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叫南希。南希·加西亚。”少女局促不安,双手紧紧攥着身前打着好几个补丁的围裙。
鼻梁上浅浅的雀斑加上贫民出身的背景让她有些胆怯。特别是要在一个衣着打扮都相当讲究,看着便来历不凡的人面前争取一份工作机会时,她说话的声音中还带着克制不住的颤音。
不过一想到家中的境况,南希便觉得胸中升起一股无形的力量,让这她有了走到人群面前的勇气,生活带来的一切痛苦都支撑着南希让她来争取这个机会。哪怕她极度不擅长社交,但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解决困境的最好途径。
“啧啧,连孤僻的怪丫头南希都来了。多萝西,你得给我牢牢抓住这次机会!”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老妇人看着走神的小孙女耳提面命道。
多萝西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南希,不以为意,“南希这个怪胎怎么可能被选上!”虽然在否定南希一事上她非常果断,但一想到等会就轮到自己了,多萝西心中多少也有些发怵。
老妇人声量不小,南希自然也能听得到,她的脸颊控制不住升了温,整个人僵在那里,磕磕绊绊地回答着面前人的提问。
周围的人群中并非只有老妇人和多萝西在议论她,“怪胎”,“痴心妄想”等词汇总能时不时从人群中跳脱出来钻进她的脑袋里 。
她讨厌别人异样的目光,这就像一座巨大的高山压在她身上,每一句言语都似高山滚石般,南希几乎快不能呼吸了。
夏日炎炎,此时已是下午,太阳虽没有中午时分那样歹毒,却也仍让人觉得闷热。
南希背后的布料也已经被汗浸湿透了,所有的感受都加重了她的不适。
或许把自己想象成一尊小木偶会好一点,她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
罗贝小镇设施最好的旅馆外,琼斯家族的老管家维尔德这段时日一直在为主人的庄园购买新的奴仆。
维尔德管家白纸黑字写下承诺,每个正式成为琼斯家族奴仆的人都会立刻得到一个金币。而往后的每个月,他们还有固定三枚银币的工资可以领取。期间所有的住宿食物将由琼斯家族统一提供。
这一消息一经传出就在罗贝小镇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罗贝小镇是一个称得上穷乡僻壤的地方,它位于阿列维纳公国的最北面,向北与境外的沼泽森林接壤。可以说这里是公国众多最无关紧要的边陲之地之一。
而由于历史原因,这里土壤贫瘠,通往外界的道路又崎岖难走,罗贝小镇的居民常年都挣扎在温饱线上。据说连最富有的镇长一家日常也只能堪堪吃饱肚子。
在这样的地方,一枚金币意味着什么?
不只是意味着它能换取一百枚银币或者一万枚铜币。
在王国境内的绝大多数小城镇中,一枚金币能让一个成年男性在刨去住宿车马费后还可以在吃食上有所选择的生活一个月。在物资匮乏的罗贝小镇中,一枚金币能让一个五口之家持续半年每天吃上足够的黑面包和土豆,甚至还有一些剩余。如果再精打细算一点,可以让一个十口之家勉强活过半年。
但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千载难逢。
与外面的商队一同而来的维尔德管家一行只会在罗贝小镇待上半个月。若非张贴的公告上只聘用十六岁以下的孩子,许多未成家的成年人心里也是想赚这笔卖身钱的。
南希出生在罗贝小镇与沼泽森林中间的某个叫水溪村的地方。
瘦削的父亲塔格和营养不良的母亲莱乐生下了同样瘦小的三个孩子,大哥凯文,二姐南希和三妹玛丽。
