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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

    靳晓猝然一惊,急忙握住简娘的手,连连问道:“还有几日就到京城了,阿姐缘何现在就要走呢?可是我和裴郎有哪里招呼不周?”

    明明几个时辰前两人还并肩坐着一起绣花,有说有笑气氛融洽,这下简娘提出要提前在宋州下船,实在是太过突然。

    靳晓有点不知所措,不由将目光投向静立在门口的丈夫。

    这时,简娘猛地咳两声,强笑道:“哪里的事,晓晓多虑了,你们夫妇二人自是待我极好。简娘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简娘顿了顿,眼睫垂下,堪堪掩住眸色。

    “只是,今晌用饭时,吃到船家采买的时新食材,这才想起我娘的老家好似就在宋州一带,怪道菜色口味那么熟悉呢!”

    诳话既已开头,就顺着编下去:“在小秦淮蹉跎多年,我倒是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舅家可以倚靠,也不知两位外祖是否仍健在,是该去拜访的。”

    听了这个缘故,靳晓理解地点点头,简娘的母亲今年新丧,爹又是个坏心肠的,如今想去宋州寻亲也是人之常情。

    宋州是本朝高祖龙兴之地,离京城也就三百多里地,不算远,来往也很方便。靳晓遂也展颜,朝自己的郎婿招招手:“夫君,我们给简娘留个信址好不好?”

    又对身旁人说:“宋州那么大,你若一时之间寻不到舅家,或是遇着什么难处,就写信给我,或者直接来京城找我,怎么样?”

    简娘不言,面露凝色。靳晓拉着她的手晃了晃,笑道:“怎么啦,有了舅家就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舱外天色晕了墨,厚厚的云层压下,屋内顿时暗上几分,简娘始终微微垂首,避开灼人视线。

    此刻裴昱举步过来,掌心落在妻子肩头,安慰着:“你俩好得我都要吃味了,怎可能不认你呢。”

    “阿姐你说是不是?”

    听他跟着靳晓叫阿姐,简娘眉头狠狠一跳,几乎是立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凳角也因此在木板地面上拉出刺耳的一声。

    靳晓惊讶望来,简娘唯恐她起疑,左右张望了下,一径儿跑去窗边。

    一边顺手关了窗一边说:“马上下雨了,晓晓还是少吹风吧,到了京城也勿要贪凉,注意饮食作息,当心水土不服。”

    靳晓心下一暖,仰起脸来甜甜应好。

    又温言道:“阿姐也是。”

    她俩在各自最为难堪时相识,又在他乡巧遇,再加上女子间的心心相惜,让靳晓觉得这份情谊格外真挚。

    因此移船就岸,送别时分,靳晓头一回对诗书上所言离愁别绪有了实质的感受。

    北地的雨不若江左那种斜风细雨,裹挟云雾,旖旎多情,而是晶莹珠子纷纷落下,一颗又一颗清晰分明。

    有风在吹,运河两岸所植榆柳婀娜着扬起柔枝。这个时节柳叶已然凋零,垂枝榆却还朝气盎然,靳晓遂折了一枝榆条,赠予简娘。

    “愿阿姐此去万事顺遂,好运吉祥!”

    裴昱立在斜后方,隔着几个身位见妻子鬓发洇湿,微微皱眉,迈步走了过去。

    简娘已经走远,隐没人群,再难看清。靳晓揪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忽觉头顶移来半片青豆色遮蔽,折身一看是自己的郎婿撑着一把竹骨绸伞。

    “不是给她留下信址了么,娘子莫再担心。”裴昱一手执伞,一手搦她腰肢,语气不咸不淡:“或等我们在京中安顿,我遣人去宋州将阿姐接来与你团聚,可好?”

    靳晓摇头,又看了眼码头上的熙攘,他们左牵右拉,看似都有伴。于是低声道:“朋友之间再要好,也该留有分寸,阿姐与亲人多年未见,还是先不要打扰的好。”

    这回答正合他心意。裴昱垂首,贴上她侧脸,是她回过身来就能吻在一起的距离。

    “那我与娘子之间,是友人、爱人,还是亲人?”

    话音顺着耳廓落下,靳晓怔然出神,半晌才蹙着眉回他:“我们俩之间不用分那么清吧?”

    闻他不语,她又道:“我只知道,对现在的我来说,夫君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了。”

    裴昱看了眼半湿的帕子,说:“若与我分别,娘子也会此般不舍吗?”

    “当然啦。”靳晓不假思索地答。

    继而环住他腰身,靠在结实安稳的胸膛前,半是撒娇半是玩笑地说:“我会折很多很多的柳枝来挽留你。”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娘子,我会当真的。”

    靳晓用力点头,仿佛在盖戳认证。

    船在淅沥声中航行,立在船头看雨虽浪漫,却也有点寒意浸骨,她打了个寒颤,率先跑回船舱。

    裴昱慢条斯理地收伞,唇角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娘子,又一人抛下了你。

    ——你将她当做推心置腹的好姐妹,她呢,一堆铜臭就能收买。这样的俗人,怎配与你做朋友。

    -

    话说这一厢,走出几里地的简娘心中仍是惶惶不安,后脖颈直发凉。虽然戴了面纱,但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有针对她的视线,刺破薄纱而来。

    避子药、认亲、假身份。

    这几个词在脑子里盘旋了一整天。

    她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可是被人捉住再盯上一盯,双腿就很没骨气的发软。

    她忘不了那个总是微笑示人的裴公子长身立在她跟前的模样。

    眼神淡漠发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而她,若不顺着他的意,想必真的就要成为一个死人了。

    后来的几日,简娘随便择了一处客栈,将自己关在里面。可夜夜难眠,终还是跑了出来。

    “哎哟!看路啊!这么宽的道还能撞我身上!”

