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弈放出话“日日都开”,唐棣一声应,竟货真价实地兑现了——她日日都来。
也没有其他特别的用意,就到店里清清静静地坐上一阵,等药熬好喝了,或者等针收了就走。一连近十日,小满已经逐渐习惯了她的到来,每快日落时便去把她的药煎上。
今日飘了些小雨,唐棣到得便有些晚,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她跳下黄包车,小跑着躲到檐下,拍了拍外套沾上的水珠,推开半掩的木门,却发现这时竟还有其他客人。
那男人穿长袍马褂,戴一顶费多拉礼帽,黑皮鞋油亮,打扮得中西结合,倒很新潮,正和莫弈拉拉扯扯的,不知在做什么。
“不,孙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东西莫某绝不会收,请你带走吧。”
莫弈强硬地将礼盒塞回去:“大夫拿了钱,尽心尽力理所应当,没有再收礼的道理。”
男人却也不依不饶,口中念叨着“一点心意”“不足挂齿”之类的话,轻易并不罢休。莫弈力气没有他大,一边推拒一边被逼得连连后退,满脸为难。
唐棣见状收了伞靠在门边,上前解围道:“这位先生,莫大夫说得很清楚了。他是君子,你想聊表心意,也没有逼君子失德的道理,是不是?”
男人见了唐棣先是一愣,略皱了皱眉,又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移开视线。他这一走神,手上便放了松,莫弈赶忙瞅准机会把包装华丽的礼盒推出了手。
见他神色怪异,唐棣疑惑道:“先生认识我?”
男人才转过脸来,赔笑道:“没有、没有。小姐长得很像我家乡的幺妹妹,方才一下子瞧见了,没反应过来。”
唐棣便微笑:“是么?真是巧了。”又继续劝道:“先生莫再为难莫大夫了,他是决计不会妥协的。你见他急得脸都红了。”
莫弈一愣,用手背去贴自己的脸颊,哪里有热度?再看唐棣,正笑眯眯地瞧着他乐呢。
他能如何?只得默默摇头,权当没听见这句揶揄。
而那男人竟当真不再继续纠缠,又絮絮叨叨了两句遗憾和感谢的话,便说自己还有杂事,下次再来拜访,抱着礼盒匆匆离去。
待他走远,莫弈才松口气道:“为何我说了十次全不管用,你只道一遍,却都听进去了。”
唐棣还盯着那人的背影若有所思,闻言扭过头笑:“谁晓得?或许说话不管用也是莫大夫和善可亲的一种体现罢!”
又问:“那是病人?做什么的?”
莫弈回到台后坐下,颔首:“是个行商,随商队来未城挑货。商队的伙计们惹了风寒,一直动不了身,怕耽误买卖,到处求医。”
唐棣沉默片刻,缓缓道:“是么。”
似在反问,又似只是略有疑惑的自言自语。
莫弈还要点头,她却抢先把事情翻过了篇,搬了椅子饶有兴趣道:“那礼盒还是凯司令的,里面恐怕是他家最拿手的栗子蛋糕,抢手极了。真难为他能买到。”
莫弈无可奈何:“已是第二回了。上回是几根锡藏产的虫草,品质很好,我见推脱不过,干脆掏钱买了下来。”
出来拣药的小满恰好听闻两人交谈间“栗子蛋糕”四个字,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糖栗子已经很好吃了,再做成糕,是什么味道呢?肯定比鸡蛋糕更香的罢。
唐棣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压着笑故意道:“此人心细,一回送大人喜欢的,一回送孩子喜欢的,不愁被拒绝。倒是莫医生你不厚道,自己想要的就留下了,孩子想要的却退回去。”
小满连忙回头嚷着自证清白:“我没有想要!先生不必管我!”