上个月塔格的腿被发疯的驴车碾断,为了凑齐治疗费,还没成年的凯文担起长子的重任,和镇上的几个年轻猎人冒险进入了沼泽森林中,幸运的是他们带回了一头麋鹿。
在那次狩猎活动中,凯文分到了十个银币。这算是缓解了加西亚一家的燃眉之急,父亲的腿虽然没能保留下,但好歹性命无忧。全家人撑过了那一场危机。
只是生活就像陷入泥坑中坏掉的马车,只是修好了车辙仍旧不能重新前行。若是出不去泥坑一切都是空谈。
塔格的生命保住了,但后续的药草费却是让人头大。
对于加西亚一家而言不幸的事情在这样惨淡灰暗的生活中再一次发生了。
就在半个月前凯文和猎人们又一次进入了森林,时至今日,五个人全都了无音讯,他们失踪了。
噩耗传来时,让刚苏醒不久的塔格险些晕倒过去。世事的无情给刚缓了一口气的加西亚一家当头一棒。而接连失去了两个主要劳动力的事实,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可谓是雪上加霜。
父亲终日的颓废愁苦,母亲无时无刻的自怨哭泣,玛丽夜里露出的无知懵懂的笑容。
这些压力最终从长子凯文身上一下子落到了长女南希的肩上。
只用了一个夜晚,南希在为怀中的玛丽擦掉鼻涕后,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争取到成为琼斯家奴仆的机会。
哪怕最后的代价是会永远地离开父母和玛丽。
再过几天维尔德一行人就会离开罗贝小镇,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南希小姐,你认为你相比其他男孩儿女孩儿有什么优点能被琼斯家族选中呢。”老管家维尔德并没有因为南希破烂的穿着而对其有所轻视。他像先前的无数次一样询问对方例行的问题。
这样的态度让南希放松了不少,她的脑中正疯狂地转动起来,她有什么特点能从一众的孩子中脱颖而出呢。
遗憾的是,小南希放在人群中太过平平无奇,她甚至不会吹嘘自己,她找不到自己任何一个突出的地方。
但她必须要给出答案,绝不能让这个能拯救家人的机会从她的沉默中溜走。
“尊敬的大人,如,如您所见我现在一无所有。”
“但是,但是我很勤快。”南希用双手比划着她洗过最多的一次衣物,“我能在一刻钟内就洗好一大桶衣物。”
“我还会割马草,刷盘子,我已经在镇上的珍妮小饭馆做工了三年,知道怎样能又快又好地把盘子洗干净。”还有什么,还有……
南希红着脸将她干过的活一件又一件说了出来。
看热闹的人群听到她的话后骤然喧闹起来,那些夹杂着倒彩的笑声像一把把利剑插在南希的身体中,在嘲笑声中她的勇气岌岌可危。凭着那颗心念着家人的心才让她没有逃走。
洗衣服洗盘子谁不会啊,这样的事情也能拿出来说。
这是在场哪一家的女子都会干的活。
至于割马草,虽不是人人都割过马草,但也算不上什么难事,在场的男子中十个人里起码有六七个干过。
各种嘲笑声此起彼伏。
同样地,南希的决心并没有能打动维尔德。他面露遗憾地开口。
“很抱歉,南希,你是个勤快的女孩,但……”
他要拒绝了,南希有了这样的预感。
不,她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
还有什么是有价值的呢。
手腕在紧张地提起时不小心碰到了身上挎着的鹿皮袋。
脑中似有什么念头闪现,但没等南希抓住就消失无踪。她绞尽脑汁地想着从自己身上挖掘着价值。
鹿皮袋……鹿皮……麋鹿……
就在维尔德拒绝的话语说完后。
灵光乍现,她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凯文他们猎到的那头麋鹿在半个多月前正是卖给了一个商会。那个商会的标志是一朵盛开的银色喇叭花,凯文给她提过这件事情!
