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判府上,近日宾客盈门。原来是柳家大公子崇峻完成了出使清国的使命,此刻回到了开城府邸。
随使团从清国返回前,乾隆帝从自己的私藏宝库中择了几件画作赐予朝鲜李氏。因得知朝鲜正祖也是极爱好书画的,乾隆帝有些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感。要知道清廷收藏的画作,大多都被他盖上了私藏印章,多数还有他的题画诗,件件都是他的心头好。
赐画时,使臣叩谢恩典,并上报道朝鲜亦有通晓绘画奥义之人,乾隆帝颇为好奇,嘱托使臣在返回后定要差人加急送往清廷。
见到清国皇帝的国书后,正祖心想只有檀园的画作可堪国礼了。亲自挑选出来几幅,再遣一小队使臣带着画作前去朝见。
王上对柳崇峻此行甚是满意,赏赐他金器玉帛,准他休沐一个月。开城的官员乡绅听闻柳大公子到家,又受了主上恩赏,都来一沾荣光,才有了这门庭若市的大场面。
而柳公子,其实早已有了心上人。
这大公子早就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但他总觉得男儿应先立业而后再成家,就这样拖了几年。这下从清国回来,兵判夫人说什么也要促成他的婚事。
开城的富家小姐们,都属意传闻中风流倜傥的柳大公子,她们在家中苦练女红,暗暗较劲,就等着他回来呢。听说柳家的媒婆已收了好多适龄少女的庚帖。
柳家二公子望峻近来神思不属,只在大哥回家这日欢快些,母亲让崇峻多带着弟弟出门走动,她也纳闷这一向没心没肺的望峻,怎么这两个月这么沉闷了呢。
傍晚时兵判府上更热闹了些,来拜访的大多是父亲的同僚与前来巴结的富贵商贾。崇峻一心等着晚间宴席开场,只为盼她来。
初见她时,他为她市集勒马。那受惊的马儿已扬起前蹄,若是再晚些,恐怕就要酿成惨祸了。一旁的同伴都已花容失色,狼狈不堪;唯有她,虽则受了惊吓,但仍尽力维持着体面和镇定。
被救下的其他花儿看到这般倜傥风流的少年勒马英雄,不顾那乱了的妆容,上前去扯他的衣袖,这种感谢,崇峻避之不及,他并不受用。唯有她,深深蹲下身子行礼道谢后,便转身离去,让他好生魂牵梦萦。
他一见倾心。却不知对方姓名。
后来在同窗会上,友人为了助兴请来了妓坊的歌舞琴妓,只见在一群艳冶俗态之间,有那一股子清新之气泰然处其间。
是她。一曲奏罢,也不去正眼看人,仿佛这些座上宾似是不存在。
后来托着友人问了,才知她名唤:绿柳。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百花坊”的姑娘进门了……”门外的小厮传话道,这是大公子交代过的。
他等的人,来了。
城北小院小聚之后,贞香对绿柳口中的那位教坊娘子更是好奇。润福看出她今日似有心事,主动开口询问。
“贞香,自从昨日与绿柳小聚之后,我便觉得你似乎有什么心事,有事定要与我说,我希望成为你的依靠。”
贞香当然懂他,他正是这世上她最可相信之人啊。
“画工,昨日在琴行攀谈,我从绿柳姑娘的口中得知她的师傅,是百花坊中的教坊娘子。其实早前端午那日,我在溪边听过她抚琴,我从她的琴声里分明听出了熟悉的琴色,多像……多像我母亲的琴声啊。”她接着说道,“听绿柳描述,那人年纪性情也是与我母亲极为相似的……”
“既然如此,你该早说与我知道,我们立刻去寻她。”润福听到这八九不离十的判断,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心急地想立刻带着贞香去寻回她的母亲。
“画工,那百花坊是何等地方,你是知道的。我也向绿柳打听过了,那位教坊娘子是卖身入籍的,虽只是教琴而已,但他们也绝不会轻易放人。当下,我只想,先见她一面。”贞香眼睛里不是即将寻到母亲的欣喜,却尽是离愁落寞。
她当然渴望立即见到她,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但她从风尘而来,怎会不知那风月之地是其中女子的牢笼枷锁,哪有那么容易逃脱。
此刻的境地,只有一种办法了——由身着男装的画工,再去百花坊一趟。
他们并不知道,今日晚间绿柳不在百花坊里。
托着找她的名头,未必见得到人。
黄昏来临,画工准备出门,特地让贞香为他缠了束带。她为他脱去罩身的内袍,缠绕束带时总是手下留情。这内袍前襟约略有两个润福的身形那般宽大,其他地方裁剪得倒是合身。
“贞香,需再紧些。”
黄昏时室内的光线昏暗,润福没有让贞香掌灯。贞香也没有说什么,两人总还是这般羞涩。重逢这么久了,两人还未向前跨出一步。
自从润福端午时冲动的感觉被他强行压制住后,他一直希望尽快存够银两,与贞香远走遁世,能够给她安稳的生活,远离这些世俗尘埃,到那时他才能放心真正拥有她吧。
或者忘忧说的“成亲”,也是在那时才能实现。
如今贞香若能寻到母亲,他们也能奉养高堂,享受天底下夫妻最朴实平淡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握住了那双正在帮助自己缠绕束带的手。
