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呐！把这贱蹄子的头发给我绞了！还有这身衣服，剥下来！”
“夫人，使不得！少爷只一夜未归，晚些时候回来，见她如此，少不得又与你置气……”
谁？谁在她宫里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银簪刺入心口，鲜血浸染喜袍的场景如在眼前，她分明看着那三寸长的银簪没入自己心口，莫非没死？
柳叶眉微微一颤，床上女子抵住身下薄褥，忍着浑身不适，一寸寸转过脖颈，睁开双眼。
眼前是个三尺见方的窄室，破烂的一桌一椅紧抵着床沿，一豆烛火正在床头摇曳。
昏晦的烛光里，宋晞看见那大呼小叫、衣饰不菲的妇人。
身穿天水碧罗衣，头戴攒珠云纹簪，体形雍容且富态，似乎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姐自然而然成了当家主母。
可这屋子……浅眸微微一转。
暗沉沉、黑漆漆，砖墙斑驳且逼仄，蛛网霉灰不提，那紧挨着床沿的小木桌甚至缺了一条腿。
这是何处？
这位妇人是何身份？怎会出现在此处？
她分明已自戕于朝华宫，又为何会……
探向床幔的手没来得及触及幔帘，映入眼帘的刹那，她的目光陡然一颤。
这是？
五指白皙若雪，食指指腹却血迹斑斑——这并非她的手！
长发、额头、眉骨、面颊、下颌……双手一路向下，越往下摸索，宋晞的心越沉。
这具身子并非她原本的身体！
宋晞心头狂跳，莫不是话本子里常见的借尸还魂？
*
“夫人，奴婢倒有个主意。”
几步之外，一席碧衣的婢女忽地垂眸看了她一眼，很快朝向那一席雍容的妇人，恭敬道：“若夫人实在见不得她在少爷院里，不如趁少爷不在，将她赶出府去？若是少爷问起，就说院里的下人打了个盹，她便趁乱跑出了府去。如此，少爷至多训斥几句，总不会真与夫人为难。”
妇人眼睛一亮，手里的帕子攥紧又松开，思量片刻，抬起头道：“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少爷房里的书怕是落了潮，今儿难得天好，翠微，让外头那几个随我回南院一趟，把书都拿院里来晒一晒。”
翠微双眸忽闪：“是，夫人。”
*
“吱呀——”
妇人的身影随同秋光一并消失在门外。
宋晞还没从借尸还魂的惊愕里缓过神，那位名为翠微的婢女忽地落下门锁，端起桌上的烛台，快步朝她奔来：“圣女，可还好？”
宋晞眨眨眼。
圣女？原身与她莫非是旧相识？
“姑娘是？”
“圣女莫怕，奴婢翠微，是靡音族长老云落之女。因圣女被困，族长让我等各自潜进南州各高门府邸，借机查探圣女的消息。如今族长薨逝，子虚谷被毁，圣女先随奴婢出了谢府，在外头把身子养好，再筹谋他事不迟。”
靡音族？
宋晞微怔。
朝华宫里的日子漫漫无尽，得闲时候，她看过不少民间传入宫中的话本子。
话本子里说，靡音族人现于乱世，隐于太平，圣地子虚谷虽位于大祈、南酉和鄀国交界，大祈国人却从未得见过靡音族人。
靡音族圣女身份尊贵，天赋异禀。靡音族三大秘术之一的“云女百毒解”之术，便与她有关。
翠微方才唤她圣女，莫非这具身子的主人，就是朝野具知的靡音族圣女，云裳？
可她自伤之时，靡音族尚未现世……
“今岁是嘉顺几年？”
“嘉顺？”翠微一怔，很快道，“是翠微疏忽，圣女鲜少走出子虚谷，自然不知大祈国朝事。圣女，你出走子虚谷那年是永熹元年，今日已是永熹三年。只是今上并非嘉顺帝之后，而是嘉顺朝时的北宁侯，姬泓。”
永熹三年？
一梦三载，醒来之时，世间已无公主朝华。
“圣女？！”
翠微的惊呼声将她陡然唤回神，云裳许久没剪的指甲锋如利刃，割破掌心，沁出血痕，她竟全然无觉。
“虽说圣女的身子与常人不同，这些小伤也会很快痊愈，可切肤之痛终究难免。圣女，出府之后，无人在旁照料，圣女定要保重自身才好。”翠微凝着眉头，一边小心包扎，一边切切嘱咐，“趁谢家公子还没回来，院里侍卫又被王氏唤去了南院，圣女，奴婢带你绕后院，从边门出府。”
