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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生剑舞

    李照业抬抬手,示意君臣之间不必客气,宴席便开始了。

    一美人怀抱琵琶,轻快的曲调缓缓流出。

    借着吃菜喝酒的间隙,李矜澜瞧了几眼李照业。此时的他方四十,容貌周正,蓄着胡子,周身气质平和,不像是个身在高位的君王,倒像是士族文臣之流。在他在位的二十多年里,也确实不喜征伐,更倾向于文治。

    李照业身体一向康健,任谁都想不到,再过四年,他会突然病逝,仓促到死前连储君之位都没定下。

    对于父皇,李矜澜的感情向来是有些复杂的。一是她虽然心里不大赞成他的作风,但切实享受了身为天家公主的诸多好处,在他驾崩后那几年,也时不时会想念他。二是……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她的母后刘卿,为李照业抬手斟了一杯酒。李照业神色淡淡,并不看她,举杯便饮,又扭过头去同一旁的刘相谈笑。

    刘卿已是习惯了他这般,做完这些,自己夹了一颗盐渍梅子,掩面送入口中。

    一列宫人排队上菜,适时地挡住了李矜澜探究的目光。

    自李矜澜记事起,父皇母后的感情就不深。

    当初刘相力排众议扶持她父皇登基,又先后将两个女儿嫁给他,为的就是保刘氏地位稳固。一切不过是场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

    身在皇家,李矜澜对此已然习惯,毕竟母后对自己都算不上亲呢。

    可能够重新见到他们,心中的欣喜大于一切。

    席间十五道下酒菜上了七八道,一些臣子几杯酒下肚,捧起酒盏,上前向李珏进酒。

    中央已换了歌舞,长袖如流云般抖动的女子,组合变幻出多种舞姿,令人目不暇接。

    李珺问李矜澜:“不如我们也去向皇兄进酒?”

    李矜澜:“你能饮酒?”

    李珺:“自然是换成了茶。走吧,我有些乏了,说完吉祥话,也可寻个由头早些离开了。”

    李矜澜应下,二人就起身来到大皇子李珏面前。

    李珏剑眉星目,生得很像李照业,但身材却高大,好武。他爽朗一笑,感谢二位妹妹,就抬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李矜澜不免提醒道:“皇兄可悠着点喝,若是喝醉了,在群臣面前失态,可就不好了。”

    李珺点头应和。

    “自然,自然,妹妹们提醒得对。”

    李珏应道,又接下了其他人的酒杯。

    李矜澜心中叹气。

    二人敬了酒,打算就此离席。

    此时,正座上的李照业发话,看向李矜澜:“午时过后就不见你,跑去哪玩了?”

    李矜澜作出十六岁的少女姿态,走上前揽住他的手臂:“我见揽华园的花开得正好,去赏花了,父皇寻我有事?”

    “无事,”李照业摆手,“只是晚上这宴席,可别再偷偷溜走了。”

    他发了话,李矜澜也只得目送李珺在侍女的陪同下离席,独自坐在宫宴上,已没了吃东西的心情。

    她与安子介的婚事,难道是父皇的算计?

    可他若想促成此事,直接下旨便是,犯不着赌上她的名声。

    席间几人的谈话传入她耳中。春闱将近,天下举子纷纷向他们府中递送干谒诗,以求能在金榜题名之后,快些谋得一个官职。几人言语之间,满是对这些读书人的嘲讽。

    李矜澜分神去听,不由得皱眉。

    当下虽有科举这条路,可供寒门向上走,然而入仕却没有那么简单。即便是得中进士,没有靠山和门路,起初也就只能混个官衔,并无实职,如果不幸被远派各地州郡,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安都任职了。

    更别说,三年一次的会试,最终中进士者,还是士族子弟居多。

    这些人鄙视寒门子弟攀附权贵,却绝口不提自己占了极大的便宜。

    在这世家子弟的重重包围中,却有一个人,寒门出身连中三元,最后官拜宰相,他便是那个极为罕见的例外。

    可惜,纵然他才高八斗,也没能落到个好下场。

    李矜澜抬手为自己斟满酒,酒液入喉,呛得她咳了几声。

    ……说起来,那姓楚的靠科举正式入仕,是哪一年的事?

