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谈心

    傍晚,仁明殿内,灯火通明,自陈文帝死后,昭明天后再不曾和她的两个子女一同用过晚膳,直至今日。

    玉成公主已经自己一个人起了三次话头了,三人还是不过一两句就沉默。

    昭明帝一身宫装迤逦,穿得像从前,可郑景阳只觉讽刺。

    从前他总是一副乖顺模样,将自己活成一种模范,来讨好冷淡的母亲,他看着玉成公主说话,只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冷淡吧,冷淡不好吗?这里有哪一个人,是恐惧尴尬的呢?

    以沉默来造成压迫,以克制的言语来树立威势,以控制信息,来观察他人,不过是上位者的手段罢了。

    ………

    这不是正是小时候母后…现在的母皇曾经抱怨的吗?

    她说这是权力压制而形成的阉割文化,说这是性别压迫的映射,她那样博爱,在她和父皇破冰的那一年,宫中没有了被去势的太监和被剥夺生育能力的宫女。

    她说不同人所接受的教育不同,这些信息的剥夺,落到任何一个整体身上,都是一座大山,她开始摄政,开始兴教,甚至著书立说,再没人怀疑她的伟大,她一夕之间有了无数拥护者,他们称颂她,他们利用她,他们改变她。

    那一年开始,肖惊雀再也不是他们的母亲,郑景阳仍旧每天前往立政殿晨昏定省,可母亲越来越忙,越来越忙。

    不再一同放纸鸢,不再同他絮语,不再给他讲史论政,不再一同用膳,一日一见,一周一见,一旬一见,在读宫学时,天后临雍授课,也不看他一眼。

    时蒙几次,郑景阳在立政殿看到天后蹲在玉成公主面前教导着什么,有时父皇早晨叫他一同在立政殿用膳,天后也只会帮玉成公主布菜,那时郑景阳虽有些嫉妒,心中却安定,对妹妹一直很友爱。

    在父皇要求母亲一同归隐,为自己让位的前一年,昭明帝市恩于民众,教化之力初显,举不世之功,几近夺权。

    那时,郑景阳哪怕是看着母亲与玉成相处,也再看不见自己曾经依恋的影子了。

    母女相处,已经如同自己与母亲,他感到陌生又悲哀,对玉成公主就更添了几分怜惜,偶而冒做天后所为,给她送些温暧,于藤条之下护着幼妹,为她遮起一片荫蔽。故而兄妹情深,远甚于寻常皇室。

    ………

    掌控一切,举足轻重,却吝惜行动,刻意收敛,看着弱势一方拼了命表演,来求得自己的注意,恩赐般赏些反应,看对方感恩戴德,喜怒无常的苛求,观对方诚惶诚恐。

    这是多么刻薄的事,就如同自己和阿倩,拼命的叫她满意,恐惧她失望,何曾为自己活过,到头来,无用功。

    郑景阳一点点的看着,无助的思量着,时光轮换,曾经的母亲变成天后,又变成帝王。

    她曾经视臣民如子女,如今,视子女如臣民,她何曾重视过自己的两个孩子呢?

    在那年母亲想杀他的那一刻,郑景阳才真正绝望,昭明帝肖惊雀并不在乎谁来继承皇位,她只在乎自己的权力和自己曾付出过心血的江山。

    郑景阳有些难受,妹妹尚且有自己心疼,而我呢?谁来怜悯我?

    *

    “景儿,尝块醋鱼吧。”见玉成公主不再言语,昭明帝温和道。

    郑景阳学着记忆里齐风月的样子,轻轻说:

    “谢陛下,儿臣如今,不食荤腥。”

    他深吸一口气,

    “儿臣想问您一句,从前您不杀我,是因为小师叔,现在呢?”

    “您潜移默化多年,现在却一朝激进,为什么?“

    “您如今放了我出来,我和皇妹谁又该去登上皇位呢?”

    昭明帝面色有些僵硬,她长叹一声,不顾玉成公主担忧的眼神,拉来壶酒,边斟边说:

    “母亲老了呀,你父皇是我深爱的人,我岂会不爱你们呢?”

