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少音跑出廊中,向庭院内仍在东躲西藏的宫婢们呼救,没有一个人敢近前帮忙。

    敞开的宫门处,林尚芸奔走在前,身后跟着一众侍卫。在看到毫发无损的少音后,尚芸长长的舒了口气,心中一块悬石也落了地。

    少音简单说了原委,顾不得尚芸脸上翻起的滚滚乌云,极镇定地督促侍卫们先去救人。

    青砖开合,浓烈的腐臭味直窜上来,连穿廊风也吹不散。尚芸一个忍不住,俯身在地,连连作呕。

    洞坑深不见底,没人敢贸然下去施救。唯有少音扑在洞口呼喊,试图去听下面传来的声音。

    黑黢黢的洞口像能吞噬一切的深渊,没有光,没有声音,连生机都显得渺茫。

    她拾起一枚小小的石子丢入洞中,片刻后传来石子坠地的声音,“还好不是很深,劳烦你们快些救人,不能再耽搁了。”

    从身后赶来的孔平扶起异常冷静的何少音,往洞口处下了一架木梯,梯子太短不得不再接一架。

    看到孔平有条不紊地开始施救,她脸上才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惧色。

    “宫里怎么会有深坑,长公主又为何会坠入深坑里?”

    一抹明黄色在她眼中越来越鲜亮,金龙出云的纹饰也逐渐清晰。陛下身后,二公主和她的生母,如今后宫里最有恩宠的女人舒贵妃正急急行来。随后到的几个朝臣,她曾在自家的接风宴上有过照面。

    浓烈的腐臭味将众人逼停在外围,听完事情的原委,陛下的脸上蕴了怒意,显然对长公主出手伤人一事格外介意。跪拜在地的宫婢,也证实了少音的话句句属实。

    “照这么说,是长公主自己误触了机关掉下去,与何娘子没有半分干系。只是这话,可有人证?”彭副将带着质疑突然责难。

    少音认出了他是接风宴上窦准身边的副将,冷淡开口,“事发突然,并无他人在场。”

    宫婢们也连连摇头否认,说当时无人敢上前,并不知晓长公主是如何坠下的。

    “既无人证,何娘子所言是空口无凭,不足为信。陛下,臣已检视了机括,青砖开启后,若无人坠下牵动转轴,青砖是不会闭合的。到底是长公主失足坠下,还是被何娘子推下,还需细查才是。”

    彻骨的寒意侵上心头,她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二公主缓缓出列,脚步一深一浅似受了伤,“长公主手持长鞭,少音手无寸铁怎能近得了她的身,彭副将不要含血喷人。”

    彭副将不依不饶,眼神也阴毒起来,“臣听闻何娘子幼时与长公主交手,次次都占得上风。洞坑一事,焉知不是何娘子先发制人。”

    少音与长公主的旧事,宫里人多半是知晓的。彭副将的话,很快引起了众人的议论,唯独陛下和舒贵妃默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孔平的声音隐隐从下方传来,洞口的侍卫随即扔下粗粗的绳索。

    又过了许久,久到天边已是残阳如血,众人才将奄奄一息的长公主救了上来。

    “当务之急是医治长公主,今日何娘子也受到了惊吓,陛下准她先行出宫吧。”舒贵妃摇着额上珠翠,温和的说着。

    彭副将勾头冷笑,“事情尚未明了,何娘子不能走。若要自证也不难,只要何娘子往昭狱走一遭,是非曲直便可分明了。”

    倘若严刑之下还能坚持己见,便能服众了,只是那时半条命也算没了。

    晚霞映在少音失了血色的脸上,像一朵骤雨中凋零的花。

    彭副将也不请旨,只眼神示意几名侍卫,“带何娘子去昭狱。”

    几个胆大的侍卫逼上前来,少音连连后退,看向陛下的眼神逐渐淡去希望。

    彭副将有些不耐烦,在御驾前的声音也焦躁起来,一个劲儿地嚷嚷“快带她下去”。他迈步过来,看样子是要亲自动手。

    “谁敢动她!”

