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旅

    天光本就有些晚了,再经一折腾,唐棣二人登门时,太阳已落得只剩小半个头,犹犹豫豫地挂着。

    医馆的木头椅子磨得掉色,唐棣坐下,将手腕搁到台面一个小布枕上。布枕用白底小蓝花的面子缝成,有股草药的清苦气味。

    她解开风衣袖口的纽扣,挽起衣袖,露出光洁的小臂。青蓝的血管若隐若现,如枝叶脉脉。

    莫弈将白线订的簿子翻一页,抬起头,顿了顿,又拉开抽屉扯出卷纱布,用小剪子细细裁了,盖在唐棣的腕上,手指才终于落上去。

    他讲究得颇新奇,唐棣饶有兴趣地盯着看。

    莫弈的手指纤细,匀称修长如玉笋,不似许多男子骨节粗大。指甲修得圆润,几个指节侧有薄薄的茧子,是握笔的痕迹。

    真是好秀气、好悦目的一只手。

    他们直等到其他病人都走完才进门,现在医馆内只有四人。莫弈给唐棣诊脉,陈廷笙便悠悠然在馆内环视一圈,一手插在兜里,散步似的。

    小满莫名有点怕他,躲到了莫弈身边,眼睛又一直追着不放。

    “莫大夫开医馆日子不短罢,陈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随意问。

    莫弈撤了手,在半空虚虚一托,示意唐棣可以收回手臂:“也不算长,大约十一二年。医馆是从师父手里承来的,许多物件恐怕有廿来年。”

    “莫大夫是未城人?”

    “不知是不是。若按居地算,莫某从记事起就跟着师父住在未城。若按父母籍贯算,倒说不清楚。我没有亲生父母的印象。”

    莫弈是被他师父捡到的。世道乱,弃子逐妻随处可见,四五岁的小男孩,瘦得只剩皮包骨,还不会说话,眼睛也瞎,只有脸蛋俊,呆呆木木地蹲在街边。被人错认成小叫花,凭着张好看的脸,竟也能讨到馍馍吃,不至饿死。

    莫老中医瞧见,一诊,发现这孩子的心肺天生有不治之疾,恐怕也是因此才会被父母抛弃,心中不忍,便捡回去收为徒弟,取名莫弈。

    莫弈莫弈,以何作棋?如何行弈?为何莫弈?师父一概没有说。

    天色愈发沉了,唐棣瞧着莫弈。他有很清隽的一张脸,在昏暗暗的黄昏光影里,眉目像用水墨勾勒的山水画。

    她从前没见过。

    “莫大夫应该是南方籍贯罢。北方少见这般的长相。”她忽然说。

    莫弈温和笑笑,对自己身世的话题并不在乎:“唐小姐除了胸闷、气短以外,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了。”

    “嗯。那么平日可曾出现心悸怔忡、倦怠疲乏的症状?夜里睡得安宁么,是否有时梦多难寐?”

    他一提,唐棣才发觉确实有,奇道:“的确!莫大夫这声神医称得果真名不虚传!”

    莫弈摇头:“过誉了。都是医书上写好的法子,照本宣科而已,没有什么神不神的。”

    他拿起钢笔,笔尖在笺纸上磨出沙沙的声响。

    “唐小姐气虚的病因除了胸肺外,恐怕还有思虑过多、劳倦不调导致的心血耗损、脾气亏虚。也并非大碍,吃几付补身子的药调理调理便好。莫某还可辅以针灸之法,功效更佳,看唐小姐是否愿意了。”

    唐棣立刻道:“怎会不愿意,自然愿意。”

    寻医治病之事,只听说过医生不愿救的,哪里有病人不想治的。

    莫弈便又诧异又欣然地抬眸再看她一眼,解释道:“心俞与脾俞两穴都在后背,莫某毕竟为男子,施针时难免有逾矩之处。唐小姐如不忌讳就最好了。”

    唐棣在英国待了七年,被新思潮浸淫得透彻,哪有那么多忌讳不忌讳。别说仅是露个后背,只穿泳衣去海边晒太阳也晒过无数回了。

    她几乎被莫弈超常的古板守礼给逗笑,故作惊诧地挑眉道:“莫大夫为我施针时,难道是将我当作一名女人,而非一位病人吗?”