唐棣见她稚嫩又笨拙地装成熟的模样,觉得可爱死了,掩唇轻笑起来。
莫弈只得复又无奈地摇头。
没办法,唐棣实在嘴太利、脑子太活了,不知什么时候就挖好了坑,等着将人洗涮一通。
小满纵使脑筋转得慢,也反应过来唐棣在取笑她,还借机把莫弈连带着一锅涮了,顿时又羞又恼,小脸通红,赌气钻进后屋不再出来了。
唐棣笑了个够,才问:“莫医生医术如此好,为何甘心屈居老城深巷许多年?若不是张公无心的一言,恐怕至今也无人识你这隐居的卧龙。”
她当然看得出医馆两人生活拮据,如果莫弈想赚钱,唐棣随便能将他介绍给未城的名媛太太们,其中大有思想保守的,不信西医那些开膛破肚的医法。
莫弈却只淡淡道:“行医救人么,又不是入仕行商,只要有病人需要,身在何处都谈不上屈居。”
被他不假思索地婉拒,唐棣不疑不惊,反而笑道:“我就猜到你会这般说!”
说来奇妙,她和莫弈相识不过十日,但每每议及此类话题,竟仿佛熟知已久的莫逆之交,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莫弈正在将野葛根用小刀仔细地切成块,闻言也轻轻笑了:“更何况,莫某的根本就扎在深巷老城里,是喝着这里的雨、吃着这里的泥长大的。治这里的病、帮这里的人,都是分内之事。”
他不过无心一语,反倒说到唐棣的心里去了。
她敛去笑颜,将这话反复掂量琢磨半晌,蓦而又深又重地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我当年也应学医去。虽左右不了天下兴亡云云的大事,但一张手术台、一盘手术刀,总是在哪里都放得下的!想要治病救人,总归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救得了的!”
何至于沦落至此,空有一身才识,无处可用!
莫弈却停下手中事情,抬眸认真道:“非也,唐小姐与莫某不同。莫某无父无母,无根无靠,被师父捡到才有了一间医馆可作归依。虽也的确喜好钻研医术,但莫某学医其实是没有选择。”
“但唐小姐不仅家世好,还聪慧,生来就有很多的选择。你既在可以选择之时选了当下的路,那么莫某便相信,这是一条比学医更好的路。”
他言语缓缓,镜片后细长的眼眸始终不措地定在唐棣的脸上,使他口中的“相信”二字重如泰山,沉甸甸地压在唐棣身上。
把她漂泊半空,惶惶惑惑,无处可去的心压实了,压进地底,压碎了。
唐棣怔怔许久,才沉默地从兜里摸出烟。吮一口,吞云吐雾,尽是愁结。
“……我去英国读大学的时候,我爹想让我报经济学,我本不愿意。”
良久以后,她道。
“我觉得那是花拳绣腿。家国正当存亡之刻,即便我生为女儿身,无法读军校、上前线,也应该和大家一起学工科、学理科。飞机、大炮、火车,洋人的都比我们好,沙逊大厦那么高,他们怎就能造、能修?我们就不能?因为他们的工科和理科比我们先进、比我们好!学会这些,于国才有用!”
说起这些早年的幼稚想法,唐棣自己也觉得好笑。她勾起嘴角,眼睛却是沉静的,不很像个笑。
“直到听了院长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我才终于沉下心,决定好好读这个经济学。”
“院长当时说,许多人都把经济学当成富人捞钱洗钱骗钱的骗术,错了!人之世界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紧密连接的整体,最首先依靠的,就是经济。说得通俗点,就是钱。”
见莫弈微微蹙起眉,不很理解的模样,唐棣心思一转,打了个比方。
“如果把整个人类社会比作一具身体,那理科和文科就是脑袋,负责指示方向;农科和工科是五脏六腑和四肢,负责供能和行动。经济是什么?是心脏和血液。钱就是能量,怎么送,什么时候送,先送去哪后送去哪,才能让这个身体过得好,过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这就是学经济的人要研究的事。”
这么一说,莫弈立刻明白了。细细一想,果真是这个道理,很认同很赞赏地微微颔首。
“我深受启发,夜不能寐。心想,有那么多人去当手和腿、肝和胆,在战时确应如此,但仗打完了呢?身体不能永远保持打架时的紧张,社会也同理。社会里的每个人也是想吃饭、想休息、想过好日子的呀!到那时如果血液管得不好,岂不是出大问题?”
