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今日新从江南来的线报。”霍鹰踏进翰林别院的大门,走到陆衡清的卧房里,闭好门窗。
“查到什么了?”陆衡清坐在案几前提笔写着什么,身旁摆着炭火盆,身上披着厚厚的毛氅,案几上还放着醒神香,他本人面色泛白,说话过后,还咳嗽了好几声。
自那日灵云寺归来,他受寒病了一场,大病初愈,身体倒还是有些虚弱。
“少夫人的确在江南第一乐坊,金陵桃花楼里待过七年。”霍鹰想了想,还是直言道。
陆衡清笔一顿。
“咳咳,继续。”他又道。
“七岁那年少夫人与家人走散,被带进那桃花楼,而后按线人描述,当时桃花楼的人看夫人姿色不错,便给夫人喂桃花药培养,夫人长期服用桃花药,等到豆蔻年岁,便开始发了病,”霍鹰说完,又将手中的卷轴呈上,“桃花楼几年前因为一场大火毁了干净,虽然无人伤亡,但因为火灾被人说恶事做尽有恶鬼缠绕,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当年在那里的人都四处流落,这是我们目前找到的一些知情人,凭记忆写成的少夫人的往事,少爷请过目。”
“咳咳。”陆衡清咳嗽几声,又把卷轴展开,细细看了一阵。
这里记载的的确详细,从蒋怜第一次进桃花楼,怎样不服管教被打被关被饿,到她不愿吃药被强行开嘴灌,再到她被人拿着鞭子逼迫学艺,弦音错一个十鞭,时常满身伤痕的事,都事无巨细地被记载下来了。
陆衡清看着看着,合住了卷轴。
“少爷为何不看了?”霍鹰不解。
陆衡清抬头,盯着门外。
霍鹰明白他的意思,道:“不若属下现在去提醒一下少夫人。”
陆衡清放下卷轴,一手撑着下巴,神色很冷:“你看不出么,她是故意的。”
霍鹰:……
他也安静下来,此时,门外传来的击打声越来越明显。
霍鹰刚进陆衡清卧房关上门时,只是听见外面偶有一两颗小石子打在门上的声音,后来这声音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重,似乎除了石子儿,还有其他东西,在往陆衡清的卧房门上砸。
“咚。”又是一声响起,这回,不知什么东西朝着卧房门窗飞冲而来,直接冲破窗纸,朝着陆衡清飞去。
“少爷小心!”霍鹰马上伸手,在空中钳制住了那个飞冲的东西。
是一小块瓦片。
瓦片刚被霍鹰截获,很快,有一只黄嘴小八哥从那窗纸洞里飞进来,飞到陆衡清面前,发出一阵怪笑。
“哈哈哈哈哈哈!”
“少爷……”霍鹰担忧地看着陆衡清。
只见陆衡清呼出一口气,终于起身,打开房门,又往外走几步,抬头朝着对面房间的屋顶看去。
“蒋怜,你闹够没有?”他冷声问。
“没啊。”蒋怜懒洋洋地躺在屋顶上,嘴里嚼着饴糖,“陆少爷娶我都没娶够,我怎么能玩够呢。”
陆衡清脸色沉下来,直咳嗽了好几声。
“少爷。”霍鹰连忙拿着他的毛氅出来,给他披上,手中又给他放了个暖手炉。
“呦,陆三少爷身子骨这么柔弱啊,”蒋怜趴在房顶上,两手托腮看着陆衡清笑着说,“那你可得小心了,我啊天生事多,您连一点小小的风寒都受不住,还怎么能受得了我呢。”
陆衡清不说话,只盯着她看。
“怎么了?陆少爷生气了,想找我算账?”蒋怜又笑着道,“那你可能不能如愿了,我这里方便逃跑得很,你若敢靠近一步,我必跑得让你连影子都找不到。”
陆衡清听着蒋怜的话,又咳嗽几声。
“陆三少爷快回屋去吧,小心冷风把你吹倒了哈哈哈哈哈……”
“蒋怜,”陆衡清哑着嗓子终于开了口,“你闹吧。”
蒋怜看着他。
“想如何,便如何,”陆衡清说完,转身往自己卧房走,一边走一边喃喃,“左右不会有几天了……”
回到卧房,陆衡清重新回到案几前坐好,翻开霍鹰给他的有关蒋怜的卷轴。
“少爷,您真不管少夫人了吗,她这样闹下去,终归对您……”
“找人用木头加固一下我的门窗便是,”陆衡清又抬眼问霍鹰,“方才她的举动,你要记牢。”
霍鹰:?
陆衡清又重新把卷轴推到霍鹰一侧:“就按这上面的内容,重新加工一下,再联合这几日蒋怜扰乱家纪的事迹,让周先生拟一份和离诉出来。”
“什、什么?”
“你有意见?”陆衡清看着他。
“哦……自然不是,少、少爷想要马上上书申诉和离,属下当然照做,只是属下觉得,这份卷轴里的内容……属下看过只觉得少夫人过于可怜,要拿它当诉说她顽劣不堪要和离的证据,恐怕……”
“这里的内容只是人口述,并无真凭实据,何况,”陆衡清一脸严肃,“你是傻了?我让你参考,自然不是让你把她的凄苦写进去,只是按照卷轴,写些对她不利对和离有利的点进去,如此还要我再教你?”
