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声解愠

    翌日,贞香和润福准备结伴前往画铺,忘忧抱着伽倻琴已先行一步,去打扫店面了。

    贞香挽着润福出门时,正巧遇见了邻居阿婆,阿婆向他们招招手,示意贞香过去。原来是阿婆的儿子昨日下午到家了,从清国带回几个当地时兴的饰品给妹妹,阿婆特地留出一个,想要送给贞香。

    贞香接过,是一只发簪。用料虽然朴素,但不过分雕饰,也算精致。

    “老人家,我怎么好收下您的礼物。真是无法报答您啊。”

    “别说傻话了,我那儿子还怕这东西太粗糙,送不出手呢。”

    “您真是有心了,我到底该怎么报答您才好啊。”

    一旁的画工也不住地向阿婆道谢。

    阿婆看着面如桃花的两人,笑着点点头:“忙去吧”。

    听到院中一个男声在唤母亲,阿婆也转身进了家门。

    今天贞香要去知音琴行保养一下她的琴,画工昨夜说起想念她的琴声,她才意识到的确许久未弹了。

    忘忧站在柜台里,指指陶罐:“少爷,听着声音,感觉快要满了呢。”

    “那也要多亏了你能干。”润福赞许地说道。

    忘忧更是得意了,整整衣襟,摆出一份掌柜的姿态,逗得润福不禁笑出了声。

    “你们二人就在铺中张罗着,我去琴行一趟。”

    “贞香,我陪你一起去吧。”

    “小姐,我跟您去。”

    这两人都争着想要陪着贞香一同前去,贞香笑着回应那琴行就在这条街上,又不甚远,偏留两人在铺里。说完便抱着琴出门了。

    上午时铺中并不算忙,润福交待一下,便去后厢房中做笔去了,只剩忘忧一人看店。

    “少爷原是来陪小姐的,小姐出门了,他便偷懒去了。”忘忧小声嘀咕,看透了润福的心思。

    自从昨夜知道润儿确实就在开城,金弘道一夜未眠,他头脑中回忆着与她一起在图画署和皇宫中经历的一切,手指在空中画出她的模样,明明触手可及的她瞬间消失不见。

    清晨他早早地起身出门,洒扫庭院的院工见到客人这么早起身,吃了一惊。

    “先生,早上好。您这是要出门……”

    “您早啊,我出门转转,烦请您告知贵主人。”说完浅浅作揖,便出门去了。

    他在货郎担上买了一只烧饼,边走边吃,不时拍拍衣袍上落的饼渣。清晨的城南,渐渐升起人间烟火。

    锦书起床后就跑去母亲那儿,央求着母亲让她跟着檀园一起去寻那少年。母亲自然是不同意的,女儿家怎么可以随意抛头露面,再说锦书已过及笄之年,凡事更要避讳些。

    崔夫人怎会不知女儿心。

    见母亲不允,锦书打起父亲的主意。崔承远受不住女儿缠磨,只好带她去客房寻弘道。

    “老爷,客人让我告知您,他出门了。”院工转达。

    “哦?什么时候出去的?”

    “天刚破晓便出去了。”

    “锦书你看,父亲也帮不了你了。”承远无奈地看向女儿,同时心想,看来这作画的人定是对他极为重要的吧,不然怎会破晓便去寻了呢。

    锦书失望透顶,她日日盼着他能来,却一直等不到他,现在想去寻他又不得。荒谬的暗恋苦煞人哉,她知道他说会来只是说说而已。

    琴行里,年轻掌柜见来人是贞香,从柜台里迎了出来。

    “您是来保养琴的吧。”

    “我记得之前掌柜是位长者?”

    “那是在下的父亲,父亲今日在家中制作琴身,还未到店里来。您将琴交给我,也请放心,我是父亲亲手调教出的徒弟。”说完,琴行的少东憨厚地笑了笑。

    “有劳了。”贞香将琴奉上,坐在一旁等待。她喜欢这知音琴行的氛围。

    静静地坐着,仿佛所有的琴在神仙妙手的弹拨下诉说起了仙乐故事。

    “掌柜,请您……”一声熟悉的声音进门,看见了坐在店中的贞香。

    “是你啊,绿柳姑娘。”贞香起身致意,眼中似有惊喜。

    端午那日见过后,她对绿柳印象深刻。倒不为别的,也许是她那伽倻琴声让自己听出了熟悉的感觉。

    这种熟悉,就像面容相似的两人在街上擦肩而过,是平行时空的两个自己在此处相会的错觉。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际遇相同?

    贞香一直想当面跟绿柳聊一聊,今日终于得了机会。

    “您也是来保养伽倻琴的吧。”绿柳记得那日公子曾经提到她亦是琴师。

    琴行的少东接过绿柳手中的琴,请她和贞香同座。今日绿柳也未带侍女,两人一见如故。

    “上次在溪边听您弹奏,琴声动人,不知您是在何处学的琴?”贞香礼貌地使用敬语。

    “您使用平语就好。”绿柳觉得这位姑娘甚是奇怪,和那位公子一样,举止客气周到。

    “说来惭愧,我自小便被卖入了百花坊,身份轻贱。弹琴是在百花坊的一位教坊娘子那儿学来的。我拜她为师后,她对我也甚好,若不是她,我想我也未必能活下来。”说着,她叹了口气,“我们师徒相依,算是彼此在风尘中的一点慰藉吧。”有些感伤。

    贞香轻轻拍拍她,想到自己被卖入月桂坊时的情景,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那这位教坊娘子是位弹奏伽倻琴的行家啊。”

    “是啊,师傅她最善弹奏,只是近年来患了眼疾,极少弹琴了。”

    “不知这位教坊娘子是何年纪?”

