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从二公主宫中出来,一路沿着鱼藻池去往舒贵妃宫中。

    何少音拜谢贵妃厚待之情,又呈递一件崭新的绸绣寝衣。皇宫中最不缺金玉锦绸,但能在满眼花团锦秀中让人眼前一亮,非绣艺高超者不能为。

    舒贵妃目含悦色,举手之劳能得人衔环相报心中甚是欣慰,温声嘱咐她得空常来宫中。

    女官们每人得了一柄绣扇,连女医也得了她赠的绣品。

    她向掌事女官告了长假,便一门心思地做起手中的绸绣生意。

    不能出宫期间,陆戈告诉她有几位朝臣特意递折子替她讲情。原以为是得了他的授意才会如此,未料他推卸得一干二净。

    “何娘子凭本事挣的,陆某不敢贪功。”

    追问之下才得知朝堂上替她说话的几家,是在宫中受教时曾帮衬着做过活计的人家。这些女娘心中感激,才请父亲出面替她说话。

    甚至于突然上门的生意,虽说大多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她究竟有何能耐,能被一向在衣饰上挑剔的长公主请到宫中做教习。

    但也有一部分是因着受教的女娘们传播了她名声的缘故。

    且不说家中无人对送上门来的生意存半分拦阻之心,就连一向安分守礼的母亲亦不觉得做绣绸会有失世家女子颜面。

    众人皆许,她便光明正大的干着老本行,乐得自在。

    女人的衣服永远是下一件最美,夫人们找她绣得最多的便是衣裳。

    与何少音接触久了,夫人们对各种纹样也是耳熟能详。偶尔还有一两个提出要把好看的纹样全都绣到一件衣服上这样的无理要求……

    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愈意安笑说,“将军府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在我与你长兄成婚之时。”

    登门的人中除去做绸绣,余下便是隔三岔五由世家大族遣来送请帖的。

    愈意安穿着少音绣的月白色暗花绸秀折枝花蝶纹袖衫,兴致盎然地接待着每一位来下帖子的宾客。

    打理将军府多年,愈意安从未像近日这么忙碌。

    算起来,她已经多年不被邀请去世家席面了。只这个月,才刚月初,她便吃过两家的席了。日子虽然忙碌,她的气色却越发出众,丝毫看不出来疲倦。

    “陈太傅的寿诞今年在丰乐楼办,送帖子的人说给咱家安排了个顶好的厢房。少音明日也同去,活计再多也不差这一天。”

    少音灵巧地引着绣针,笑盈盈地应着,“阿嫂管事越发周全,把我都安排好了,再想推脱也不能。”

    柔和的霞光铺陈在东边的天际,没等仆妇来叫,何少音便自觉地坐在了妆镜前。

    她很少花心思打扮自己,遇着节庆宴会,顶多让梳头的婢女多簪几根花钗。

    今日却不同。

    因能见着陆戈的缘故,一钗一环,她都用心拣选。

    金步摇斜插在半挽的高发髻上,鬓边点缀一枚金镶翠蝶碧玺花簪,纤长的金累丝流苏耳坠在晨光中闪出灿亮的光。

    她对着妆镜再三斟酌,又在额间细细描画出一朵桃花花钿,来搭配身上的烟粉色绸秀海棠折枝纹袖衫。

    眉黛清秀,朱唇似花瓣一样秀美,衬出她姣好的容颜。

    丰月楼锦绣依旧,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正堂内横拉着一幅巨大的松鹤延年图。青松林立,鹤鸣九皋,苍翠的绿交映着鹤顶浓郁的红,在设色上已然是登峰造极。

    这回连印玺也不用看,少音猜这画必出自朱其昌之手。

    在前面引路的潘通随手一指,“这幅画大有玄机,若是竖过来看,极像一个寿字。”

    何贤早歪了头拿手比划,口中惊呼,“真是一个寿字,松枝交叠错落,底下那只鹤正巧落到寿的那一点上,难为他想了。”

    潘通对何贤的反应相当满意,熟门熟路地领着何家众人往三楼雅间就席。

    “陈太傅特意嘱咐要留个好位置,这间厢房四面通透,视野敞亮。何二郎与何娘子那日在这里吃过酒,想来不会陌生。”

    潘通前脚刚走,何夫人冷眼看向因撒谎而心虚的何进,口中紧急追加了一道令。

    “以后不准再带妹妹胡喝了!”