莫弈感到听她一席话,眼界骤然从小小一间医馆中拓宽,大到能看下整个世界了,不禁发自肺腑地感叹:“唐小姐真是聪慧至极!”
唐棣苦笑:“不敢当!自作聪明罢了。”
“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学,学个透彻,将来回国来当个好管家,把钱花明白了,一条一缕的都花在刀刃上。”
唐棣默默片刻,忽然笑出了声:“莫医生知道我的毕业演讲是怎么说的吗?我站在台上,很大言不惭地对台下一群衣冠楚楚的洋人说,我要让我家乡的每个人都有钱,比他们还有钱,吃香的喝辣的!”
莫弈忍俊不禁,他垂下眼帘微笑,心里不禁开始描画学生时代的唐小姐。
那是什么模样?应该是不施粉黛、意气风发的青涩样子罢。手中拿着一本书,或是一叠纸。也许留着齐耳的短发。洋人的大学也穿裙子么?
“我如今明白唐小姐了。”他很温和地说:“莫某学的是医人,唐小姐学的却是治国,相比之下,莫某更逊一筹。”
唐棣含笑不语,一口一口地深深吸着烟。
莫弈与她寒凉如秋夜的目光对上,微微一怔,好像被泼了盆冷水,立刻反应过来。
唐棣归国许久,仗也早就打完了,她的愿望实现了吗?
没有!别说吃香的喝辣的了,老百姓是这么的穷,与打仗时一样的穷!穷得没有房住、没有饭吃、要靠上门讹人来讨钱!
为什么?
钱都到哪里去了?
“不敢。我的这点手段机巧,治不了国。”
半晌过去,一支烟燃到了尽头,唐棣才将其按熄了,缓缓道。
她若有所指:“现今要想治国,只有笔杆子还是不够啊。笔和纸,哪拧得过枪和刀呢?莫医生说是不是?”
莫弈眼神微动。
药煎好了,小满小心翼翼地捧着端出来。她还有点生唐棣的闷气,一将其搁到桌上便扭身走了。
不等莫弈训她,唐棣很大度地笑道:“嗳,总是我来叨扰,还没谢过你们呢。莫医生去过外滩吗,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汇中饭店?或是未城总会?虽然我丢了工作,不算十分阔绰,但请朋友一顿饭还是足够的。”
小满不为所动,甩着辫子大步往后屋走。
唐棣继续絮絮地道:“番丹拉尔西点店也在附近,这个时节,冰奇灵可能还没下架。那家的草莓冰奇灵味道很好,最像国外的。奶酪稻草和泡芙也不错。”
终归还是孩子心性,骤然听到这么多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小满虽仍很有气节地没有屈服,却已不由自主地放慢步子,想多听听。
直到后屋传来关门的声响,莫弈才无奈叹道:“唐小姐,以后还是不要总逗小满玩了。”
唐棣捧起药碗吹气,笑眯眯道:“我可没有逗,我问的都是真话。那么说好了,莫医生哪天晚上有空?我请你们去逛逛。”
“就当是补偿小满姑娘已到嘴边、却又长出翅膀飞走了的栗子蛋糕。”
莫弈本还在犹豫是否会让她破费,听到最后一句才反应过来,她是不逗小满,又改逗他来了!
“咳、咳咳、咳……”
清冷了廿七年的莫医生从来寡言,与混在人精里长大、从而磨得伶牙俐齿的阔小姐是太不一样了。
他打不来嘴仗,只好握拳抵在唇边,扭过头用咳嗽糊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