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陆戈果然很守信用。

    三日后,葛太守便被叫去了太守府衙问话。

    夜幕降临,熊熊的庭燎之光照亮了整座太守府衙。

    葛远达跪在前堂,连连磕头认罪,哭嚎不止。

    “你既猜到我有意隐瞒此事,为何还递了折子上去?”陆戈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正堂的每一个角落,又直直的逼仄回来。

    “冤枉啊,我真的不知道。”葛太守语无伦次的辩解:“听到将军遇刺的消息,下官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这才写了折子禀明,任凭上头发落。后来我听说将军是有意遮掩此事,若下官能早点知道的话,是绝不会递折子上去自掘坟墓啊……”说到这里,葛太守的肠子都悔青了。

    “听谁说?”他步步紧逼。

    “这……这……”葛太守吞吞吐吐,不敢言明。

    “照实说!”陆戈一字一顿,冷声命令道。

    葛太守灰溜溜的低下头,“是……是小女告诉我的,她说何娘子是这么说的。后来,我去问过布庄老板,确实属实。若有一句虚言,下官不得好死。”

    见堂上的人半晌不说话,葛太守心里暗道不好,偷偷的抬起眼角向堂上斜睨。

    果然,陆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神色晦暗不明。

    葛太守见状,连声高呼:“将军饶命啊,小女娘信口开河,没想到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将军不要降罪给她们,下官愿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何娘子说得极是,何罪之有啊?”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遇刺之后他故意留了破绽。细细盘问,便能发现遇刺一事是他刻意遮掩。这么做,无非是不想牵连无辜。只要葛远达守口如瓶,他自会另找时机向薛崇发难。

    没想到葛远达胆小如鼠。从阿雎传来的信上看,他得知刺杀后,第一时间就递了折子请罪。言辞恳切的同时,倒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走吧。”

    他漠然开口,绕过跪伏在地的葛远达,快步向府衙外走出。

    府衙外,何家马车停在街角一僻静处。

    “这么晚过来,监视我?”

    陆戈敲了敲窗扇,少音随即探出头来,连连摆手,“绝无此意!不要误会,我来看看葛太守。”

    他突然紧紧的盯着她,眸底深处结着化不开的冰,沉声问道:“你为何对葛家的事如此上心,一心一意要为葛家脱罪?”

    与陆戈不过几面之缘,她不想交浅言深,脱口而出:“与你无关”。

    他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府衙门口不甚分明的灯烛,照在他俊朗的脸上,在另一侧投下重重的暗影。

    葛太守的命运牵连到葛家上下的生死。与葛氏兄妹情谊深厚,她于情于理都做不到袖手旁观。大半夜的,她偷摸溜出来没多久,就被他在府衙门外抓包。

    她心虚不已,连车外之人落寞的情绪都顾不得捕捉,便匆忙吩咐车夫行路。

    陆戈牢牢按住窗棱,低声探问:“你喜欢葛世南,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葛家,是不是?”语气若即若离,带着一分失落。

    少音听得莫名其妙,蓦地转头抢白,“莫要胡言!我和葛家兄长清清白白,兄妹之情,仅此而已。你怎能空口攀扯?”

    她想不通,为何总有人给她泼脏水。不管她如何避嫌,围绕她的闲话从来没有断过。

    “兄妹之情?”他盯着她的双眸很快闪过一丝欣喜,语气松快下来,像是如释重负。

    从后面赶来的葛太守气喘吁吁,惊疑问道,“少音,你怎么在这里?”

    少音还没从被人诘问的羞愤情绪中缓过来,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我来看看您是否无恙。”

    “回去路上小心。”

    陆戈撑着窗扇的手缓缓放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吩咐车夫行路。

    少音很郁闷,在太守府衙门前被他攀污,难道不应该立刻上公堂,写个状子告他吗?

    牢狱森森,悬在墙上的火把生出惨惨的亮光。跳动的火苗明灭不定,像关押在这里的囚犯性命一样,随时可能会终结。

    这是死囚牢。

    笨重的铁索链碰撞拉扯的声音,让背对牢门而坐的薛崇微微侧过身来。

    自下狱后,他被单独关押在死囚牢中,如无特殊情况,是不会有人来探望的。

    他看了眼此刻站在牢门处的陆戈和葛远达,轻蔑的笑了笑,又回转过头,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薛崇,我素日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在我任内做这等灭族之事,你这是要连累我的官声啊!你若是不想活了,只管出门撞死、半夜跳河。可你心思歹毒,还想殃及无辜,我们葛家险些要栽在你手里。呸,你真是活够了。不,我看你是疯了,你疯了!”

    一看到薛崇,葛太守破口大骂。

    “没想到你这样庸碌的人,还惦记着官声。你疏忽失职,毫无警惕之心,这官帽算是戴到头了。”薛崇语带讥讽,言罢大笑起来。

    他张狂的模样令葛太守火冒三丈,四下张望着要找个趁手的棍棒,准备将这疯子教训一顿。

    “这么说来,薛将军早已料定,葛太守觉察不到你的计划是吗?”陆戈语气犀利,看向薛崇。

    “借他十个脑子,他也想不到。”薛崇转过身来,言语之间皆是鄙夷。

    “看来葛太守在这件事上只有疏忽之罪,绝没有包庇纵容之心。签字画押吧。”

    陆戈一声令下,两个狱卒捧着刚写好的证词、纸笔和印泥,快步走到薛崇面前。

    薛崇冷笑一声,“上将军要为葛远达开脱罪名?他倒成了无知者无罪了。”

    “如今薛家自身难保,薛将军还有闲心管他人生死,不愧是老将中的典范。我劝薛将军快些签了,若是推诿久了,接下来关于薛家生死一事,我可不想谈了。”

    陆戈冷漠的语气欺压上来,给幽暗的死囚牢添了一分寒意。

    薛崇稍作迟疑,笔尖在证词上停留了片刻,直到一滴墨“啪唧”掉了下来,才就着晕开的墨痕快速写下了的名字。

    看着已经签字画押的证词,陆戈转头吩咐道:“葛太守,你先退下吧。”

    “我,我……”薛崇狂妄自大的脸近在眼前,葛远达恨不得将他抽筋剥骨以泄心头之恨,“那下官先告退了”。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陆戈摆了摆手,屏退了身后一干人。偌大的死囚牢里,仅剩他和薛崇二人。

    “为何要刺杀符离?”

