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青

    “你为什么这样害我?”

    顾书卿把金铃带入卧房,让金钰带着人,守在院子里。

    她自问,此身原主,也不算什么坏人,也没用主子身份去压下人一头,否则她们也不敢在卧房门外,窃窃私语。

    金铃没由来的陷害和怨恨。

    她不明白,原主可能也要疑惑。

    “姑娘不知道么?”金铃抬起头来,“拿钱办事,□□。”

    她接着又站起来,“你顶着姑娘的躯壳,却不是她的灵魂,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

    不想金铃这样敏锐,从她写字时,瞟一眼,就能知道,她不是“顾书卿”。

    “你是说,你种种作为,都是忠心?”顾书卿抬眼,“那你怎么不告发我?”

    “告发?只怕我说出去,先背上一个,装神弄鬼的罪名。”金铃嗤之以鼻,“忠心?那又值几个钱?”

    “你走吧。”

    “你居然不发卖我?”

    金铃是唯一发觉,“顾书卿”不在人世的人,无论作为,论述真心,想来也不会少。

    不看僧面,看佛面。

    顾书卿的旧人,她会饶过一头。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够拉拢我。”金铃嗤笑,“你夺走了姑娘的身躯,你就是个恶鬼!”

    “你以为,我在拉拢你?”她像是听了个大笑话,不掩饰的笑起来。

    金铃听得心里直发慌。

    “若不是看在顾书卿的薄面,凭你这样坑害我,高低你也走不出这门。”

    金铃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她的眼神逼压,好像击穿了自己所有作伪的盔甲。

    自己是有些贪心,想要争求更多的利益,再一走了之。

    “还不走?”

    金铃不甘愿的出了门,只不过才出了院门,就被初荷带人扭住,堵着嘴,送到了林玉琦那里。

    “四姑娘开了灵智,还是有一点儿不知道,不知道狠心。”

    林玉琦让人捆了金铃,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了。

    “姑娘何必这么说,您分明是救她。”初荷给她换了一盏热茶,“若非如此,陆夫人哪里肯,就这样轻轻放过金铃的性命。”

    “我不需要那些虚名。”

    林玉琦做的这一点,她不知道。

    趁着金钰去熬药的功夫,她去摆弄书案上,堆着的那些书。

    翻找着,抽出中间的那本,拿出来看。

    那是“顾书卿”留下的文书,每一页都清晰如昨,还有斑驳的泪痕,和消不掉的血迹。

    “顾书卿”死过多次,活过多回。

    有未出襁褓夭折的,再来一世,发现是奶母子,在她熟睡时,盖住了她的脸,存了心大哭大闹,才被人救了命,好不容易长到这个年岁,又掉入湖中淹死。

    再来一世,闷脸、掉水,都躲了过去,又被陆汀兰配给了穷秀才,在恶公婆的打压下,因病早亡。

    她熬过前头那些,又托算命的,传布消息给那秀才家,躲过了这一劫,以为这回,能平安无事到终老,不想,她又顶替顾舒慈,进了宫,才做妃子不到七日,就要饮鸩酒。陪葬。

    写到这里,纸张的皱褶,也十分明显,可见落笔人的情绪起伏。

    “顾书卿写到,“神佛啊,老天!如你开眼,请救我身,请赎我心!”

    “顾书卿”的哀绝,仿佛就在眼前重演。

    动容之下,她提笔。

    在“顾书卿”写下的,最后一句下,她写上,“我非神佛,但是,我来了。”

    她将近日的事,一一记录下来。

    林玉琦摆足了阵仗,放了十八铳,又放炮仗。

    顾书卿换上了雪青紫衣,缠上了珍珠手串,耳坠都是通透碧玉,抹脂擦粉,装扮得犹如神人一般。

    再被迎入林园之前,她要先去拜过画像,再去祠堂上香,烧毁原名原牌。

    顾延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看。

    她瞥一眼,这个所谓的生父,替顾书卿,问出了,从第一次死亡开始,就疑惑的事情。

    “顾书卿。”她站了起来,虽然个子,只到顾延盛的腰腹间,眼神却是锐利得很,“您当初,为何会给我,取这个名字?”