贞香羞赧地微微抬头,撞上了他满含深情的眼睛。
“贞香,等我们找回母亲,就离开此地,我答应你的。”
“画工,能跟您在一起,无论在哪儿,都好。母亲定也会跟我们走的。”
两人对话间,已经在憧憬一家人的幸福光景了。
贴好小胡子,理理衣襟,贞香送他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她只盼他带着母亲的消息平安归来。
百花坊早已热闹了起来。有钱人家的富贵公子本也没什么差事可做,早早地结群来寻花问柳。也有那么几个,是专程来寻某位姑娘的。
在那迎客的小厮眼中,润福便属于后者。
这次,润福仍是被簇拥着进了门,“我来寻绿柳姑娘,劳烦引路。”他说得客气,刻意和那些脂粉们保持着距离,他当真是不喜这浓艳之气。
“呦,少爷,今日真是不巧了,绿柳她到外府去了,我给您介绍个更好的……”一边说着,一边推着润福往里间走去。
“既是这样,我改日再来。”
润福还没来得及逃脱,便被推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内的姑娘不由分说地便凑上前,挽住润福的胳膊,见他这拘谨的模样,笑道:“少爷莫要害羞……”
“姑娘你误会了,我是来寻绿柳的。既然她不在,我便改日再来。”他被那人牵制,进退两难。
“少爷,我来服侍您还不是一样……”说着,她将润福按在席榻上,开始为他斟酒。毕竟她还未见过哪个男子能逃过她的温柔乡。
润福想要挣扎着坐起,“我只是来听伽倻琴……”他想赶紧脱身,便以此搪塞。
“少爷,论起弹琴,我自也不比绿柳逊色啊。”说着便坐在他对面,架起了琴。
润福见了,想到贞香嘱托,既然这人也会弹琴,说不定也能了解些那教坊娘子的事。
“既是如此,那就劳烦姑娘弹奏一曲吧。”他稍稍正坐,姑娘见了,露出了满意地微笑。
一曲终了,润福听出她琴声虚浮,不是行家里手。却假意攀谈起来:“姑娘琴声高妙,不知师从何人?”
这姑娘心道,这人难不成真是来听琴的?便也不缠磨他了,回道:“百花坊自有教坊娘子教琴,我和绿柳也算是师出同门了。”
说完,她掩面笑了起来,“师出同门”说得何等高雅,自己深陷烟花之地,这么说倒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不知这教坊娘子此刻在何处?不瞒姑娘,在下是个琴痴,您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与这位教坊娘子见上一见,也好听她弹奏一曲。”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放在她面前,真诚地看着她。
既能得了钱,还不用费力陪笑,她自然乐意。只是不知那教琴的师傅,愿不愿意露面。
“少爷,您这不是在为难我吗,师傅并非卖艺姑娘,是绝不会到这里间来的。”她说得倒是实话,绿柳也曾提到过,她绝不以色侍人。
“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是好奇能教出您和绿柳这般高超琴技的琴师,该是什么样的高手啊。我只论琴,绝不做逾矩的事。”
这姑娘听了他对她琴技的评价,心花怒放,另外,她也想赚了这面前的一吊钱。起身去为他奔走了。
润福长吁一口气,与这妓坊中的女子周旋,他可真是招架不住啊。
约摸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姑娘回来了,身后却不见有人随行。
“少爷,您这钱可真是不好赚,我去请师傅,倒叫她给训斥了。想必是她今天正在气头上,绿柳去外面的府宅弹琴,师傅正生气呢,今日你是见不到了。”她解释完,也没了侍候润福的兴致,便留了润福一人在房内。
桌上的那吊钱,这姑娘倒是没有取走。谁说烟花女子尽是唯利是图呢。
润福在桌上留了今日的酒钱,便匆匆离开了。
回到小院时,贞香已卸了头饰,将头发放下垂在胸前。此刻正坐在秋千上与忘忧说话,见他回来还吃了一惊。
“画工,您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她猜出了画工想必没有见到人。
润福向她交待了晚间实情,向贞香道歉,自己没有带回那人的消息。
贞香安慰道,“画工您奔走这一遭辛苦,下次等绿柳在时,再去寻吧。”说着她在院中为画工掸去身上的风尘。
“画工,您才去这一会儿,便沾染了些酒气回来。”有些嗔怪,又坐回到秋千上。
润福明白,她嫌弃的不只是这酒气,更是沾染在他身上的“脂粉气”,那是“别人”的气味。
润福自顾自地脱下外袍,交给忘忧:“烦劳忘忧快快将我这一身‘酒气’洗去吧”。
画工这豪放不羁的样子,逗乐了面前的两人。
夏夜微风,润福绕到贞香身后,轻轻推荡起秋千。
秋千荡起约两尺,润福便减了手里的力道,看到她发尾的蝴蝶绳结,仿佛有了生命,在推荡中飘到身后,拂过润福的指尖。
他扶住秋千,渐渐停了下来,牵起贞香,向卧房走去。
此去烟花之地,无关风月。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