“王氏？”宋晞站起身，一边随她往门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方才那位妇人姓王？”
“是。”翠微作出了噤声的手势，小心拉开门。
“吱呀——”
秋风习习，落叶舒卷，院里果然空无一人。
“这边！”
绕进落叶成堆的后院，翠微轻舒一口气，转身同她解释道：“王氏虽出生名门，性子却善妒，见谢公子每日进出圣女方才那院子，便以为谢公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养了小的。”
“这位谢公子，莫不是整日眠花宿柳，才让嫡妻夜枕难安？”
“的确如此。”翠微颔首，“他是闲梦楼的常客，也是如烟姑娘的入幕之宾，除了王氏，此事尽人皆知。”
宋晞：“……”
*
杂草丛生的角落，朱漆斑驳的边门倏忽出现在眼前。
翠微再次转过身看，确认四下无人，她解下腰间荷包塞到宋晞手中，而后推开边门，探头看了看门外，小声道：“圣女，大祈人心思深沉，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向旁人透露你的身份，若实在走投无路，可去南……”
“谁在里面？”
一声厉喝遥遥响起，马蹄声踩碎巷口昏晦，一人一骑拐进暗巷，直奔她而来。
宋晞下意识望向巷口方向。
潋滟秋光漫过高墙，勾勒出一人一马，落拓模样。
这身影有些眼熟，有些像是……
或许是倏忽而来的秋光太烈，又或许是这具身子还没能全然接受不期而至的魂灵，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宋晞忽觉天旋地转，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
“朝华？朝华快开门！”
谁在朝华宫门口大呼小叫？
“公主，是太子殿下来了。”
宁嬷嬷？！宋晞霍然坐起身。
“嬷嬷你没事？”
她拼命摆动双手，却不知为何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也无法发出声音。
宁嬷嬷似看不出她的异样，放下甜糕，笑意盈盈看向漫天飞雪的窗外，柔声道：“还是太子心疼公主……”
宋晞的眼睛渐渐睁大，她认出此间场景，是她十二岁那年的冬至。
“太子哥哥！”
梦里十二岁的朝华如同当日那般扔下纸笔，迫不及待飞跑向宫门：“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你啊！”朝荣太子从宁嬷嬷手上接过氅衣，一边替她披上，一边嗔怪，“落雪天在外疯玩，不怪父王罚你。”
不谙世事的朝华公主撇下嘴角，满脸不悦道：“我只是见惜芳阁的梅花开得正艳，想替父王折两枝回来，哪知那墙头那般湿滑，一点站不住人。”
“不委屈，是父王和哥哥知错怪朝华。”
太子轻笑出声，刮了刮她的鼻梁，拥住她肩膀，错身让出身后两人：“看，谁来看你了？”
“姬大哥！姬二哥！”看清朝荣身后之人，朝华一蹦三尺高，“你们也来了？”
“臣姬珧，”“臣姬珣，”“见过公主！”
两名面容清俊的少年齐声行礼，风姿卓然，皎如玉树临风前。
北宁侯世子姬珧，南宁侯世子姬珣是堂兄弟，如今同在学宫，与朝荣朝华兄妹两人常有来往，感情亲厚。
“这是要？”
见他两人一人提枪，一人执剑，朝华眼睛一亮：“你们要舞剑？”
“为逗你开心，他们兄弟二人可是练了好几日的枪和剑。我们几个在，如何会让你闷闷不乐过冬至日？”太子笑着上前，“走，去蜉蝣台。”
“好！走喽！”
适时冬雪初霁，蜉蝣台前堆琼积玉。
枪花剑舞激起簌簌白雪，如飞花，似絮柳，纷纷扬扬，漫无边际。
笑声回荡蜉蝣台，一梦已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