    突然响起的雷霆威慑好似一支穿云响箭,于电光火石间破云而出,势要召唤出千军万马来。

    踏着残阳的金光,陆戈一路疾奔而来,快速执了她的手,将她完全护在身后。

    眉间翻涌起黑紫怒气,“天子未言,臣子岂能擅专?彭副将不敬天子,藐视天威,最该去昭狱思过。”

    陆戈冷怒地向陛下请旨,又果断进言,“事情尚未明朗,一切等长公主醒来再议不迟。”

    陛下阴沉的脸色在看见陆戈后,好似雨后出霁,“不是说在校场,怎么突然回来了。”他扬了扬手,依言发落了还未搞清缘由的彭副将。

    “少音,你今夜留在宫里,长公主醒来之前你不要出宫。上将军,你随朕去看看长公主。”

    众人各自散去,常内侍打着拂尘上前引领她。

    少音只在看到陆戈的那一刻,心中便存了眷恋,缓缓从他挺阔的背影后步出,拾起裙摆正要离开。

    步子还没迈出,周身跌入一个风尘仆仆的怀抱中。

    “幸好你没事”

    他久久没有放手,话音里夹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让人难以想象片刻之前他还是那般魄力十足,锐不可当。

    少音不理会还未散去的宫婢们投来的惊讶的目光,抬了手腕回抱住他,嗅到他怀中沾染的林间草叶香,喃喃道:“我知道你会来。”

    安置她的宫室离鱼藻池不远,里里外外围着不少看守的人。

    舒贵妃贴心地送来寝衣,又遣女医为她开了一剂安神汤。

    得过这位女医两次照拂,她心中感激,见女医并不受谢,只是眼神示意,恍然发觉女医竟然不会说话。

    殿外的宫婢依次进来添上宫灯,庭燎的红光也隔着窗纸透了进来。

    夜幕低垂,空旷的大殿内因没了日光的照耀而升起凉意。少音拢了拢身上的寝衣,突如其来的疲惫夹杂着害怕,一浪一浪地打向她。

    安神汤失了效,她身心俱疲,却无法安睡。一合眼,漆黑的深坑就出现在脚下,整个人止不住地向下坠,腐败的味道又侵袭上来。

    她甩不掉脑海中的恐惧,大片泪花开在华美的绸被上。

    身子被有力地抱起,连同裹着的衾被一起被拥入温热的怀里。

    泪眼迷蒙中,眼前绫罗袍上金线勾着的祥云纹愈发清晰,那是她挑灯夜绣,特意选的纹样。

    陆戈垂下头,小心擦去怀中女孩眼角的清泪,见她哭得可怜兮兮,淡漠的眸子也拢上了一层不属于为将者的哀伤。

    “她会死吗?”

    关心敌人是令人痛苦的,但她不得不这么做,两种极端的情绪反复撕扯着她,令人心力交瘁。

    陆戈捧起她苍白无血的面颊,微一摇头,手指耐心地摩挲着一行行急剧滑落的珠泪,轻描淡写地说着,“死不了”。

    “那深坑里有婢女的尸体,是不是?”

    仿佛又闻到了腐败的味道,无休止的后怕缠上了她,她抗拒着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想甩掉那些污浊。

    床榻微微晃动,按在她腰上的手猛一用力重新揽她入怀,高大的身躯把她紧紧包围。陆戈轻揉她垂顺的秀发,一力安抚:“长公主恶事做尽,已经被虢夺封邑了。”

    她心里一凉,长公主恶事做尽只是虢夺封邑而已,那些命如草芥,死后尸身不得安放的婢女何其无辜。

    陛下终究是偏袒子女的。

    殿外响起叩门声,饭香味隔着纱影屏风飘了过来。

    见有人进殿,少音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衾被。那人放下食案并未离去,反倒汲着步子向床榻走来。

    抵在她额前的脸庞猛然抬起,声音也粗粝起来,“就站在那说!”

