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车轿离何府还有一条街,少音适时探出脑袋,示意车夫放她下来。她提溜着襦裙,一路走回了府。

    她是个倔脾气,但凡觉得不稳妥的事儿,别人再怎么起哄架秧子,她也不会改变心意。

    何府门外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一个“周”姓挂牌正正的靠在车门上。

    门房小厮见着她来了,躬身请安。

    “郑娴来了?”

    小厮连连称是,“周家郎君携着少夫人刚进门,说是回家归宁,顺路看望夫人。”

    她来到正堂时,郑娴和周时弘正跪拜在地上听何夫人训话。

    好大一通礼仪行完,众人又凑到一起说些不热不冷的话。

    “娴儿,你随我到后堂来,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何夫人冲郑娴摆了摆手,扶着沈嬷嬷往后堂去了。两旁站着的仆妇、婢女也相跟着出去了。

    正堂的人去了一半,只留了少音和周时弘相对而坐,两个人均是沉默不语。

    周时弘整了整衣冠,率先开了腔。“几年未见,少音妹妹长得越发标志了,比听学那会儿,可长高不少。”

    少音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不想和表姐夫过多缠磨。

    周时弘不知她内心的想法,以为自己话说得中听,才让她笑靥舒展,愈发套起近乎。

    “说起来咱们也是同窗,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成了你的姐夫,这缘分当真不浅。”

    “缘分二字不敢当。周家喜事不断,别人烧高香都求不来。”她连连恭维,“以前我年纪小,不经事,只盼着姐夫别记恨才好。”

    她眉眼生的极好,笑起来眼波流转,不经意间便有一丝媚意流出。饶是这么多年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别有用心的人能从这丝丝缕缕中,动起不该动的心思。

    “往后都是一家人,以前的恩怨当然要一笔勾销,日后多多来往才是正经。”

    须臾的功夫,周时弘就转到了少音身边,沾着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周时弘的德行,别人不知道,何少音却清楚。

    她只当没看出来周时弘的心思,笑意盈盈的问道:“姐夫和表姐是如何相识的?姐夫之前没上过郑家门,这中间的事儿我瞧不明白,姐夫同我说说吧。”

    她的话音里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一双美目眼巴巴的望着,等着周时弘答疑解惑。

    水灵灵的小娘子坐在眼前,软语妙音,声声入耳。周时弘招架不住,立时便把新春宴上如何与郑娴相识,上元灯会时如何私会定情,后来又是如何情难自已、私定终身,种种缘由讲了个清楚。

    “表妹什么时候得闲,我亲自过来接,咱们叙叙旧日情谊。妹妹要是磨不开面,什么时候想好了,差人告我一声,我立时三刻就赶过来。”他说着就去扯少音的衣袖。

    何少音轻巧的挪了胳膊,“你要接我去哪儿啊?表姐要是误会了,拿我撒气怎么办?”

    手摸了个空,他尴尬的搓了搓手。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我和她相识不过半载,哪儿比得上咱们多年的同窗情谊。妹妹放心,咱们只管去外面叙话,她管不着。”

    周时弘拐着弯的拿话缠磨,兀自讲了好大一通。

    “此话当真?”她斜着眼笑盈盈的打量他。

    周时弘只当她允了,忙一迭声的应承,当即便打听她何时得闲。

    见他认真,何少音嗤笑一声。

    “周时弘,你又想挨打了是不是?看来当年那一盆冰水,没把你冻醒,如今还做着美梦呢。”

    “你……你说什么?”周时弘一时反应不及,被噎得说不出来话,方才醒悟被套了话。

    当年他曾向何少音示好,却连连遭拒。一次冬月里,被她设计去假山相见,面都没见着,就被当头浇了一木桶冰水。他冻得浑身颤抖,腿脚打着弯不听使唤。正发愁如何脱身,又被葛世南从背后狠踢一脚,痛打一番。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不过老天有眼,你和郑娴凑在一起,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何少音,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当初外面传你和家僮不清不楚的时候,我可是光听了,一句也没乱说。我自认对你仁至义尽,你少来管我的家务事,也别阴阳怪气。我和你表姐情比金坚,你懂什么?”

    “情比金坚?这话你对顾家娘子也说过?对烟柳巷里的女娘们也说过?”

    “你住嘴!”周时弘吓得噤了声,流连烟花巷的事儿,只有常去的熟客才知晓,他不知道何少音从哪儿打听得这么清楚。

    少音松了松嘴皮,“恶人自有恶人磨,管好你自己吧。”

    一声珠帘声响,二人相当默契的都住了口。

    郑娴独自领了仆妇进来,项间多了一个掐丝金项圈,一看便知是何夫人精挑细选的。

    她莲步摇曳行至周时弘身边,不顾堂内众人的目光,扯着夫君衣袖,娇嗔着要回府里去。

    转眼到了薛崇斩首这日。

    天刚蒙蒙亮,闹市口已经车水马龙。

    斩首的消息刚放出去两天,周围乡邻就都得了信,不约而同的在闹市口等待。

    想起陆戈的叮嘱,加上血淋淋的场面实在骇人。何少音独自在桌案旁愣了愣神,决定闭门不出最为妥当。自个儿翻腾出匣子,拿出新绸走上几针。

    “周夫人,您容婢子先去通报一声。”

    院中嘈杂的争执声越来越大,何少音收好针线向外走去。

    郑娴正立在梧桐树下,叉腰怒目、一脸凶相的对拦她的仆妇破口大骂。

    少音幽幽开口,“表姐耍这好大一通威风,是给我看呢?要是在这儿气坏了身子,我可吃罪不起。”

    郑娴冷哼一声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呵斥:“你这蹄子和周时弘说了什么?”