    何家算是赶了个早场,现下离开席还早得很。何少音心有牵挂,在绣凳上坐不安分,独自一人去廊台俯瞰下方熙攘的人群,时不时地往门口去寻陆戈的身影。

    这几日,陆戈忙着处理长公主的事,两个人连面也未曾见。他原不用插手这些,不知为何又请了旨经办。

    陆戈多揽了份差,分身乏术。符离倒是闲得很,得空便往何府跑。听他说,曾经服侍过长公主的宫人都受到了讯问,与洞坑之事有牵连者一律枭首,余下无辜者已被遣散出京。

    符离还说,将军今日一定会来赴宴。

    “何娘子在寻人吗?”

    被人突然说穿心思是很尴尬的,尤其这人还是沈霁之。

    自知晓了沈大人的心意,何少音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和他闲聊,心中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听到身后的声音,何少音稍一停滞,转身稳妥行礼,“沈大人安好。”

    沈霁之近前几步,打了扇子温和笑道:“宫中受教果然有用,何娘子见着我,既不让我闭嘴,也不直呼在下名讳,进步神速,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温和是真温和,眼角眉梢都透着与人无害的儒雅。

    记仇也是真记仇,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要翻出来说。

    “女官教导有方,不敢没有长进”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沈霁之扇子一合,异常庄重地朝楼上施了个十足十的躬身礼。

    这礼显然不是给她行的。

    她朝上一看,萧睿正垂手站在五楼廊台中间堂堂正正地受着沈霁之的礼。

    她蹙眉瞧着沈霁之低弯的腰身,暗自诧异他不该是轻易屈尊之人,可他实打实地行了这个礼,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揣度他的用意。

    “身为光禄大夫,想来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了。大人官位远在萧睿之上,这腰莫不是给萧家弯的?”

    他与萧睿为伍,少音不是第一次见,但他当众行出讨好献媚的举动,却是头一回见。

    沈霁之静默而立,不发一言,好似一汪死寂的深潭,漾着绿纹的水面让人不知深浅,难以触底。

    见他沉默不语,少音再无话可说,倒了步子往反方向走了。

    她顺着阶梯一路往下走,忽又不死心扭头去瞧。果然沈霁之正一步步往上攀着,朝高高在上的萧睿走去。

    两人一上一下,一高一低,转眼间已是背道而驰。

    一楼大堂内,端庄娴雅的陈映姝正在忙前忙后地招呼前来贺寿的宾客。

    少音正欲上前与她打个招呼,刚迈了两步路,眼瞧着陈娘子在听了婢女的耳语后忽然面露喜色,急匆匆地跑向门口。

    她好奇地扯过视线去看,恰好撞见一位头束金冠,身着绫罗袍,腰配环首刀的少年将军阔步走来。

    陆戈长她两岁,在朝臣里头却是年纪最轻的。众武将若按资排辈,他尚能与窦准比肩,可若按年纪论数,他就要甘心屈居末流了。

    此刻堂内闲散而立的众人见陆戈前来,纷纷上前与他拱手寒暄,老寿星陈太傅更是一马当先站在人群最前方。原本立在勾栏处的萧月仪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人群。

    也不拘来人是谁,陆戈冷然的目光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隔绝着众人的热络。

    他飞快地环视一周,相当公平地与诸位拱手致意,另对陈太傅说些恭贺寿诞之词,言辞简明之间算都见过了。

    人群中自发劈出一条过道,他朝独自站在阶梯边的何少音大步走来。

    与众人相见时沉寂无波的神色还来不及调换,眼眸深处先凝聚起一片柔光。

    见他伸了长臂要来执她的手,少音脸颊微烫,动作却不扭捏,从袖衫下转了腕子递手过去。

    两个人互不避嫌地牵起手来,围观的人再不明就里,也晓得是怎么回事。

    那些虽移了眼,视线却止不住往这边斜的,少音觉得无妨,人总是要适应的。

    她不在乎众人的目光,也无意探究纷繁目光里是否夹杂有陈映姝的失落,亦或是萧月仪的妒忌,再或是沈霁之的了然。

    自丰乐楼醉酒后,她与陆戈的轶闻便悄然在坊间流传。她知晓后浅露几分女儿家的情怯,忽又生出不想被写进轶闻的念头。

    轶闻秘辛再有趣,终究是鲜为人知。她与陆戈好,她要众人皆知。能进史书,能进族谱,而非仅仅停留在轶闻薄薄的书页里。

    他眼眸中倒映出女子袅娜红妆,额中花钿纤巧流畅,笔锋勾转的样式与信笺上肖像的画法如出一辙,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离得近了,她察觉到陆戈眼角勾缠有几根猩红的血丝。他再怎么容光焕发地朝她而来,亦无法遮掩身体的疲惫。

    略带喑哑的嗓音滑过他的喉头,“等很久了?”