    那人顿时停在原地,屏风上映出一道魁梧的身影,振振有词地回禀起北军繁杂的军务。

    原来是符离。

    隔着屏风,偶尔听见一声女娘极轻微的抽泣,符离心直口快,“何娘子不必委屈,太医说了一时半刻虽不致命,但往后情形不太好说,娘子若心中不快,不如趁现在”

    不知符离怎敢生出这样的心思,少音抢断他的话,“她不能死”。

    与她不约而同说话的人,正是陆戈。

    陆戈冷声叮嘱,“盯紧些,倘若人有苏醒的迹象,马上来报。”

    屏风那头的影子逐渐走远,符离领了差事,掩门而去。

    让刚刚清醒还来不及编排谎言的人说出事情的经过,是少音自证的良机。只是陛下会允准她与虚弱的长公主单独对峙吗?

    “陛下宠爱子女,万一不允许”

    “没有万一”

    他横抱起少音来到食案前的座榻上,宫中饮食再精细,少音也是食不知味,浅吃了两口便停了筷。他好脾气地劝哄着,拿着汤匙一口一口递到嘴边,碗里的清粥才勉强见了底。

    倏忽一阵凉风吹过,鱼藻池里莲叶的清香跟着飘了进来,和案上的饭香交融。

    风把座榻边的烛火曳得悠长,像要离了灯芯般岌岌可危。

    少音斜倚着大半个身子凑到烛火前,用纤细的手指护住即将熄灭的灯烛,好似在护命一般。

    “曾听府里的嬷嬷说,人走如灯灭,我初时只觉得荒唐,小小一盏烛火怎能与人命相较。如今看来,我与这盏灯烛竟是一样的,无端承受了袭扰,随时都会湮灭。生命之轻,不过如此。”

    下一刻,她的脚腕被紧紧攥住,连人一起被扯到他身前,宽绰的影子完全笼罩住她,语气里的冷酷让人颤栗。

    “不许胡说!”

    灯烛下,陆戈硬朗的轮廓逼仄下来,握在脚腕处的手也加了几分力。周身都是不容忤逆的气息,好似一个不顺意,就会引发一场巨大的雪崩。

    少音吃痛闷哼,懊恼地别过脸,“上将军根本不会怜香惜玉,说的话都是哄人的。”

    握着的手不再强悍,很自觉地松了力道,换了指腹揉在她纤细的脚腕上,连话也深沉了,“记这么清楚。”

    她想闪躲,他偏偏不让,揉着脚腕的手也不停歇。两个人这样子实在算不上清白,外面看守的人那么多,倘若一个不留意撞进来就难堪了。

    少音转头推他,“时辰不早了,再留一会儿宫门就下钥了,快回去吧。”

    他不缓不急的说着,“我来看守你的,哪里也不去。”

    被他抱着来到窗扇边,看着外间燎火熊熊,庭中尽是身披黑金战甲的兵士,果然与先前看守的人完全不同。

    “我又不会逃跑,请北军来看押我,未免太兴师动众了……有你就足够了。”她依偎在他怀里,任由他把自己抱回床榻。

    为她掖了被角,又转身熄了几盏灯烛,陆戈坐在塌边定定说着,“他们也该认认主了。”

    灯芯噼啪一声,落了几颗零星的灯花。帷帐上映着两人的影子忽忽闪闪,她没有睡意,坐起身来抱住沉思中的陆戈。

    “其实我很庆幸,庆幸把想说的话都说与你听了。倘若真的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也无憾了。”

    陆戈轻笑一声,揉了揉她松散的秀发,“傻子”。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令人安心,恍若一池春水让身处其间的人不自觉的往下沉溺。

    朦朦胧胧间,睡意席卷,窗外的蛙鸣声、庭前的燎火声、灯烛的毕剥声都渐次低了下去。

    在坠入冗长的梦境之前,她的耳畔似有悠远的声音飘来。

    “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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