    兰时在她身后守着。她在侍女中最为年长,看出李矜澜今日情绪不佳,担心道:“殿下少喝些,若是宿醉一夜,头会更疼的。”

    李矜澜一向最听兰时的话,闻言,放下酒杯。

    舞乐声不知何时已停了,席间人多轮推杯换盏,卧倒一片。

    李照业面上发红,半睁着眼,忽然出声道:“太傅家的三郎可在?”

    众人纷纷停箸,将目光投向安子介,鸦雀无声。

    安子介起身:“臣在。”

    李照业上下打量着他,似是十分满意:“朕听闻,你师从南宫阙先生,一手琴艺算得上是冠绝安都,不知今日这席上的人,能否有幸欣赏一回?”

    李矜澜心中打鼓,一一扫过皇后、刘相、安太傅,只见他们神色各不相同,最终,定在了安子介身上。

    他似乎没喝什么酒,神色如常,垂眼思索,方回道:“陛下谬赞,臣只是粗通音律,算不得出色。更何况,今日是大殿下及冠宴,古琴之音难免寡淡,不能助兴……”

    “无妨,”李照业出声打断,“既如此,朕为你寻个伴舞,就不寡淡了,如何?”

    李矜澜呼吸一滞,还是来了。

    她抬起脸,正好与李照业含着笑意的目光对上:“朕也有许久未曾看过长明公主舞剑了。”

    李矜澜十五岁时受封,出宫立府,封号为长明。

    闻言,席间众人的目光又转到了她身上。

    刘皇后看了眼李矜澜,神色变了又变,出言劝阻:“陛下,这恐怕不妥。”

    李照业:“我南朝一向看重六艺,我儿当有表率。舞乐又本是一家,皇后说说,有何不妥?”

    他看向殿内众臣:“今日算是家宴,诸位不必拘束。久处案牍之间难免乏味,看一看这些年轻人们跳舞奏乐,不也能松快些么?”

    刘相朝李照业举起酒杯:“陛下所言极是。”

    从方才起就一直沉默的安太傅也出声应和:“犬子献丑了。”

    刘皇后不再言语。

    见他们有来有往的,李矜澜也只能站起身:“父皇,我入宫时卸了佩剑,并未……”

    李照业一挥手:“有剑。”

    宫人双手捧匣,徐徐上前,匣子一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雪亮的长剑。

    剑舞所用剑,与寻常作为兵器的剑不同,质地轻而柔,多为双剑,剑柄用长长的穗子装饰。

    李矜澜知道今日是推脱不掉的了。

    她沉思片刻,心中有了决断。

    “父皇想看,我便来上一段。只是一人独舞,也没什么意思。”

    李照业:“哦?”

    “我不擅长舞双剑,”李矜澜看向对面坐着的李珏,“今日又是兄长及冠,何不请兄长与我各执一剑,比试一曲,如此,我也不至于抢了他的风头。”

    话音落,李照业笑了声,摇摇头:“你从前不肯抄书,也是扯上你皇兄一道。你看他醉的那个样子,还能同你比么?”

    李珏反应慢半拍,耳边只依稀捕捉到几个字,起身抱拳道:“儿臣……愿为父皇舞剑!”

    事已至此,李照业示意宫人将剑匣中的双剑取出,分别交到李珏与李矜澜手中:“你二人点到为止。”便慵懒地朝后一靠。

    李矜澜试了试软剑的手感,剑未开刃,轻轻颤动着,如游鱼一般。

    安子介双手落于七弦琴上,手指微动,拨了三两下弦,李矜澜负手执剑,与他目光相交,恍惚想起上一世,二人也曾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候。

    只是朝堂之上,哪有长久的情意可言。有的猛兽暂时收起利爪,不过是还没等到心仪的猎物。

    重活一次,她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铮——”的一声,琴音泄出,古韵悠长。

    李矜澜将剑在身后转了一圈,与李珏手中剑相击。

    她观李珏脸上有醉态,知道他也不会使多少劲,便只用了三成力气。

    双剑摩擦声,恰似手指擦过琴弦。

    每次两柄剑撞到一起,李矜澜就将李珏的剑微微打偏,总是略占上风,不疾不徐地将他步步逼退。

    二人着一红一黑,衣袂翻飞,竟极有观赏性,令席间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琴声如潺潺流水,应和着这段柔和的交锋。

    忽然,安子介十指快速拨动,变换为急促的琴音,似一阵暴雨突袭。

    李矜澜暗暗瞪了他一眼,后退躲过李珏猛然袭来的剑尖,广袖上下飞舞,转攻为守。

    她足尖轻轻点地,不停躲闪,李珏却好似被琴音控制,毫不给她喘息之机。

    众人看来,银光流动,快速旋转。

    李矜澜在心里直喊喝酒误事,面上却不显慌乱,找准时机,将李珏的剑往空中一挑,逆转弱势。

    李珏与她一个错身,旋身一刺。

    安子介轻笑,再度变幻,以手指自下而上地扫弦,琴声如奔腾江水一日千里。

    李矜澜无意再恋战,劈下一剑,将李珏手中剑压住,双剑形成一个夹角,在她的控制之下旋转起来。

    李珏无力应对,剑竟然脱手,朝安子介飞去!