    莫弈忙正色:“绝非!只当是病人!”

    唐棣便笑:“那还有什么问题?我也只当莫大夫是一名大夫,并非男子。你我既都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可忌讳?”

    莫弈被她一番道理教训得哑口无言,默默思索了一阵,愣是寻不出不妥,才无奈道:“唐小姐能言善辩,莫某简直无言以对了。”

    陈廷笙接过话:“她是自小如此!单凭一张嘴游说诸侯,就能把一群孩子训得服服帖帖,为她做牛做马的,还当自己占了便宜呢!”

    唐棣笑开了花:“真有此事?我全不记得了!”

    陈廷笙叹气摆手:“您忘性大,我可还记着呐。我那不争气的三弟去了几回你家,回来后吵着闹着要改姓唐,作你的亲弟弟!不是你,还能是谁诓的!”

    这回不止小满笑出声,就连莫弈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几语家常闲话过去,窗外已入了夜。

    陈廷笙在医馆里待了小半个钟头,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举手看了看表,惊道:“竟已这么晚了么?我可应过要接人呐!”

    小满后屋煎药去了,唐棣在等莫弈烧针,闻言心中明了,这种卖乖的口气,除了内人还能有谁?笑着斥他:“快走罢!你这太太奴!见到嫂子替我带个好。”

    “嫂子能带,你那两个干儿子我可带不了,全听不懂人话!你记得,走之前必须抽空来看看他们,否则真要把你给忘了!”

    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我打过招呼的,孔家司机应当快就到了。”

    唐棣应:“嗳,晓得了。”

    默默目送他离去,黑色的小车亮起灯,打过个弯,很快没进融融的夜色中,找不见了。

    日落后商铺闭门谢客,面摊和小吃摊生意却更兴隆,携手归家的人在街边拣选二三吃食,热乎乎香喷喷的气味顺着巷道七弯八拐。秋凉里,不多的几只小飞虫绕着灯泡打转。

    透过窗,她瞧见对面的街边小摊旁蹲着三个少年,共同分一条白糖糕,一边吃一边吮手指,也不嫌脏,美着呢!

    唐棣看着看着,就微微地笑起来。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落日与炊烟是种心照不宣的默语,一入眼帘、一进鼻尖,人就知道,该回家了。

    可是望极天涯,不见家啊。

    “唐小姐,能请你到这边来吗?”

    莫弈掀开医馆角落里的挂帘,内有一张窄窄的木床,床上是他吩咐小满新换的被单。

    唐棣走进,莫弈在外把帘子细致地拉严实了,嘱咐道:“妥当了便叫我。需要帮忙可以唤小满。”

    唐棣“嗯”了声,帘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解衣声响,很快她便道:“好了。”

    莫弈掩上门窗,拉开帘,唐棣已脱掉所有上衣俯卧在木床上。

    她取下累赘的耳饰和头饰,和衣服一起叠好,波浪般卷曲的乌黑长发披散开,被揽到一边。早已成熟的女性躯体凹凸有致,如釉薄胎细的白瓷玉壶春瓶,摇晃着醇香醉人的风情。

    小满端着烧了炭的铁盆跑来,只瞥了一眼便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再看。

    她不是没见过莫弈给人施针,但那些人不是虎背熊腰的汉子,就是年老色衰的老妇,如同卖相朴素甚至残败的野菜,本就与美无关,很难叫人有非分之想。

    哪里有这么美的呢!像朵花似的!和自己干瘪瘪精瘦瘦的身体完全不一样,饱满又娇艳。

    不想岔才是怪事!