这个标志此刻正在维尔德身后不远处的旗帜上飘扬着。
在那之后没过几天这个商会便带着维尔德一行人来到了罗贝小镇。
南希以前虽然不爱出门,但拜凯文所赐对于镇上的事情也知道个七七八八。至少这个商会以前从未来过罗贝这个地方。
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一想到这儿,南希立刻小声而急切地脱口而出,“大人,您是为了麋鹿而来的吗。”
这下轮到维尔德有些惊讶了。
南希是个敏锐的孩子,见维尔德神色有异,她便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了一番。尝试着将脑海中与麋鹿相关的事情全部翻找出来,一一告诉维尔德。
而这一次幸运女神终于站在了南希身后,她的试探得到了维尔德的若有所思。
“大概在二十天前,我的哥哥凯文·加西亚和猎人们一起在沼泽森林里面猎到了一头罕见的麋鹿。可能是因为那次经历太过惊险,他那几日总是咋咋呼呼拉着我诉说他在森林里的遭遇。”
在南希十二年的生活当中,并没有听到过有关麋鹿的事情。她能知道这些事情也是拖了凯文的福。在母亲揍了凯文一顿后,父亲便给她们兄妹三人讲起了有关麋鹿的故事。
麋鹿是一种很稀少的动物,罗贝镇上一次出现有关麋鹿的踪迹还是在三十年前。
南希咽了咽口水,继续组织着语言。
“贝塔,给南希小姐倒一杯水。”维尔德向着身后的女仆贝塔嘱咐道。
而维尔德的举动也鼓舞了南希。后者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立马就如同倒豆子般将凯文一群人遇见麋鹿群后如何猎杀落单麋鹿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起先南希由于不常和外人说话开口时有些磕绊结巴,后面在喝了贝塔递过来的水后语气语调也稳定了些,不再如开始那般声若蚊蝇。
但她也没忘了自己的目的。
“大人,猎到麋鹿的全部猎人包括我的哥哥凯文在十天前都在森林里失踪了。但是在那之前他曾告诉过我他们在哪里遇到了麋鹿群。”南希怕自己犹豫不决会彻底丢失掉这次机会,她紧紧捏着鹿皮袋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们走了哪条路线。”
“大人,我可以带你们去那里,只求您让我成为琼斯家的仆人。”
维尔德没有作声,只是平静地审视着南希。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道视线让南希越发坐立难安。就在南希以为自己将彻底失去机会时,维尔德才开了口。
“南希·加西亚,你是个勇敢的女孩。”
维尔德说完,他身后的贝塔便拿出一份契约放在南希面前。
契约文字写在羊皮卷上,上面的字不多,但在不识字的南希看来就像是很多条蚯蚓盘曲在上面,让人看得两眼发直。
“南希,割破大拇指后按在这里,从此你便是主人家的奴仆了。”贝塔沉稳的声音指导着她如何立下契约。
南希乖巧地点头回应。或许是她太激动了,此时整个人如同小鸡啄米般,贝塔说一句,她便点一下头。在贝塔移开手后,她像是怕维尔德会反悔,不待贝塔拿出割手指用的小刀便立马从自己的小皮袋里抽出一样东西,拿下围在外面的一圈干草后,南希在自己手心用力一割便重重按在了羊皮卷上。
当血融进羊皮里时,一个淡蓝色的巴掌大带有花纹的圆圈在上面显现,闪烁了三下后便消失了。
竟然是魔法!南希惊讶不已。
而贝塔在看清南希手中拿着的那把相当老久的匕首时也忍不住笑了,“真是个心急的小家伙。”
那把匕首的刃非常钝,说不定连手指都割不破,但南希却用它划破了手心。
“契约已成。南希,在契约期间你作为琼斯家的奴仆必须永远忠于主人家。我们还会在罗贝小镇待上三天,今晚就去与你的家人告别吧,明早作为琼斯家的仆人你将为我们的雇佣兵指引进入森林的道路。”
“介于是破格选择你的原故,酬劳将于明日再发放给你。”
在维尔德说话的同时,南希却神色讶异,她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直到维尔德说完话后,她郑重地向维尔德和贝塔道了谢。之后才将匕首用缝制成一片的干草裹住放进腰间的鹿皮袋中。
从凳子上起身后她迎着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面色如常地向着人群外围走去。
人群更加哗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胎南希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让维尔德改变了主意。有嫉妒的,有不屑的,有对着自己孩子加油的,但这之后的事情就与南希无关了。
突破了人群后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出了罗贝小镇。
天呐,刚刚手中那个细腻冰凉的触感。
见已经远离了人群,南希忍不住偷偷掀开鹿皮袋,里面那个耀眼的金色似乎要刺瞎她的双眼。
她立马紧紧捂住袋口。
鼻腔中似有血腥味,胸腔撕裂的难受,脚也渐渐发了软,她用了十二岁的她所能拥有的最大力气奔跑,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她此刻如震雷般强烈的心跳。
维尔德承诺明天给她的金币,方才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原本疼痛无比的左手在金币面前似乎也不疼了。
在回家的过程中,跑累了她便走着,一恢复一点体力她便立刻跑了起来,如此反复似乎不知疲倦。南希也慢慢想明白了维尔德为何会这样做。一个拿着一枚金币的孩子是何等的招摇。
南希在心中又再次感谢了维尔德。
看着熟悉的村口,迈进自家前院,在进门前她差点摔了一跤。
“玛丽!”
