敢,不敢。”裴昱像无事发生一样,淡然回道。

    直到傅从初杨元登一行人离去,裴昱骤然回身,森冷的目光攫着那个被晾在一边的女子。

    “谁准你坐秋千?”

    见他翻脸不认人,阿霓也没话说。

    出身瓦舍的她最会识人脸色,知道这公子哥并非表面那么温润和善,但拿人手短,给钱的都是大爷,她眼睛也不眨地麻溜跪地,甚至有点匍匐。

    “小的不识抬举,小的蠢笨无知!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阿霓知道裴二公子嫌她脏,在外作戏时连手都不肯牵,这也能理解,公子哥么。只是,谁能想到连个秋千都坐不得啊?!

    “下去,屋里待着。”裴昱撂下这话,便不再看她。

    只是在阿霓快要出花园时,他冷声道:“我娘子从无可能这般奴颜婢膝,既重金雇了你,就给我学像一点。”

    阿霓在心底一连呸了好几声,随后转过身,微笑回道:“嗳,小的记下了。”

    清潭苑又静了下来,积雪几乎化尽,带有腊梅香的微风轻拂,将秋千上靳晓亲手系的淡黄色丝绦吹得摇曳生姿。

    裴昱踱过去解下丝绦,拿在手里端详摩挲。

    日光被风搅扰,在他脸上投下疏疏的影。

    而后裴昱叫人搬水来,他亲自拧了布巾,把秋千从上到下擦了三四遍,又将丝绦洗了,挂在支摘窗上晾干。

    身在栖云馆的靳晓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感觉自己仅仅睡了个午觉,裴昱竟变得越发黏人。

    “夫君出门了么?怎的换了身衣裳?”

    被妻子依恋地抱着腰,裴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手指在她脸上游走抚摸,眼睛一移不移地注视着。

    她的筋骨与血肉他早已了然于心,是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但仍想通过这种办法确认,眼前的人真是傅筠,是独属于他的傅筠。

    她曾说过,爱的是扬州裴循清。

    他又何尝不希望她只是记忆一片空白的靳晓。

    形制硕大的紫檀四柱架子床咯吱作响,榫卯间木料尽情地摩擦震动。靳晓支撑不住身体,慢腾腾伏低,浮着春情的脸颊贴在软缎枕面上,还未歇够,又很快被拦腰捞起,如同被海潮高高托举的月影,一个激浪拍过来就会碎裂,化为乌有。

    裴昱脑内莫名冒出自己父亲说过的那番可笑言论。

    现在想来却有几分值得品味的价值,他很想知道,若他和黎照野摆在相邻的触手可及的位置,傅筠她——会将谁当做点心,谁又会是正餐呢?

    倘若黎照野的位置换成傅从初。

    傅筠会不假思索奔向自己的父亲,还是会在他面前踌躇纠结呢?

    裴昱一顿,握住妻子下颌,指腹微微陷入柔软的肌肤,迫她转过脸来。

    他放缓声音:“娘子今日也是爱我的罢?”

    靳晓神智还算清明,却是被折腾得有气无力。她扬起脸,杏眼半睁半阖,嘴唇是被他咬出的艳红,还未及说出敷衍的话,裴昱便欺身压下,送上暴烈的吻。

    床柱上的金钩终于失力,由得幔帐大幅度垂荡,掩住旖旎春光。

    -

    当晚,裴昱被急召进宫,宣旨的是常伴御驾的郑内侍。

    圣上竟是一夜都等不得,要亲自过问么?

    能牵动今上心思的,可谓世间罕有。裴昱多少有点了解,一为皇权二为皇后奚氏。

    从迈出别院始,裴昱暗自揣度,有过诸多猜测,但甫入宫门便都抛之脑后了,心下一片坦然。

    ——事到如今,无论对方是谁,都别想把傅筠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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