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颜辞和赵青禾进展并不快。
通过一段时间的拉扯之后,颜辞觉得,赵青禾或许并不想跟她有什么,只是缺一个玩伴罢了。
至于上次差点成功的诱吻,很大一种可能是赵青禾临时起意的坏心思。
赵青禾是个正经的好人,也是个不正经的坏人,他心里藏了头野兽。
好在颜辞并不在意这些。
“颜老师……”
一声轻喊唤回颜辞心绪,是社里刚转正的一个年轻编辑。
“怎么了?苦大仇深的样子。”
小阳把一叠资料递过来,踟蹰开口:“赵青禾是您签的,这次的约稿面谈能不能您亲自去一趟?”
“当然可以,但是你为什么不可以?”
小阳一向开朗的笑脸纠结在一起,痛苦说道:“这位大佬脾气太古怪了,上回见他兜兜转转一上午没找到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没机会坐下谈,终于寻到空隙说话了,约稿的资料没看几眼就被打发回来了,说是不爱命题作文,又说主题限制太多,最后干脆就是没灵感……我实在没办法。”
颜辞叹了一口气,深有同感。
“你经验少,对这种情况手脚无措是正常的,以后就习惯了。”颜辞说,“但你也要清楚,签了约,作者与我们就是合作关系,我们有义务让作者的才华得到充分展现,同时也可以从中影响作者的主题构建,不必一直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小阳犹豫:“那我还去吗?”
手机不停震动,颜辞息了手机屏幕,微笑伸手:“给我吧,他确实古怪,不按常理出牌,不适合练手,你去跟其他作者吧。”
赵青禾:[位置]
赵青禾:来这里
很熟悉的地方,颜辞并没有开导航,直接开车过去。
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几乎贯穿了整个新城。
很古旧的街道,一条窄小的水泥路通到一个大一点的场地,正好停车,入目是一条条房屋间隔而成的小路,由凹凸不平的石板铺成。
颜辞熟悉地走进一个巷子,路过许多刷着青漆的大门。
这些青漆大门多是木门,外面有铁门拦着。有些紧闭着,有些大敞开,往里看就是一个小院子。
这里几乎空了。
因人少,枯黄的落叶无人打扫,显得清闲又寂寥。
巷子里弯弯绕绕,颜辞走得很果断,不一会儿就走到一条横穿的大道上。
道路对面,是一座学校。
昔日看着恢弘气派的中学,如今看起来像是一片凋黄的枯叶。
赵青禾靠在校门口有几个掉漆大字的围墙上,抬眼望过来。
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卫衣,笔挺的棕色长筒裤直到脚踝,苍白的脸上沐了一分阳光,肤色也显得健康许多。
无端地,颜辞想起了年少时的初次心动。
那时她第一次见到楚凉。
在一个心烦意乱的傍晚,颜辞见义勇为了。
窄小的巷子里,她抡起书包,没什么畏惧地冲向两个染着黄毛的不良人,解救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少年。
那少年与她同龄,却胆小如鼠,一双畏怯的眼睛看过来,吓得不敢帮她一下。
颜辞打不过,就拉着他跑,一个高大的影子堵在路上。
她想,完了,他们的帮手来了。
那人懒懒靠在墙上,一双腿修长,伸出来便堵了巷子的路。
这绝对不是他们初中部的矮树苗们,目测他比父亲还高,肯定是高中部的人。
那一刻,颜辞脑子里最先想到的是:罪恶的保护伞出现了!
果然,他一出声就很恶人:“这条路归我,想过去得留下点儿东西才行。”
他话说得慢慢悠悠,懒散地像是刚睡醒,却没人敢出声接话。
因为他的手里,正把玩着一把极其锋利的小刀。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颜辞回头,追上来的两个小混子早就溜之大吉。
颜辞后知后觉,他们不是一伙的。
她正想要不要回头跟着跑,发现手一松,她救的人已经甩开她跑远。
“呵。”一声轻笑,那人收了刀,单手插兜,转身前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仿佛在笑她不自量力:“小屁孩,赶紧回家。”
也许是后怕的恐惧延迟涌过来,也许是突然庆幸地松了一口气。颜辞一下子卸了力气,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哭什么?”本该走远的身影又返回,蹲在她面前。
颜辞没抬头,憋了许久的倾诉欲终于有了发泄口,断断续续地往外说。
“我最好的朋友,跟别人说我爸妈要离婚。”
“他们只是忙,所以才没有陪我过生日,没有来家长会,没有时间送我上下学,没有时间招待我的朋友……”
“但是,但是他们感情很好……”
说着说着,颜辞哭得更伤心。
她听到对方无奈问:“那不是挺好的吗?你爸妈不会离婚。”
“你不懂,重点不是这个!是我朋友以为他们要离婚,他们看我的时候,都带着可怜!”颜辞愤愤说。
“你就因为这个哭?”