她一进门就见到了坐在地上玩麻线的小玛丽,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立马就将小玛丽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几圈。
“南希,怎么这么高兴。”刚洗完衣服的莱乐抱着木盆进门就看见大女儿反常地一扫往日阴郁。
这让她憔悴的脸上也多添了一份轻松。
“妈妈!”南希让小玛丽的头搁在自己肩上,将她向上颠了颠然后抱紧向着塔格所在的房间快步走去,“妈妈,把门和窗户关好,我有件事情要和你们说。”
莱乐奇怪地看着南希,直到看到南希围裙上的一点血迹后才脸色一变,惊声喊道:“南希,你哪里受伤了!”
但南希走的很快,没等莱乐过来拉她检查就走进了塔格所在的房间。
只留下句“妈妈你先关好门窗后过来,我等会给你们解释。”
现在还没到晚上,大多数人要么在家干农活要么在外赶工,见家周围没什么人影后,莱乐才按照南希说的关好门窗。然后紧忙赶去房里,看看南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在南希离开后,又有三人成功签订了契约。
两个女孩,多萝西和丽娜。以及一个男孩杰克。
多萝西的祖母玛格丽对此非常满意,在看到多萝西手中的金币后就想直接抢过来,但有主见的多萝西早就安排好了金币的用途,哪里肯让祖母就这样将金币抢了去。
她坐在桌前时,只说了一句话就让维尔德选择了她,这让多萝西不禁自得起来。
“我的优势便是我的美貌。拥有美貌往往比所谓的勇敢要厉害得多。”看来多萝西显然是听到了维尔德对南希的评价。她和南希没什么过节,只是单纯地看古怪的人不顺眼,而她自己又是个张扬好强的性子,南希能签订契约这件事本身就让她不舒服了。
这种不舒服直到自己被成功录用才消失无踪。
由于自小长的漂亮,从小就在周围人的吹捧中长大的多萝西深知美貌所带来的好处。
对此,维尔德也表示。美貌是一种稀缺的资源。
多萝西顺利签订了契约。
接下来她就计划着用这枚金币为自己置办几套好看的裙子与首饰,上周她看上的一件紫色连衣裙现在看来又廉价又老气,她要买另一件玫红色点缀了一点蕾丝的裙子。
在愉快地置办完衣物后她要和她的那个小男友铁匠的儿子尼克分手!自从多萝西穿上新鞋后,尼克比她还要矮,最近他脸上还长了痘痘,上次和尼克约会可没把多萝西恶心坏了。
“死丫头,你省着点买,家里也需要用钱呢!”玛格丽看着多萝西手中的金币一边生气,但同时又忍不住得意。
“给他们留十个银币就够了,往日里能用好久呢。”
“哎,多萝西你可不能这么白眼狼!”
没等玛格丽骂完,多萝西当机立断转过身挽着玛格丽的手道:“祖母,我得有钱才能把从您那遗传来的美貌保持下去啊。你看你最近脸皱巴巴的,那些小老头们最近是不是也很少找你玩了。等会也给你买两身新衣服。我还能不留钱给你嘛。这次我给你五……啊不十个银币!”
“等我去了琼斯家的庄园后,那工钱可就更多了。你可想好了。要是没钱就不够维持我的美貌,以后就只能做最低等的工作,你说这到头来是不是你亏了。”
多萝西三言两语就哄好了玛格丽,祖孙俩亲密的像两姐妹似的,拿着金币就欢欢喜喜去购物了。
剩下的两个孩子比多萝西都要小上两岁和南希一样是十二岁。
丽娜是个壮实的女孩,看着也是相貌平平,是与南希一样扔在人群中很快就能忘记的长相。但她却有着一项让维尔德意外的能力,她的舌头异常灵敏。
饭菜里多放或者少放了什么东西她一尝便能知道。对于维尔德来说丽娜算是最惊喜的人选了。
在维尔德欣然将契约递给丽娜时,他就将丽娜的去处给安排好了。
最后一个男孩杰克是镇长的小儿子,会一些马术和剑术,维尔德没有过多推辞便也接受了他。
镇长夫妇为此专门设宴为维尔德一行人提前践行。据镇长家的女帮工拉姆透露,那次晚宴上光是不同的肉类就多达六种,其他果蔬更是琳琅满目到让人咋舌。
或许只有南希这样总是待在家里的孩子才会认为镇长康尼一家的生活真的没比自家好上多少吧。
但这些情况罗贝小镇上的大多数人却是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