    “你的眉眼,生来便像你母亲,卿代亲而已。”

    她心里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出,只不过听下来,还是会愤怒。

    还好,顾书卿本人,是不知道的。

    如果亲耳听见,又是一场心碎。

    “你就这么走了?”

    她听到话,回身看着顾延盛,似乎不解,“不然呢?”

    “我可是你亲生父亲,也不作拜别之礼吗?”

    “您很希望,得到我这一拜么?”

    “这是你的礼数!”

    他已经吹胡子瞪眼睛起来,拿出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架势,那样的气势,恨不能看到,她跪在他脚下,痛哭流涕,才能够解气。

    她知道,她得行礼。

    碍于这个环境,她不得不低头、行礼。

    在这个,她握不住实权的地方,她只能向最高掌权者低头。

    她笑着拱手作揖,没有弯腰,只是轻轻点头,然后拂袖而去。

    今天的耻辱,她不会忘。

    她会让顾延盛低下他肥硕的身躯,向顾书卿认错,向她磕头。

    顾书卿坐上了藤椅,长挂的珠帘,更有宝光。

    大红灯笼,敲锣开路,沿途一路,都是喜庆的吹吹打打。

    围观的百姓,接到了洒出的喜糖袋子。

    过路人不解,问,“这是哪家娶媳妇儿了?”

    接到喜糖袋子的百姓答,“什么呀,是顾二老爷的夫人,过继了女儿!”

    “怎么是女儿?不过继个儿子?”

    那人听了这话,便撇嘴,“这些事轮着我们这种人想吗?有糖吃就好了呗。”

    好不容捱到家,顾书卿还要挨着,给长辈斟酒。

    她倒是没能喝酒,酸梅汤喝了一大壶,胃里直冒酸泡。

    林玉琦捏捏她的脸,“这会儿就撑不住了?”

    “婶婶拿病躲懒,哪个敢要强。”顾书卿揉脸,“长辈们道喜,我又不好不喝,两只眼睛,都要化作梅子,泡汤里去了。”

    这话被个和蔼的伯母听见了,揽着顾书卿的腰,“我瞧瞧,是不是真的。”

    她打量几眼,“这眼睛,分明还跟葡萄似的,可见,还没喝够。”

    林玉琦知道她是在玩笑,“四姑娘身子也不好,我想,也是禁不得了,伯母就别拿我家姑娘说笑了。”

    “瞧你,真宝贝这个姑娘。”

    旁边坐着的伯父接过话,“不宝贝这个姑娘,能二话不说,拿三家铺子换来家吗?”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接话。

    顾书卿在这一阵喧闹里,反而有点亏心。

    三间铺子,换作她在的时代,那也是要心痛、肉痛的,林玉琦却没有犹豫,甚至还大摆筵席,迎她回家。

    她心里也有些暖烘烘的。

    太阳西下,客已渐散。

    林玉琦虽心力不支,还是陪着顾书卿,去看了新房。

    外间摆着一张美人榻,后仰式靠背,床体是支撑的立柱,以朱木制成,花纹秀丽。

    内间设有棚架床,上等楠木所造,造型简洁精致,围栏、牙板、四足及眉板等全部为镂雕花纹,匠心独运。

    初荷还说,林玉琦怕她睡不惯,围帐的纱,是乌暮纱,一点光也渗不进去。

    镜台、妆奁,一应俱全,脂、粉、黛、香,都是往宫里送的时兴花样。

    桌案上的文房四宝,也是全新的,更堆着各样书法名帖。

    林玉琦特特的,让人给顾书卿修个一个书架。

    顾书卿看着一架子的书,总算眼睛一亮。

    “高兴么?”

    “高兴!”