“也不全是……今天老师布置了一道奥数题,我信誓旦旦跟他们说我爸妈可以帮我想N种解法,明天就带给他们看!”颜辞说完,又把脸埋到膝盖里:“可是他们都很忙,今天肯定又不在家……”
颜辞闷声哭着,上气不接下气,打着嗝。
“题呢?拿出来,我帮你想。”
“你说真的?”
眼泪卡在睫毛上,颜辞抬头,看清了他的脸。
情窦初开的年纪,已经有了对美丑的感知。但毕竟还小,颜辞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过分关注对方那张帅得出奇的脸,而是在听到他的肯定之后,立马掏出自己的数学卷子。
她的注意力被他的握笔的手吸引,指骨匀称,白皙修长,握笔姿势端正,行笔流畅。
卷子的留白处已经写满了,颜辞仍不满意,掏出空白笔记本,央求道:“再写一种解法嘛,如果是我爸爸,肯定能想出第五种!”
“小丫头,别过分啊,你看得懂吗?”对方这么说着,皱着眉思索片刻,胖滚滚的圆珠笔在他的指尖灵巧翻动,过了一会,他才动笔又写了一种解法。
写完,他把笔轻巧往本子上一抛:“够了啊,别太贪心,拿回去交差吧。”
颜辞第一反应竟然是看他的手。
他的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又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帮她把书包整理好,漫不经心朝她挥一挥手:“走了,赶紧回家吧。”
那个时候,颜辞还分不清什么是心动。只是从那以后,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少女的回忆里反复出现,懵懂的对视在反复的琢磨中成了久久难以忘怀的惊鸿一瞥。
而后所有的遇见,都不如巷中少年寥寥几句惊艳。
再后来,乔迁数次,几经辗转,梦里的少年站在家门口,介绍自己:“你好,我是楚凉。”
一声鸣笛,颜辞回神。
抬脚穿过马路,赵青禾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眼里的笑意也越来越分明。
他散漫抬手,从她的头发上挑出一片落叶,没有扔掉,而是随手往后一抛,放进卫衣帽子里。
“留着干什么?”
“做书签。”
颜辞笑:“你还玩这种?”
为了证明似的,赵青禾向前走了几步,又捡起一片形状匀称的银杏,像世界上所有爱捡破烂的小孩般反问:“你难道不觉得,很想收藏它吗?”
嫩黄的银杏叶夹在他的指尖,光打在薄薄的叶片上,呈现出琥珀般的透亮光泽。
淡黄的光晕下,他的手指如上好的玉脂,又像精心雕刻打磨的艺术作品。
颜辞才发现,赵青禾的手也很好看。
她眼睛向上,对上他疏朗的眉眼,轻笑:“你挺有少年感的。”
听出她的取笑,赵青禾不在意,把叶子抖了抖,随意往帽子里一塞,看着也没有多珍惜。
“你叫我来,不是看着你拾荒的吧?”
赵青禾不紧不慢理了理衣服,话里有点欠揍:“不是要稿件吗?出来找素材咯。”
“你找你的素材,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青禾的语气理所当然:“有你在,我的灵感会多一点。”
颜辞心里忍不住翻白眼:“下不为例,我不可能每次约稿还要陪同你找素材,我是你的责任编辑,不是你的奉笔童子!”
赵青禾突然听得懂人话,好脾气说:“就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颜辞勉为其难点头,问他:“要去哪?”
“不知道。”他眯眼笑了一下,“我记得颜老师的初中是在这里读的,不如你带我逛逛?”