    陆戈毫不掩饰此行的目的,静静的看着一袭囚衣、神色黯然的薛崇。

    “上将军明知故问。符离小儿将我儿置于险境,害我儿不幸身死。那可是我的独子!纵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我也要让符离小儿偿命。”薛崇咬牙切齿,情绪激昂。

    “将军久经沙场,自知刀枪无眼。符离是按军中制度调兵遣将,你怎能将薛照之死归咎在符离身上。”

    “你是一路厮杀挣过来的,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若主将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那领命征战的将士还能活着回来吗?这么多年,老武将与新武将势力纷争不断。为了功名利禄,在用兵一事上设下诡计、置人身亡的事情不胜枚举,你怎知符离没有挟怨报私?”

    一滴泪从眼角流下,一个父亲的无奈和脆弱就这么明晃晃的袒露出来。

    “因为符离也差点丧命。”陆戈沉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苍凉。

    “那场战役,任谁去都不会赢。作战前夕,军中混进了北桓的探子,对方对符离的计划了如指掌。薛照遇上的那支敌军,并非北桓主力,但因计划泄露,才被杀的片甲不留。符离所率的大军,开拔不久就被敌军主力包围。若非我及时赶到,下场和薛照无异。”

    “可是他活下来了!我的儿子却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血肉至亲之仇,焉能不报?符离那蠢货,区区细作都察觉不出,他有什么脸面活着。我杀了他,是替枉死的将士报仇。”

    “若报仇,北桓才是真正的敌人,薛将军不要强词夺理。”

    陆戈狠厉的目光斜向薛崇,又瞬间调转话锋。

    “即便有血海深仇,也应徐徐图之,怎可操之过急?”言语间似乎夹杂一缕轻笑,于无声处蛊惑人心。

    “你说什么?”薛崇双目圆睁,没料到他会讲出这番话。

    沉默良久,薛崇开口言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文臣显赫,武将日渐式微,死了也好,不用日日悬心了。”

    看着眼前垂垂老矣之人,陆戈有一瞬间的恍惚,若那人活到现在,也该是薛崇这个年纪了。

    高悬的火把蹦出几枚火星,昏暗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赏也好、罚也罢,不是你我臣子可以揣度的。为官一场,但求问心无愧。”

    “现在你功勋卓著,自然听不得我这薄命之语。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薛崇低下了那倔强了一生的头,做好了坦然赴死的准备。

    “既如此,陆某有一事请教。”他收敛起一贯冷漠的神色,沉声问道:“当年军令一案,薛将军可知内情?”

    许久没有听到军令案三个字了,薛崇的眼中闪烁出惊疑的神色,“你是说那桩前朝公案?当日先皇下旨,抹去此案的全部痕迹,史书笔墨均不曾记录只言片语。你如何得知?”

    “将军觉得那是一桩冤案吗?”陆戈反问。

    “是非曲直,前朝时已有定论,不是我能妄议的。”薛崇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陆戈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军令案和今日薛家之案相比,哪个更冤?入狱以来,你虽供认不讳,可律法严苛,薛家全族已经被你连累。全族陪葬是否冤屈?可怜薛夫人身体羸弱,还要受牢狱之灾。想来不用动手,便会魂归天外了。”

    句句诛心,薛崇一时瘫倒在地,口中喃喃:“夫人无辜,族人无辜。我一人承担,所有事我薛崇一人承担。”

    “立国以来,私藏兵器便是灭族之罪。薛老将军,你凭什么以一己之身顶罪?”陆戈断然喝到,不给眼前之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薛崇形同枯槁、神色灰败,僵直地坐在冰冷的地上。“若我说了,你会放过薛家族人吗?”

    “只要你说得有用,我会手下留情。”

    他慢慢的俯下身子,一字一句的向绝望中的薛崇承诺。

    薛崇毫无血色的脸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他极力回想那桩尘封已久的秘案。

    “军令案是否冤屈,我不知道。但若说没有疑点,也不尽然。”

    “这个案子在军中是件秘事,知道的人不多。一来是从论罪到定罪,不过短短三日。二来,史书工笔上无只字片语,他人无从得知。我从几位交好的将军那里听过一二,可知道的也都仅限于此。”

    “直到我归乡探亲时,听说一位常年在军中绘制舆图的同乡,因与军令案有牵扯,被斩首弃市了,才觉得军令案背后或许另有隐情。”

    薛崇缓了口气,继续言道:“军中制度虽严,但随意斩杀绘制舆图之人,却鲜少耳闻。军令案原是主将延误军令、贻误战机而被斩杀,却不知为何又杀了制图之人。我虽觉有异,但并不敢同人讲。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方才低头不语的陆戈直起了身子,冷寂的声音回荡在死囚牢内:“薛家族人的性命,我保了。”

    他大步走出囚牢。

    听到脚步声渐远,薛崇两行浊泪顷刻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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