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笑话

    她挣开楚凉的手,说:“我在公司附近看中了一套公寓,过几天会搬过去。”

    简简单单一句话,不乏有分裂的决心。

    如果是以前,楚凉会很识趣地听懂这种弦外之意。

    可是这一刻,很多东西在慢慢龟裂,楚凉慢半拍地笑了一下,声音有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哀求:“不用吧,家里离你公司很近的。”

    他撑起身体,明明没喝酒,却跟醉了似的晃了晃脑袋:“我最近……挺忙的,应该不会回来。”

    一阵沉默。

    楚凉的声音空荡荡地在空气里飘着,他仔细盯着颜辞的眉眼,终于在看到可怕的不耐之前挪开视线。

    逃兵似的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低头笑了一声,掩饰心里密密麻麻涌上来的焦虑与慌乱,模糊说着:“想起来公司还有事,别收拾房间了。”

    颜辞手微动,嗫嚅着“嗯”了一声。

    没有回旋的余地。

    两人之间短短一米,全是她划下的界限。

    楚凉觉得这个时候他应该再冷漠一点,告诉她,自己今天只是太高兴,他并不是纠缠不清的人。

    可是话说得太直白,像个笑话。

    “最近天凉,记得关窗睡。”他说。

    颜辞点头:“你也是。”

    就这一句不清不楚的关心,却像解了什么禁制,楚凉终于把视线落回到她的眼睛,再笑时就真切许多。

    他嘱咐:“厚被子在橱柜里边靠上一格,过两天要记得拿出来盖。”

    楚凉怕冷,颜辞怕热。每到换季的时候,在冷暖感知上总不可避免有分歧,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颜辞不肯换厚被子,楚凉就整个人贴上来搂着她睡,出乎意料地冷热均衡了。

    哲学家说人获得一切物质的本质目的是获得热量、保持自己的体温以生存,在此之前,颜辞其实早就忽略了体温还可以相互传递这个事情。

    但这种事情,时机不对,也只能忽略。

    “我能照顾好自己。”

    颜辞这么一说,楚凉就再没有别的话能说,只能干涩点头:“那我走了。”

    她看着楚凉出门,默声回到房间,洗漱完坐在床沿放空。

    半夜里房间空寂,能听到急风拍窗的声响,好似窗外有一头危险的野兽在咆哮。外面一眼看去幽黑森然,像凄凉的坟场,鬼怪张开嘴,仿佛随时等着吞噬路过的行人。

    没多久,狂风大作,一阵急雨铺天盖地而来,伴着电闪雷鸣。

    倘若这个时候还有人没回家,室内愈发显得安全,也就愈发担心外面的人。

    很早的时候,颜辞常常盯着窗外,担心夜晚还没回家的父母。

    后来,知道他们多半会选择不回家之后,不安的心情便减淡了许多。

    何晓说她冷心冷情,可她也不知道怎么派遣那种空空荡荡的情绪。

    狂风肆虐的夜晚,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可想。

    出于关心,她应该问问楚凉是否还在路上。

    可是,她并不关心。

    一股深深的虚无感袭上心头,在这种感觉淹没她之前,颜辞选择关灯睡觉。

    然而,她睡不着。

    翻来覆去,她想起了很多与楚凉有关的往事。

    再遇见楚凉的时候,她19岁。

    梦境照进现实的那天,平常得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点,直到那一声礼节性而又带点冷淡的自我介绍响起。

    “你好,我是楚凉。”

    几乎是一瞬间,颜辞确定了他的声音。

    她愣在门口,失礼地将客人堵在门外,出神地想他的名字是哪个楚、哪个凉。

    楚凉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怠慢,声音清澈有礼:“我找颜绝源教授。”

    “你来这里找我也没用,我不会让你加入我的项目组。”颜父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冷肃的声音冰凉无比。

    那时候的楚凉年轻气盛,没有丝毫卑怯:“我的作品你看过,论文也是你极力推荐的,我不明白为什么?”

    颜绝源不为所动,只意味深长留下一句话:“谁都可以,你不行。”

    楚凉轻嗤一笑,并不接受这种理由,话里全是自信孤傲:“您以为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这一声敬语,怎么听都像阴阳怪气的嘲讽。

    当年巷子里玩刀的少年,即便如今看着“从良”不少,但还是能看到藏在表面之下的锋芒。

    颜绝源并没有回复他的话,只说一句让他不要再来,便回了房间。

    楚凉没有留下来的必要,转身要走。

    “等等!”

    颜辞喊住他,转身飞快从屋里拿了一瓶水递到他面前,前后不过半分钟。

    她极力抬头,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藏了千回百转的心绪。

    楚凉微顿,回视她一眼,随后极其平常地将视线挪到她手里的矿泉水上。

    “谢谢。”他并没有拒绝这番好意,喝了一口水,随口问:“上高中了吗?”