    “对、对不住……”简娘浑浑噩噩,抱着包袱让到一边。

    还没往前走两步,裙角被人扯了下。她吓得一激灵,听身后传来一个稚气的童音:“这条手帕是姨姨的吗?掉在地上啦!”

    看清小童手里攥着的帕子,简娘倏地掉泪。

    “姨姨怎么了,我给你拍拍哦。”

    “你看,手帕没脏,很漂亮很干净的……”

    小童的娘揉揉自家孩子脑袋,刚想说什么,瞥见女子眼泪掉得更多。于是捂住女儿闹腾的小嘴,温言问:“娘子这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看着这一对友善的母女,又目及那条晓晓亲绣的帕子,连日来勉力紧绷的神经终于“铮”一声断裂,简娘再难自抑,瘫倒在地掩面低泣。

    她哪里有什么难处,裴公子给的财宝可保她一生吃穿不愁。

    真正遇到难处的是晓晓!

    虽然搞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总归是裴公子瞒着晓晓很多,他也根本没有表面那样良善温润!而晓晓……赤诚的真心悉数错付给了一个欺她、瞒她甚至可能伤害她的伪君子。

    简娘握紧帕子,眼含泪花。

    混迹勾栏这些年,趋利避害四个字早就刻在她的骨血里,就算裴公子不拿钱砸她,她也会守口如瓶,自己识相地寻个借口下船远走。

    但不知怎的,真这么做了之后,心头跟刀削铁磨一样,难受得要命。

    从前总觉得晓晓很像以前的她,倔强得要命,可她又不如晓晓勇敢,两层高的楼说跳就跳。事到如今,她更是鄙夷自己,晓晓拿她当好姐妹,赤诚相待关照有加,她却说一通假话,辜负真心。

    这样的她,与那姓裴的又有何异!

    哭了一通,面纱早被洇湿,隐隐约约显现出寸长伤疤的轮廓。

    小童见了眼睛睁得圆圆的,朝她阿娘急道:“这位姨姨是不是被欺负啦?阿娘帮帮姨姨吧!”

    “姨姨不要怕,我阿娘是远近闻名的松狮,很厉害很厉害的!”

    女子无奈地纠正:“不是松狮,是讼师。”

    小童年幼,只是常听人这么夸阿娘便记在心里了,实际并不懂何为讼师,只知道阿娘帮了很多很多人,应该也可以帮这位哭花了脸的姨姨吧。

    简娘露出怔然的神情,尔后看这女子微微笑了下,柔声道:“在下虞歌,是一名讼师,娘子若需要帮助,尽管道来。”

    简娘抿紧唇,似在做最后挣扎,虞歌也没催促,只是叫女儿一起扶人。

    “一场秋雨一场寒,地上太凉了,娘子先起来吧。前面有间茶寮,娘子不嫌弃的话,我们母女陪你去歇息一下。”

    热茶下肚,简娘的心神终于稳下来。

    方才这虞娘子陪她一路行来,道旁确有三两行人同虞娘子打招呼,面上很是恭敬的样子。且虞娘子谈吐生风,落落大方,看起来真是一名见过世面的讼师。

    或许,真的可以为她拿个主意?

    简娘想了想,道:“我没有官司要打,只是我妹妹不幸落入歹人之手。”

    她面上露出惭愧神色,却也没有遮掩:“不怕虞讼师笑话,我胆小怕事,丢下妹妹跑了。现在悔矣愧矣,只想快快将她从火坑里救出。”

    虞歌讶然:“前阵子西边闹匪,怎的宋州也出了掠人的事么?”

    显然,这是误以为当街强抢民女了。

    简娘摇头否认,却不知从何讲起。

    她对那姓裴的所知甚少,也不知道所谓商贾子弟的身份是否为真,毕竟,听他们言谈,又有暗卫在手又能伪造文书,听起来不是一般人。

    “我只知道对方是京城人氏,将我妹妹带走也是往京城去,走的水路,这几日想来已经到了。”

    说着,随手拿出那人当着晓晓面留下的信址,面含难色:“这估计也是假的,算不上线索。都怪我怯懦!唉,这下他们进了京跟泥牛入海似的,怕是再难找寻了……”

    本就是病急乱投医,现在决定面对时才发觉自己真是蠢笨,无权无势也就罢了,还一问三不知,谈何救人呢!

    简娘懊恼扶额,小童见状,很乖巧地推过去一叠点心,甜甜道:“姨姨吃,好吃!”

    这般甜笑又让简娘想起晓晓,眼眶湿润。

    忽然,坐在对面的虞歌开口:“不瞒你说,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对京城的大街小巷再熟悉不过,亦有几分人脉。简娘若信得过,我带你上京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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