    “你也是,陈生也是,齐风月也是,你们都是长情的人,蛮夷临城,荆楚之乱那年,我刚生下你妹妹,我临朝摄政,为的就是自己的理想,你们活的太高,既没见过底层的悲剧,也看不到暗流涌动的危险。”

    “荆州,地处边关,是要塞之地,亦是京城难以辐射之处,那时,荆州城灭,死了许多人,惊醒了我的梦。

    母亲,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我这些年过的并不好,我见过一个不一样的时代,从此一生,都在割裂与矛盾中存活,你们都说我利欲熏心,可使我奉献的不只权势,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有时候,”她叹口气,“一个合格的帝王,或许只要平衡权势,深谙制衡也就够了,已是黎民之幸。可做为想要改革的人,这还不够。

    我也会想,只要我认识的人平安不就行了吗?可是,景儿,阿倩,有些人一旦开始奔跑,就再也不能停歇了,我想做的事太多太多,没有穷尽……

    亲情和师门在我心中,就难占一隅了,我确实对不起你们。景儿,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不想杀你,你或许认为那一天,我选择的是齐风月,但事实上,我选的是自己的人生。这神州大地上的每一个百姓,都是我的子民。

    至少第二个问题,她沉默片刻。

    “我快死了。”

    在我不断向前时,我什么都看不到,我错信了不少人,忽视了不少声音,你们没有学过天象,也很少见到世间,在你们小师叔说天下要乱那一刻…

    “他说得是真的,若我不曾偏要改命,景儿,你还太幼稚,你的政治还太空洞,或许就真的乱了。”

    她取了壸酒,开始边斟边饮。

    “可难说好坏,或许那时乱,只乱几年,而以后乱,会乱成大的祸患,可我期冀着,或许能解决,又或许,一劳永逸?我不知道,我只能走自己的路。

    “母亲一直认为,自己是可改命的人,可其实我看着命运于我自己和他人身上在不断的重演,不面对,便重复,可越挣扎,就越泥足深陷。

    天下,和久必分,分久必合。

    这是所有封建王朝的大势,我灭世家,诛权臣,重分土地,可生产资料还是极端倾斜,母亲本以为,我活一天,便震慑所有人一天,王朝还能太平一天,可枯木逢春有时时,到了如今,我确实…已无力回天。

    她起身负手,

    “不破不立,有些事,再不做,就晚了,朕要为后世留个例子来,朕要亲手断送这个浇铸了朕多年心血的王朝!

    革新之声,如破晓之啼,见光明,见生灭。天下终究不能是一人之天下,生民的船是撞不沉的,碎得只有皇室王朝

    一条道既已走到尽头,便得辟出一条新道来,哪怕只走些许,……但使离天近十寸…朕后悔的只有登基太晚,抗争本该彻底,不容转環。”

    第三个问题,她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我害了许多好人,做许多坏事,徘徊筹箸犹豫多年,如今…

    她吐了口气,

    也或许是做了决定,也或许是老了身体不济了,总算停下来回望,不见那些冤魂,却总能回忆到少年和你们父皇的点点滴滴,还有同你们的时时刻刻。”

    “我对亲近的人实在说不上好,你们怨我是应该的。

    她低声呢喃

    …母亲对不起你们…

    母亲本不愿煽情 ,可你们知道吗?刚才母亲在愣神,脑海里,是景儿舞剑的动作,是阿倩扑蝴蝶时的神情,是我和你们父皇,坐在六方椅上边喝茶吃点心,边看你们蹲着搭金箔,是我边和他絮语,边看你们牵着手从雪地,跑到我们边。

    她笑笑,看着齐王和玉成公主端坐着安静地聆听,又斟一杯,叹口气,有些哀切

    “你们或许觉得…我…是装的…单纯…记性好…拉拢手段…擅长这个…甚至…欺骗…可母亲真的…”

    昭明帝又仰头欲饮,一直看着的玉成公主终于出手按住了母亲,

    “玉成逾越,母亲,您注意身体啊,确实不能再喝了。”

    她眼眶有些微红,跪下说:

    “儿臣确实会伤心,可从未敢生怨,”

    她哽咽着:“您爱我多少,总归是爱的,您给我多少,总归是给的,没有您亏欠儿臣的道理。”

    ……

    “您历经辛苦,十月怀胎给儿臣以生命,使我来到这世上,只有儿臣亏欠您的,玉成做得还不够好,感恩愧怍,无以呈言,皇兄也是。”

    郑景阳跟着跪落,微垂着脑袋,并不与她对视,声线沉沉:

    “…儿臣…相信的…”

    昭明帝眼眶蓄了泪,“你们都是好孩子,可母亲能留给你们的,唯有一个或已败亡或处处忧患的国,无论如何,母亲死后,各郡该有自己的建设,兵符你们一人一半,三枚龙凤翎,是母皇掌控最深的九郡,那些伴读,至少半数都是人才。我只希望你们兄妹相互扶持,切莫两败,至少外御其侮。

    都散了吧,今日说得太多,朕也乏了。

    “你们还是少年呢,可少年如新草,或许希望正在你们手中。”

    ………

    兄妹一同结伴而出,御道上,王成公主问:“皇兄怎么不和母亲多说几句?”

    “诶,皇兄你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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