颜辞好心提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赵老师的中学也是在这里读的吧。”
“哦,我记性不好,还是请颜老师带我逛逛吧。”赵青禾声音清脆,“带我看看你眼里的中学时代。”
这次约稿主题是“昔时”,虽然不知道赵青禾看不见摸不着的灵感从哪里来,不过既然是他要求,颜辞也没什么推脱的。
“行吧。”颜辞想了想,先带他来到一栋教学楼面前,“我的班级在六楼。”
赵青禾走到楼道前,回头看她一眼,轻声问:“不想上去吗?”
作家的好奇心真重。
颜辞闻言跟上,两人悄声上楼。
上课的时间,走廊清漫无人,颜辞带着赵青禾走到走廊尽头,那里另设了一个伸出去的阳台。
“真神奇啊,以前听着昏昏欲睡的声音,现在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男教师和女教师洪亮的声音混杂响起,间或夹杂着学生一两句回应。
赵青禾问她:“你经常在阳台看什么?”
“很多啊。”颜辞半个身子撑在栏杆上,闲谈着:“六楼视野开阔,远眺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居民楼,马路上车来人往不重样。往下看,整个学校好像也就那么点大,大家统一的制服,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复制出来的一样,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每个人的轨迹都不一样。到了晚上,我就爱往天上看,零零散散地认着天上时隐时现的几颗星星。”
“还有呢?”
颜辞目光悠远,伸手往指着前面:“还有那棵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眼睛学累了,我就盯着那棵树看。”
赵青禾随着她指的方向,目光没落在树上,而是聚焦到树后面的教学楼。
那是高中部。
高中部不止那一栋楼,但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那栋。
“颜辞,你左边也有一棵树。”
“我知道啊。”
颜辞顺着他的话看过去,这个方向是这栋教学楼的后面,那里同样有一栋楼。
“还没问你,你初中在哪栋楼?”她把视线收回,随口一问。
“在你后面。”
赵青禾声音很轻,语气听起来像一杯因为晾得太久而令人发苦的茶。
他说:“你看树的时候,我就在后面看你。”
同样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将他的视线遮挡得不动声色。
颜辞一愣:“你那时候认识我?”
赵青禾眼里的光晦暗明灭,片刻后低头轻笑,话里是褪去一切的轻描淡写:“不认识,只是看得多了,有点印象。”
饶是如此,颜辞还是惊讶,她开玩笑:“要是当时认识你就好了。”
“为什么?”
“有点情分,当初跟你签约就没那么多事了。”
“那不一定。”
颜辞一想,以赵青禾六亲不认的怪脾气,确实也不一定会卖这种老同学的面子。
“至少朋友里有个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也挺有面的。”她乐呵呵换了个说法,转了个话题:“快下课了,我们要不去操场转一圈?”
赵青禾没意见:“听你的。”
铃声一响,整栋楼像是被唤醒,咚咚咚的脚步声锣鼓喧天般密集。
终究还是没来得及下楼,两人走到中途就被上下楼的学生人流冲散。
颜辞没急着下去,在走廊静静等了几分钟,等人疏散得差不多,正要走,忽而一道声音从侧边传来。
“颜……辞?”
颜辞转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庞,是她初中的班主任。
对方眉目温婉,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气质却一如既往。
“尚老师,您还在学校吗?”
尚老师很是惊喜:“真的是你啊,你已经几年没来了吧?听说你现在在出版社工作?”
高中的时候她经常回来看老师同学,大学之后以前的朋友几乎难碰面,颜辞每每来见得最多的是尚老师,后来读研忙了起来,工作之后就渐渐来的少了。
颜辞淡笑:“前两年来过,那时候听说您已经退休了,您身体还好吗?”