“属下一时糊涂,现在明白了,三少爷原谅。”霍鹰赶忙道。
“下去吧。”陆衡清手扶着额角,又闭上了眼,吩咐他道。
“是。”看着少爷疲惫的模样,霍鹰不再多说什么,马上下去照办了。
霍鹰方才惊讶,其实只是因为,他没想到,少爷心意转变如此之快。
之前不是说要君子之为,不写和离诉状,马上和离吗,现在又怎么……
何况这几日,他明明觉察着,少爷夫人的关系不似那么紧张,在灵云寺那次,甚至那么……
唉,他自小跟着少爷,深知少爷在为人称赞不绝,光鲜亮丽背后的辛苦和挣扎,如今看到少爷这般模样,霍鹰顿时觉得,他又陷入了那种境地。
不自觉的,他为少爷担忧起来。
霍鹰也许担忧,但陆衡清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忧的。
蒋怜虽说明面上是蒋府认的女儿,但实际自她嫁进来,蒋府除了给他们陆家道歉,对她也是不闻不问,所以蒋怜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什么依靠。
所以他无需担心,无需忌讳,只要想马上和离,稍微放弃一点陆家声誉,写和离诉状,定是能与蒋怜很快和离的。
不能再拖了。
他本想等到一年后,他们不必闹到别处,两人一起签了和离书,默默分开便好,可如今……
以前事多,很多事都来不及细想,直到这次礼佛归来他生了这场大病,日日卧床养病时,他才有时间细细去想那些事,然后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是多么荒唐。
一次清神庙,一次灵云寺。
他在干什么。
在那些清灵毓秀之地干什么。
那般行事,和一般登徒浪子有什么区别,他多年的教养又算什么。
他还是陆衡清吗。
陆衡清痛苦地揉着自己的额角。
不能再这样了,若是一遇上蒋怜,他就有可能“礼崩乐坏”,那他宁可选择撕破脸皮,彻底和蒋怜和离。
蒋怜本就不是该与他有交集,一切都是错误,既是错误,就该改正,而不是一错再错,若是如此,最后毁的,只能是他自己。
况且蒋怜根本不要面子,他也无需给她留,直接将她恶行写满,一纸诉状递上去和离,她便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的日子,也能慢慢重新恢复原状。
几日后便是方予竹大婚之日,先等周先生拟好诉状,等他参加完予竹的成亲礼,便着手去办和离之事。
决不能再拖。
……
蒋怜一连几天又每日去骚扰陆衡清,从外往他房门里砸东西,放小鸟,在他卧房里动手脚,放黏胶,涂墨汁的事,她也不是没干过。
甚至有一回陆衡清早上出门去上值,一出门靴子便被黏在了地上,头顶还被泼了水。
就是如此,他也只是淡定重新沐浴更衣,已经迟到也是泰然自若走出大门。
总而言之,陆衡清压根不理她。
陆衡清走后,别院里便进来几个家丁,他们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很快叮叮咣咣开始用木板给陆衡清的门窗加固了。
蒋怜爬在不远处的屋顶,默默看着。
切,玩不起。她心中一声,然后翻个身,不再去看陆衡清的卧房,只盯着蓝天。
而后,蒋怜发现自己眼角默默淌出了些眼泪。
阳光太刺眼了,她不在这躺了。
她翻身下了屋顶。
*
方远梁的大婚仪式时间一改再改,终于姗姗来迟。
陆家人在主宅那边准备给方家的礼品礼金,安排参加婚仪的人,陆衡清作为方远梁的好友,在别院自行准备礼品礼金,至于参加婚仪的人……
“蒋怜最近在做什么,我还未与她和离,你派人通知她一同去与我参加予竹婚仪。”陆衡清一边坐在椅上写着贺帖,一边冷冰冰吩咐霍鹰。
霍鹰欲言又止:“夫人她……”
“怎么了,直说。”
“夫人她病了,病了好几日了。”霍鹰又道。
“病了?”陆衡清笔一顿,抬起头。
“夫人身上起了疹子,疼痒难耐,还发了烧,今日还烧着,”霍鹰又道,“找韩太医瞧过了,说是病因不明,可能与心情有关,只说她多休息,要心情好,但夫人病得虚弱,又不肯说自己为何心情不好,所以总也找不到病因,一直病到现在。”
陆衡清静静听着,一直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后日就是予竹大婚,我既成婚,自然是携家眷一同前往最好,若是到时蒋怜退烧,可以出门便让她出门,若是没退或者她抗拒挣扎,那便算了。”
“是,”霍鹰道,“那属下这几日在努力找找夫人的病因,帮她疏导情绪,争取后日能让夫人一同前往婚仪。”
“不必,”陆衡清又冷静道,“我与蒋怜马上和离,她情绪如何与我无关,你无需在这上面多费心思,后日看看她发不发烧便是了。”
“……是。”霍鹰听着陆衡清的话,心里忽然又生出感叹。
感觉少爷太过冷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