    众人的惊呼声中,李矜澜用软剑勾住另一柄剑的剑穗,剑身与剑穗缠绕,成功拦截。

    她顺势挽了几个剑花,收住剑势,负手而立,发丝分毫未乱,只一支步摇来回晃动,然而心里却十分后怕。

    若是伤到人,她与李珏恐怕都要受罚。

    安子介察觉到自己的心绪也随步摇来回摆动,展开双手,压住了琴弦。

    琴音止。

    殿内针落可闻,须臾,李照业才回过神来,笑道:“看来,是长明赢了。”

    李珏丢了剑,还险些伤到人,酒也醒了大半,难掩丧气:“儿臣一时失手,请父皇责罚。”

    “罚你做什么,快下去醒醒酒吧,”李照业转向席间众人,“诸位对这一段可还满意?”

    众人举杯应和,赞美之词不断。

    李照业看起来十分高兴,又一挥手:“那便把这对剑赏给长明。”

    “把这把琴,赏给安家三郎!”

    二人跪地谢恩,李矜澜抱着匣子回到座位上,心还在剧烈地跳动。

    她几乎可以确定,李照业的确有意为她与安子介指婚,可他绝不会做出罔顾她意愿的事。

    究竟是谁迫切希望这桩婚事能成?

    正想得出神,身上一凉,只听得有人惊呼:“殿下恕罪!”

    李矜澜低头一看,盏中酒尽数泼到了自己的裙子上。

    竟与前世没有半点不同。

    她长睫微垂,目光中冷意森然,看向垂首求饶的宫女:“你是哪个宫的?”

    她及笄前在宫中长大,对宫人一向和善,但这不代表她就眼睁睁看着别人算计自己。

    许是李矜澜重活一世,身上威压远胜十六岁时,宫人发起抖来:“奴婢……奴婢是……”

    “发生什么事了呀?”一道柔和的女声介入,“这摆着宴呢,可不要闹得动静太大了。”

    来人头上斜插数只金钗,妆容浓艳,微挑的凤眼看向李矜澜:“原来是宫人笨手笨脚的,长明,你下去可得同皇后娘娘说说,好好管教宫里人。”

    原是父皇的宠妃,梁妃。

    李矜澜收了冷眼,行礼道:“梁妃娘娘安。”

    “母后操持后宫诸多事务,必然繁忙,这点小事,就不打扰她了。”

    梁妃笑容变淡,看眼李矜澜的裙摆:“既如此,湿了衣裙,还是快些去换一件吧。”转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跪着的宫人得了宽恕,连忙收拾酒盏木盘,逃也似的离开了。

    素雪在此时悄悄回来,在李矜澜身后附耳道:“殿下,方才奴婢按您的吩咐,去探查了一番,确实有两人鬼鬼祟祟的,在戏鲤池附近徘徊,看样子是宫里的人。”

    李矜澜悄声:“你让她们发现了吗?”

    素雪:“没有。后来大殿下更衣路过那处,问了她们几句,她们便走开了。奴婢上去一瞧,那桥面上竟撒了许多……”

    她展开手帕,帕子上沾了些透明的汁液,质地黏滑,谁若是踩上去,必定会重心不稳跌入池中。

    宫中供宾客更衣的地方分为两处,只有女客更衣要走池上小桥。那石桥周边光线昏暗,护栏又做得极矮,只到人小腿那么高。

    想到自己之前便是中了这般拙劣的伎俩,不知不觉地被人摆了一道,李矜澜不禁怒极反笑:“还真是煞费苦心。”

    素雪:“殿下,既然已知道有人设计,不如就不去更衣了?”

    “为何不去?”

    李矜澜站起身,拂了拂衣袖。

    “有人费尽心思搭了这戏台子,我岂能不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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