    颜辞清亮的眼神黯淡一瞬,失落于他对她的毫无印象。

    “我高三了。”

    “高三……”他想到什么似的,惊讶说:“不用上课?”

    “请假了,过两天就返校。”

    颜辞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跟他开启这么无聊的话题,显然楚凉也只是随口问问,寒暄完就要走,她急忙问:“你是清大的学生吗?”

    楚凉点头:“想来清大吗?”

    “嗯。”现在想了。

    楚凉轻笑,没问她成绩,也没叮嘱她努力学习,只说:“考上清大来找我,请你吃饭,‘饭票’长期有效,就当感谢你……一水之恩。”

    他摆手,没再停留,背影渐远。

    回到家,颜辞问:“为什么谁都可以,楚凉不行?”

    颜绝源冷哼一声:“楚家人自私凉薄,从根底发烂,楚凉早晚要回去,跟那些人没什么不一样。”

    父亲嘴里深恶痛绝的楚家人,只有那么一个,源流科技的创始人,楚源。

    颜辞知道了楚凉姓楚,名字是凉薄的凉。

    父亲在大学授课,楚凉也算是他的学生。

    颜辞找父亲要了课表,很容易找到了楚凉。

    楚凉见到她,没有惊诧,只是轻笑:“现在来找我,饭票还没生效呢,同学。”

    颜辞环顾了一圈,这个点,路上陆陆续续有人经过,她斟酌片刻说:“不用你请,可以陪我喝杯奶茶吗?”

    非亲非故,冒昧相约,任谁都会问一句为什么,出乎意料的是楚凉连怔愣的表情都没有,极其自然回应:“好啊。”

    奶茶店僻静的角落,颜辞一坐下便说明来意:“父亲不会选你的,你换个导师吧。”

    楚凉慢悠悠啜饮一口甜腻的奶茶,声音调侃:“你来找我,是给颜教授当说客吗?”

    “重点是前一句,后面是我的建议。”

    楚凉好笑似的问:“你是不是对你父亲在专业上的地位不太了解?”

    清冶大学计算机系的教授随便一个都是学界标杆式的人物,颜辞顿了顿,问:“换一个不可以吗?”

    楚凉摇头,随意的语气里藏着坚定的锋芒:“我肯定选最好的啊。”

    最好的。

    颜辞才发现她对父亲的事业了解太少。

    “如果有其他选择,父亲一定不会选你。”

    “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只能说,不是你的问题。”

    女孩神情认真,好像特意过来只为了郑重告诉他一件事:被拒绝的问题不在他。

    仿佛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就这样?”

    他挑眉,好看的手缓慢轻搅奶茶,眼睛散淡地看着杯壁,动作娴熟。

    原本只是这样,但从楚凉口吻轻淡、并不在意的反应来看,这一趟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片刻,她问:“一定要是我父亲吗?如果是,我会帮你。”

    不是我可以帮你、我愿意帮你,而是我会帮你。

    楚凉多少有些意识到颜辞对自己的“特殊”照顾,他没太在意,只是有些意兴阑珊。

    他转头,看一眼她的书包,问:“今天返校?”

    “嗯。”

    她其实是生理期痛得在考场晕厥才被准了几天假,书包里除了课业,全是要吃的药。

    楚凉没过问,只是询问:“一个人?”

    “不远,坐公交就到学校了。”

    “知道怎么坐车吗?”

    “来之前查了一下。”

    一杯奶茶很快见底,楚凉利落起身:“走吧,送你回去。”

    颜辞敛眉,小心隐藏失落,端起自己还剩半杯的奶茶,跟上去。

    一阵铃声响起,很特别的英文小调,屏幕一闪而过,楚凉接得很快。

    “有空啊。”

    “想去哪?”

    “都可以。”

    “等我一下。”

    电话挂断,不知是不是错觉,楚凉整个锐利不羁的眉眼都变得温和起来。

    他心情好像很好。

    跟在奶茶店里坐着的时候是不一样的状态。

    “看见了吗?”楚凉伸手一指,公交站台就在马路对面,“从那里坐车回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明明不想告别,但颜辞觉得这一刻她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

    “明德中学!”颜辞在他转身之前叫住他,“下周二来学校找我,我会让父亲答应你。”

    楚凉低头看她,不明所以。

    颜辞飞快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过马路前,再次叮嘱:“一定要来。”

    少女背影跑远,楚凉打开纸条,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轻笑一声,眼睛没什么情绪,随意将纸条揣进口袋,走向另一个方向。

    那一天,赵青珞答应了楚凉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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