    她便偷偷去瞧莫弈的神情,却发现莫弈丝毫没被影响,既不脸红也不心虚,目光清澈又专注,仿佛真如他所说,并未把唐棣当女人,只将她当病人。

    他捏住毫针,轻道一声:“冒犯了。”便以指端轻按在美人胴体的背脊上,找到穴位,缓缓进针。

    没过多久,唐棣就被他扎成了只刺猬。

    这感觉很新奇,莫弈的手法精湛,唐棣丝毫不觉得疼,倒是有点痒有点麻,还有点热,好像泡在热水里。

    她熨贴地叹道:“好舒服。”

    莫弈笑了笑:“唐小姐的肌肉紧绷久了,重新放松自然舒服。”

    怕她冷,炭盆被搁到床边:“闭目休息一会罢,等半个钟头我会来取针。”

    说完,他又重新拉上帘子,带着木凳离去。

    木炭燃烧的噼啪声混在莫弈拣药捣药的轻响中,令弥漫医馆的苦涩药味也变得暖和起来。被单可能用药皂洗的,没有香精发腻的甜味,凑近去闻,有股淡淡的清幽。

    唐棣睡着了。

    直到莫弈在帘外唤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哎,我怎地睡过去了。”

    唐棣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开玩笑道:“难道莫大夫在医馆里点了什么奇异的安神香?”

    莫弈含笑不语,一边取针一边拿冷水泡过的纱布按住穴位,唐棣被冰得激灵了一下,他才温声道:“稍忍一忍,冷水止血更快。”

    又说:“来接你的人已经到了,正等在门外。”

    唐棣忙问:“有几个人?有没有一个年轻男人?”

    莫弈摇头:“只一位,大约四五十岁模样。”

    唐棣便知道,今夜是再难见到孔令荣的人了。

    她穿好衣裳,孔家司机老曹正靠在车门抽烟,见了她连忙踩灭烟头迎进门:“小姐,少爷说今晚他有别的安排,教您另约时间。”

    唐棣冷着脸,鞋跟在青石上跺出声响:“只他有安排?我便没有安排?”

    老曹点头哈腰:“是是是,您自然也有安排。只是今晚情况特殊,这少爷他……”

    他当然没主意,也与此事没关系,除了赔笑道歉和稀泥,还能怎样?他不过是个跑腿开车的而已!

    唐棣心中也清楚,不想与他为难,长叹口气,摆手道:“算了,我明儿自己找他去。”

    老曹忙不迭应道:“好嘞!那您先上车来,我送您回去?”

    回去?回哪去呢,唐棣默默想。

    她出生的晋省山遥路远,长大的老宅已经变卖,公寓只是暂居,孔家更不是归处。至于牛津,亦或者美国,则更更不过羁旅中一落脚之地罢了。

    天下之大,何处可归?

    心中作如此凄悲的念想,面上却愈显强硬。唐棣端起小满熬好的药,虽苦得蹙眉,碗底药渣也没滤净,但她未置一词,三两口吞咽下肚。

    一碗滋补药,竟被她喝出了摔杯酒的气势。

    干了药碗,冲莫弈利落地一颔首:“今日便告辞了,多谢莫医生关照。等到下回心神不宁时再来求您。”

    莫弈心知不过是漂亮的场面话,这时候,他只需要同样的点头微笑:“承蒙厚爱,慢走。”即可。

    但鬼使神差地,他却道:“唐小姐若觉得莫某的医馆有助于您放松心神,不必等到不宁时。随时都可以来。”

    “我日日都开门。”

    唐棣本迈开了半步、准备离去的脚顿了顿,收回来。

    她惊奇地想,他竟然在留我。

    为什么?想赚钱?还是想借此机会与她相熟,从而攀上她的关系?

    但她一扭头,莫弈正坐在木台后翻读古书,耳畔发丝垂落下来,灯火悠悠,比寻常还要美三分,眼角小痣如能灼人。

    泪痣,此名取得好。

    那就是一颗泪,一颗不会落下、也不会消失的泪,使它主人的眼神永远带有几分温柔和怜惜,叫被注视之人不能不动容。

    两厢对望着,唐棣神采中方才冷似刃铁的寒气不知不觉地消散殆尽。

    她重又变回了一朵春花,嫣然笑道:“好。”

    “莫医生既都这么说了,我倒没有不来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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