    少音莞尔一笑:“我能和姐夫说什么,不过唠唠家常而已。”

    见她回身往屋里走,郑娴也相跟着进了门,她满脸怨气的看着屋内众人。

    “一个个的杵在这里干什么,想听主人家的是非不成。都滚出去,院子里也不用留人。”

    何少音飞来狠厉的一眼斜向郑娴。她轻抬下巴向阿元示意,一众婢女和仆妇这才领了令,撤到外院听用。

    “何少音,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日,你在周时弘面前说了我的坏话,是不是?”

    原来是兴师问罪。

    “我对他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道说错了?”

    她不理会盛怒中的郑娴,慢条斯理的扯着闲篇。

    “你要有这好心,他回去后能怀疑我?”说到这里,郑娴住了口,脸上青红不定。

    “他怀疑你什么?你们夫妻俩的事,怀疑你也好,信任你也罢,与我无关。”

    郑娴瞪大眼睛一拍桌子,抬手指着何少音道:“自那日从何府出来后,他一路都不搭理我。回去又和我大吵一架,逼问我有没有不轨行径。他说你向来伶俐,你说的话他是信的,定要我当面解释清楚。”

    说到这里,郑娴由怨生悲,继而委屈不已,掉下几滴泪。

    “他是我夫君,我的身心都交给了他,哪儿有什么不轨之图。你泼这样的脏水给我,是要生生冤死我。”

    “我要是说他会错了意,你信我吗?”

    少音眼神倏冷,“周时弘隔三岔五去烟柳巷吃花酒,这事你知道吗?”

    可能是奇闻异事看得忒多,少音的接受度非常的高。别的小女娘瞒不住的事,她都能烂在肚子里。有些事,她觉得没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程度,真不稀罕与旁人说。

    若真是一五一十的把每一件都说出去,估计这樊州城里,一半以上看上去和美的家庭,都得被拆散了不可。

    这话说得轻巧,落到郑娴耳朵里却是五雷轰顶。

    郑娴拿着帕子手不住颤抖,嘴里一个劲儿地盘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其实你都知道,对吧。你当初为了接近他,派人查探了他的行踪,故意做出种种偶遇,好让他误以为是什么天赐良缘。可周时弘喝花酒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既然知道他的行踪,就很清楚他常混迹勾栏瓦舍。”

    她说得都是事实,郑娴无从辩驳,一时失神,手中的绣帕跌在地上。

    “那日,我说你们是天造地设、世间绝配,他做了亏心事儿,却误以为你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你也实打实的做出过约他私会这种丑事,那就不能怪他怀疑你了。”

    郑娴从小就不待见这个伶俐的表妹,可有时候也羡慕她的聪颖。

    少音沉默了半响,“就算不被顾如惠撞见,你俩的事也遮掩不了多久。敢在春社上暗相私会,你真是铁了心要往周家门里攀。”

    郑娴瞪大双眼,喑哑的声音仍带着哭腔,“是你,那日花园里的人原来是你。”

    当日,她和周时弘在花园私会,被人撞破后她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被人传扬出去,坏了她的好名声。

    在家悬心了个把月,耳朵里没听着一丝闲话,她才略略的放了心。

    郑娴侧身捡起地上的帕子,忽然笑出声来。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担心了。何少音啊何少音,看来你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我得谢谢你才是。”

    “急什么,等你坐稳了周家少夫人的位子再来谢我吧。”少音淡淡回道。

    何少音这么淡定,郑娴就不淡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已经是周家少夫人了。”

    她转头看着郑娴,眼里俱是冷漠。

    “周时弘品行无端,沾花惹草,你嫁给他,能有什么好前程。”

    郑娴不耐烦的扬着帕子,“就为这个?哼,你懂什么。他再不堪,也是我能攀上的最好的去处了。葛世南为了讨好你,在多少郎君面前说过我的不是,别当我不知道。我到了出阁的年纪,却不见人上门求亲,再不主动争取,难道一辈子老死在深宅大院不成。”

    说话间,她已悄没声的转到少音身侧,低声窃笑:“我没有你的好福气,和家僮之间那般不清不楚,偏还有个傻子似的葛世南痴心等你。”

    她不屑的扯了扯颈上的项圈,“各人有各命。就像何夫人赏的这金项圈,我见了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可你压根就不稀罕,因为你从小就有比这个更好的金步摇。以前我处处与你争,可现在我累了,以后各走各的路吧。”

    她既已弄清了夫君的猜忌,就不想再多逗留。一想到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了,便拢了拢袖衫,起身朝外走去。

    “这么急着撇清关系,恐怕不行。”

    梧桐树葱郁的影子透过窗格洒向屋内,何少音形单影只的坐在那片阴影里,薄唇轻启:“我们之间还有条命债未消,不过来日方长,不急。”

    少音侧了侧头,清冷的眸子染了一层雾,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落了雨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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