    林玉琦招手,来让人扶她回去,“明儿不用来请安,我累狠了,想必你也累狠了,彼此安睡,晚间一起吃饭就好了。”

    “是。”

    顾书卿虽然这么应着,还是早起去了一趟。

    初荷出来见她,说林玉琦还睡着,她才转身回去。

    也得到了一个消息,划入顾延业的家谱,有能够重新选择名字的机会。

    林玉琦没有介入,放手让她自己去做了。

    她并不满意,顾书卿的这个名字。

    但是轻易该换,又害怕顾书卿回来了,会不适应。

    所以,她迟迟没有落定想法。

    在送新名的前一夜,她提笔,在顾书卿留下的本子上,书写改名来由。

    顾书卿,故输卿。

    是压在顾书卿头上的莫须有罪名。

    名字是罪行。

    她不喜欢。

    因此,改做“远青”。

    来自她喜爱的诗句: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一是自然之景,恒久远,顾书卿从来早夭,是在困苦。

    二更愿顾书卿将来,能有作为,如同常青树,长长久久的旺盛着。

    名字送到林玉琦手里,她难得的真心一笑。

    初荷不解,“四姑娘的新名字,取得不好么?”

    林玉琦摇头,“取得好,也不好。”

    远青,写自然之景,长久,却缥缈。

    “不好在哪里?”

    林玉琦没有答,初荷也就没有再问。

    就算林玉琦再答过,她不懂得诗词,也听不明白。

    晚间吃饭时,她说了一句,令在座所有人都惊讶的话。

    “你说,随我姓,姓林?”

    “是。”

    林玉琦放下碗筷,正色,“为何?”

    “您救我出来,认我做女儿,给了我新生活。”

    “不够,不足够。”

    她点头,“已经很够了。”

    林玉琦有些摸不准她了。

    “顾家的族谱,并不会写上媳妇们,和女孩儿的姓名。”

    顾书卿那天烧掉的,其实是外挂的木牌,真正的族谱上,并不会留存她的痕迹。

    林玉琦细想过,是的,族谱上烫金印的,没有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顾延业手写加上去的。

    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远青,你的话,是如此荒诞。”林玉琦不由自主的微笑,“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可笑。”

    她站了起来,奉上一碗新茶,心甘情愿的,喊了一句,“母亲,请吃女儿茶。”

    林玉琦吃了一口就放下,让初荷叫人,把她的新名,林远青拿去,送到长老那里。

    不料想,此事掀起了轩然大波。

    以德高望重的族老为先,各家叔伯兄弟齐上阵,亲的、堂的、表的,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亲戚,都踩到了林园的院子里。

    唾沫横飞,面红耳赤,都在骂林玉琦是不守妇道,不知人情。

    气得初荷恨不能长出十八张嘴,一人吐他们一口吐沫。

    尽管她夹在其中,说是她要求,她自愿。

    也没人听她说什么,火气全都对准了林玉琦发泄。

    林玉琦好不好的,又病了一场。

    她侍奉汤药时,除了道歉还是道歉。

    “他们早看我不惯,不过借机发挥而已,不关你的事。”林玉琦拿过帕子,擦了嘴边的药渍,“我知道送这个名字过去,会激起什么风浪。”

    “纵然如此,带累母亲,也是我没有深思熟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她摇头。

    “你的野心。”林玉琦用欣赏的眼神,盯着她,“我也只是让你看一看,野心的代价是什么,当你的野心,不能在掌控的胜券之内,就会拖累别人。”

    她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来都在林玉琦的算计之内。

    那些跳脚的迂腐族老也好,她会被问责也罢,自己的愧疚之情。

    “怎么了?觉得害怕了吗?”

    “只是在好奇,母亲这样聪慧的人,怎么就输给他们了。”

    林玉琦有一瞬间的眼神,极其狠辣。

    然而,她只是轻声说,“所以,我失去了我最想得到的。”

    “母亲,接下来,你要我做什么呢?”

    “去学堂。”林玉琦说出了真实目的,“准备将来参试,公主伴读。”

    她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一定要选上。”

    林玉琦的意思,是让她掺和到皇权中心。

    顾延盛已经做官,官压民一头。

    林玉琦凭自己,根本做不到,扳倒顾延盛。

    所以才要收养一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替她去夺取权力的孩子。

    “您从一开始就选定我了么?选定顾书卿了?”

    “嗯。”

    只有顾书卿,才会不留余力的,帮她对付顾延盛,陆汀兰。

    只有顾书卿,才能快刀斩乱麻,断绝亲缘。

    她觉得,太阳穴边,突突的发疼。

    顾书卿哪怕从火坑里爬了出来,又掉进了冷窟。

    远青,远青。

    遥远又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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