    他关心她是否等很久了,是等很久了,可再久些也无妨。哪怕他公务缠身无法前来,换她去找他便是,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要紧。

    她轻动了下被他攥在掌心里的手,“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陆戈拉着她踏梯而上,稳健的步伐之下语气极为疏狂,“你只能等我。”

    能让何少音晨起梳妆,让她驻足凝望的,只有此刻和她并肩同行、拾级而上的人。

    和他同行,五感变得格外敏锐,方才还未觉得脚下厚密绸毯走起来是如此软柔,一步又一步,像极了那晚递到唇边的一匙接一匙的汤粥,只简单重复着心尖却早翻涌起滚烫。

    她侧头看他,忽萌生出真正同他并肩而立的念头。

    有朝一日站在他身边时,不再是借他的光,而是让彼此更耀眼。

    见过何家众人,陆戈领她走到隔壁。陆氏夫妇因入宫觐见的缘故不能来此赴宴,陆家席面上此刻只有他们二人。

    与他同席而坐,少音想抽回被他紧握的手松泛下身子,指骨刚挣得一丝松动,旋即又被狠重地握回掌心。

    他哑笑,“让我再牵一会”

    依着他,任他手掌中因常年持握环首刀而留下的几枚厚茧粗粝地擦过她柔嫩的手心。

    她忽然想问一事,奈何绵绵情意盈满屋室,一时不知如何挑起话头。

    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半日,终是没压住问出了口,“长公主的事都了结了?”

    他淡淡一笑,“看了我半日,就问这个?”

    话涩于口,少音无意地挪了下身子,步摇轻颤,也晃出了抑在心底的话,“长姐薨逝时你尚且年幼,如何笃定陛下对贵妃情深意重?”

    他波澜不惊地言道:“文吏自有记载。”

    何萱的一生在文吏刀笔之下不过寥寥数语:贵妃何氏,大将军祐女也。上宠甚之,无子,以病亡。

    君恩荣宠不过是一句上宠甚之罢了,陆戈如何敢断言这宠能保何家一世荣华。而她偏听偏信了他的话,诱引长公主承认对贵妃的敌意,竟能让陛下在恩宠面前舍弃了女儿。

    她进而又道:“其实那日我也在宣室殿中。陛下说何进提前归京是了了他的心愿,那这心愿也是因放不下长姐的缘故?你一早洞悉君心,故而才有十足的把握让何进回来。”

    他墨眸一眯,带着几分戏虐,“岂敢,我请旨了。”

    少音蛾眉微扬,贴近他耳边说,“上将军懂得事事请旨,看来在朝堂上还能屹立多年。我曾担心朝臣弹劾会致你身陷困局,未料是我见识浅薄庸人自扰。”

    早有大手拦了她回身的退路,手上用力,一把握住她的腰身,将她锁在身前,“继续说。”

    一弯柔臂攀上他的脖颈,少音轻笑,“轻判薛家人也好,让何进提前回来也罢,连让彭副将蹲昭狱,桩桩件件论起来都是经过圣裁的。文吏谏臣再弹劾也要懂得适可而止,毕竟事情是陛下允的。”

    她松了腰身,倚靠在他怀里,“只是陛下为何要冲你扔茶盏?”

    沈霁之的话说得很清楚,她不至于记错。

    他低眸在她眼眉间流连忘返,似看不够,良久才低声道:“那日殿中人可不少,怎知是冲我?”

    她拧眉,若不是冲他,便是冲进谏之人。

    她不禁怀疑起沈霁之那日的用意。他并非真的想告诉她陆戈的处境,而是想借势逼她远离陆戈。她不管不顾冲出府门的样子,怕是不在他的算计之内。

    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少音怔神,人心险测难以捉摸,又觉有幸,幸而陆戈坦率相待,从来不曾欺瞒她。

    她摇了他的手,急道:“方才与你寒暄的人中,有多少是存了不轨之心的,这里头又有多少是弹劾过你的,可心中有数?朝堂之事关乎性命,万万不可大意。”

    他失笑,眼中逐渐微灼,“何娘子既应允我了,陆某只会更惜命。”

    她朱唇一弯,贴伏在他胸口,复又问道:“你是如何察觉陛下宠爱长姐的,不许拿史书工笔搪塞。”

    “并非我察觉,实乃陛下亲口所言。”

    他又抚上她的肩臂,往怀里拥紧。

    “倾慕一人,何需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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