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扬州芍药花盛艳绚丽,名于天下,小秦淮的每一代花魁娘子也因此被赐名为芍药。

    倚红楼的这位芍药姑娘,纤腰长袖,妩媚动人,平素拜倒在她裙下之人不知凡几,估计满扬州的人都想象不到她会有如此落魄潦倒之时,就连靳晓都大大地吃了一惊。

    “还是叫我简娘吧,这是我的本名。”

    简娘嗓音里透着满满的疲惫与苦涩,脸上一道长达三寸的疤痕更是触目惊心,让人难以忽视。

    靳晓心有疑惑,但出于礼貌并未主动问起,只是将她揽抱在怀里护着。

    至于对简娘动手的那个男子,据说是简娘的丈夫。不知裴昱使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他签下和离书,还朝简娘下跪磕头,道歉认错。

    后来简娘才透露,还在扬州的时候,一位恩客家里的正头娘子找过来,打砸辱骂,简娘挨了好几个耳光,脸颊就是那时划伤的。

    容貌受损后,身价大打折扣,简娘因此被储妈妈赶去后厨烧火,与斜对过的酒肆跑堂陈三相识。那陈三愿意出资赎简娘,简娘原就攒下不少积蓄,自己掏了这个钱,跟着陈三来他老家宿州寻了个营生。

    谁知只安生了几日,那陈三的真面目便暴露无遗。

    酗酒滥赌、辱骂殴打,不仅把简娘的积蓄花光,还拿她做个出气筒。

    简娘平静的讲述让靳晓揪心不已,在倚红楼的一个多月里,与简娘接触不算多,却也心知这是个心地很好的女子。无奈卖身青楼已是不幸,竟还遇上这些污糟事。

    是以,靳晓问过裴昱的意思,带着简娘一道北上,离开这个伤心地。

    这一日,靳晓一边看着医书,一边握着小钵碾磨药材。

    不知怎的,竟觉得这样的方式很亲切很顺手,药香弥漫,也很是沁人肺腑。

    哪成想啪一声,医书被一只瓷白的手夺了去。

    “夫君?”

    靳晓懵懵的,尚未反应过来。

    “娘子看医书做什么。”

    裴昱黑亮的眼眸里涌动着暗火,直直盯着她。

    靳晓腾的起身,不解地问:“夫君这是跟谁生气呢,怎的好像不太高兴?”

    “我看医书自然是为了简娘啊,怎么了嘛。”

    她将他拉到床边坐下。

    “简娘虽嘴上不说,但平素都不怎么在舱房外走动,见到生人也大多低着头避开对方的视线,我觉得她其实很在意脸上这道疤,所以昨日趁着停船补给,我才拉着你去医馆问方子啊,夫君忘了吗?”

    裴昱平静道:“自没有忘。只是,既有了方子,药也煎给人涂敷了,娘子还看什么医书,是要琢磨着自己当医士么?”

    这样的说法,靳晓还当是一种揶揄。

    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摆手道:“我哪里就能当医士了,这就和夫君你做学问一样,要耗费很多年功夫才行的吧。昨日那大夫说他的方子只能起到淡化作用,不可能完全消除疤痕,我就想说翻翻医书,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奇效的古方可以用。”

    裴昱脸色稍霁,“娘子真是古道热肠。”

    靳晓莞尔:“闲着也是闲着嘛,要是真能被我找出古方,那就太好了。不过,夫君先别说出去哦,免得没找到合适的方子,让简娘空欢喜一场。”

    “娘子既考虑如此周全,怎没有想过你并非熟谙医术之人,甚至未曾接触过医道,就算寻得奇方,也不知其效用如何,若贸然给简娘用,万一好心办坏事,伤没治好不说,还破坏你们姐妹情谊,该如何是好。”

    靳晓一怔,听裴昱继续说。

    “京城医馆林立,不若等抵达之后,我寻几位杏林高手给简娘细细瞧伤,届时要用什么药材也比运河沿岸这些小州小县好找,娘子意下如何?”

    “唔。”靳晓眼中蹭的亮起:“夫君好细心,我没有想那么多。”

    话音才落,她被轻轻一带,落进身边人的怀抱。裴昱随口道:“入口上脸的东西,你还想自制了给人用不成?娘子可真是大胆无畏。到时人家若来寻你麻烦,为夫可不会给娘子托底。”

    靳晓声调上扬着咦了声,嗔道:“才成婚多久夫君就想着和我大难临头各自飞啦。”

    裴昱捏捏她的脸颊,“娘子的东西只能我用。”

    这句话音实在是又轻又低,靳晓总觉得他意有所指,是在说昨晚床榻间的那点事,便脸色红红地别过头。

    裴昱的视线跟着她转,落在小钵里的药沫上。

    “娘子,往后这些药材也别碰了,该叫下人做就尽管吩咐下去。知道了吗?”

    捣药并不枯燥,靳晓甚至觉得挺有意思的,因此边回头边说:“我什么都不做,关节都要生锈啦,嘎吱嘎吱的——”

    尾音被一枚轻吻覆盖,冷玉似的长指握住她下颌将人拉近了些,随后,他的唇慢慢下移,在她颈窝流连。

    裴昱低喃着,声线上覆着黯哑:“不是要给我生孩子么?娘子,是药三分毒,碰多了对我们的孩子有害无益。”

    日光淡淡,半开的小窗里送来晨风的新鲜,也叫人生出些微羞赧:“那也不是大早上就……”

    痒意蜇人,靳晓推了推身前的夫婿,却是双手被他一把握起,举高后扣在头顶。

    ……

    一场突如其来的房事透支了靳晓今日的体力,浓睫无力地扇了扇,很快就倦极而眠。

    裴昱叫人送来热水,细致地给妻子清洗擦拭。自己虽无睡意,却也安静躺下,轻轻抽走她抱着的枕头,再将人翻转过来拥入自己怀里。

    闭上眼,一边是妻子齿间的颤声轻吟,被打湿的眼底明晃晃只映着他一人;一边又是所谓的孩子,一个多余的、注定会夺走她大部分关注的存在。

    两日后,裴昱做了决定。

    “寻避子药来。”

    魏六应了声是,随后呈上一沓一指厚的纸张。

    “这些是暗卫交给小的,以呈公子的身份文书,大多将夫人的籍贯安在竹洲、复洲、辰州等地,岳州与这些地方同属荆湖北路,口音大差不差,哪怕夫人找人问将起来,也不易出现纰漏。”

    “还请公子从中选取一份,届时暗卫挑选合适的人家,许以金银,公子再领着夫人去认亲,便皆大欢喜了。”

    裴昱不语,随意翻阅几份。

    细微的纸张摩擦声里,他面色冷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公子,可是有何不妥?”

    不知怎的,裴昱脑海中忽然闪过靳晓从倚红楼纵身跃下的画面。这些时日,靳晓与那个叫简娘的女子甚是要好,他倒是好奇,若靳晓遇到同样情形,会作何选择。

    少时,裴昱终是搁下身帖,道了声不允。

    “同意做假身份的人家,养不出她那般性子。”

    魏六恍然大悟,心说还是公子心细如发,虑无不周。

    “先退下罢,拿去烧了。”

    魏六抱起那沓纸张,推开门的瞬间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一点异香,像是淡淡的药味。他瞬间警觉,出声喝问:“谁?!”

    对方的足音顿时慌乱不堪,落下重重声响。魏六以此辨明方向,闪身抬目,视线追去,只见走廊尽头飞快闪过一抹赭色裙角。

    药香,赭色,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是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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