“我很好。”尚老师面容精神,修身的旗袍穿在身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韵味。
“说起来,正好有一桩事跟你有关。”尚老师从包里掏出两封泛黄的旧信纸,信纸上的字体书法略显稚嫩,但依旧端方秀气。
让颜辞惊讶的是,一封感谢信,一封道歉信,收信人落款竟然是:To颜辞。
“这两封信应该是你转学不久后,被悄悄放在我桌上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收件地址,就随手放在抽屉里,后来也渐渐忙忘了。前段时间学校更新办公用品,清理桌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两封信,秦老师知道这原来是我的办公位,打电话给我,我才恍然想起这桩事。”
尚老师语气带着歉意:“信封包装很用心,可惜被我一时疏忽,现在才让你收到。”
颜辞接过信,笑着宽慰:“您不用自责,这么多年过去,恐怕送信人也释怀了,很感谢您最终将它们送到我手里。”
尚老师欣慰一笑:“年少的情谊最难得,即便天南海北也要常联系才好,也记得时常来学校看看。”
颜辞笑:“我会的。”
闲谈许久,尚老师突然想起什么。
“先不说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教务处找几个老朋友叙叙旧。”
……
拜别尚老师,颜辞没打开信封,而是加快脚步下楼。
这么一会儿功夫,整个教学楼周围已经空寂下来。
下楼时,颜辞以为赵青禾可能在操场闲逛、在食堂买饭,又或者直接回去。她设想在学校各个角落找到他,却有些意外,楼道拐角,赵青禾在第一层出口等她。
安静,耐心,理所当然。
他抬眸,噙着笑问:“谈完了?”
“怎么没说在等我?”
赵青禾声音清凉,像一阵穿堂而过的风:“不久,我擅长等。”
明明眼眸含笑,却莫名伤感。
像在世间漫无目的游荡的气流,终于在某个时机汇聚成风,拥有拂动万物的力量,孤勇地穿堂而去,却又不知道何时消散。
这种游离世间的脆弱感,颜辞第一眼见他就有所感知。
她无意探索,偏头看了时间,笑问:“想吃什么?”
赵青禾不知从哪里捡来一片大叶子,虚虚遮在她眼前。
“这附近,闭上眼睛,你想到的第一家店是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他的语气带点循循善诱的味道,既像个催眠师,又像个魔术师。
颜辞把叶子从他手上轻松抽走,利落转身:“那就走吧。”
一家粉店,开在人来人往最多的一条大巷子出口。
颜辞原本还担心它倒闭了,今日一看,破旧的店面已经翻新,掌勺的人已经换了。
但招牌依旧,菜品也依旧。
“牛肉拌粉,加煎蛋和烤肠。”颜辞放下心来,点了个熟悉的。
“跟她一样。”赵青禾的声音接着响起。
“好嘞,二位里面坐。”老板探出头,极其熟稔招呼:“你又来啦!”
颜辞反应了一秒,才明白过来这位新老板是在跟赵青禾说话。
坐下后,她小声问:“你经常来这?”
“嗯。”
“读书的时候也常来?”
“偶尔。”
颜辞纳闷:“你这般有才华,中学的时候也该是个名人吧,我怎么对你没一点印象?”
赵青禾没答,说起以前:“原先店家还没有店铺,在外面路口支起摊子,风大招灰,来的人不多。”
颜辞点头:“以前拌粉的是个阿婆,手艺平常,也不出众。”
“那你当时为什么常来?”
“因为这里视野敞亮,人来人往热闹啊。”颜辞随口一说,半真半假。
那时候没有遮挡,坐在路口某个位置,可以将路过的人一览无遗。
即便那样,等了两年,她也没看见想见的人。
后来她不动声色打探楚凉的经历,才知道他的高中根本就不是这里。
如今想来,也让她失笑。
既遗憾,又感伤。
颜辞刚把自己从沉浸的思绪里拔出来,却发现赵青禾陷入一股莫名的沉郁中。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颜辞已经对接下来的走向有了预判。
果不其然,吃完饭,赵青禾翻脸无情,表示不再需要她的带路,让她不要跟着。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多看你一眼,灵感就会枯竭。
颜辞盯着他,忍无可忍:“你有病。”
“哦。”
赵青禾敷衍应声,双手插兜,转身等红灯。
颜辞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甩他手上,语气冷冷:“详细的约稿资料,电子版发你邮箱,记得回复。有什么问题,别为难社里的小朋友,直接跟、我、沟、通。”
咬牙说完,颜辞转身就走。
她想明白了,以赵青禾的姿色,至今还单身,是和他气人的本事息息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