    “师傅的确切年纪我倒是不知,她极少谈起自己的事,只说自己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儿。”

    “想来也有四五十岁了。那她怎得会到百花坊去做教坊娘子了呢?”

    “这我不得而知。听别人议论过,但未曾求证。她原是被卖身入籍的,但因性子刚烈寻死觅活,妈妈拿她没有办法,又不想赔了本,就让她在百花坊做教坊娘子,只是弹琴罢了。”

    绿柳也不知自己为何对贞香这般坦诚,她清澈的眼睛里透着善良单纯,绝不是有坏心思的人。

    贞香听了这些,心仿佛被一股力量提到了空中,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虚空这自己的心。

    “你刚才说她身患眼疾?”

    “是啊,这五年,她的视力越来越差了。也难怪,闲时她总是躲在房中流泪,想是惦记她那女儿吧。”

    世间太多可怜人,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您的伽倻琴是跟谁学的呢?真想有机会听您弹奏一曲啊。”

    “我在幼时跟母亲学琴。今日傍晚你若有空,我在家中弹琴,请你一起来吧。”

    “我真的可以去拜访您吗?”绿柳受宠若惊,谁愿与琴妓做朋友呢。贞香应是世上最懂她此刻心情的人吧。

    “请你一定要来。”贞香盯着她的眼睛,诚恳地邀请。

    “傍晚……我尽量出来。”

    “你到北郊往更北处走,沿着小陌走到尽头,便能看见小院了。”贞香也是极信任绿柳,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透露现在的居所。

    两人再叙了会儿话,贞香将琴寄放在这里,大约过了晌午再来取回,绿柳也打算上街采买些东西,和少掌柜交待一下,在门口分开了。

    金弘道直奔了城北去,他知道要想在城北找到润儿也不是易事,留心着每一个可能和她有关的事物。

    如今“日月山人”在开城小有名气,他倒是找到几个拥有日月山人画作的买家,但他们都不知这画画的人究竟是何人又在何处。

    他想花高价买下这些画,怎奈那些购下画的人本就不看重银两,当时将价格抬得水涨船高也只是为了能抢到而已。

    也是,君子不夺人所爱。金弘道只好作罢。

    中午日头正盛,他在一家茶寮歇脚。茶寮酒肆自古便是消息集散地,他不知该如何提起润儿,便从那琴妓着手吧。

    “店家,你可知城北可有善弹琴的女子啊。”

    “客官,那您可得往那勾栏去找找,这儿可没有。”店家似是一脸嫌弃,看着一身富贵打扮,心想这人定是寻欢作乐的主儿。

    若是润儿找到了那琴妓,想必她不会再待在妓坊了。一杯茶水下肚,缓解了半日的辛苦。

    贞香从街头走到街尾回到了画铺,见只有忘忧一人在柜台里,想必画工在后面的厢房做工呢。

    她一进门,忘忧便假装抱怨,“小姐,少爷可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呢。”

    贞香掩面笑了,忘忧越来越古灵精怪。

    “忘忧啊,今日傍晚有客人到家中拜访,我们下午早些歇业,你去酒家叫人送些菜来。”

    “小姐,有客人到?太好了,我们的小院还未接待过客人呢。”忘忧正是喜欢热闹的年纪。

    后院厢房里,画工背对着门口,正在细致地挑选毫毛,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贞香进门。

    贞香轻轻用手蒙住他的眼睛,确也吓了他一跳。

    不用猜也知道是贞香,那身上特有的芍药花香,已出卖了她。

    “怎得花儿不请自来。”他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转向她,牵起她的两只手。

    “才一会儿不见,我便想你了。”

    “画工这是跟谁学来的,嘴巴好似抹了蜜糖。”

    “是我的心教我说的。”

    这抹了蜜糖的嘴巴,今日越发会哄人开心。

    “画工,跟您说正经的事,您猜我刚刚在琴行遇见了谁?”

    “哦?是谁?”

    “绿柳姑娘。”

    “那倒也是不奇怪,她本也是弹琴的人。”

    “我邀请她今日傍晚去小院做客,您觉得可好?”

    “自然是好,只不过,她可是你请来的客人,事后可不准乱点鸳鸯。”润福笑着打趣。

    “花有清香,蝴蝶自来。蝴蝶注定要处处留情。”贞香反将一军。

    “你这……”画工拿她没办法。

    桌上的画笔又做成几支,他在这几支的笔杆上面刻上了“福”字。这是他与哥哥共用的名字,他也在替哥哥好好活着啊。

    每次到画铺来,他都会想起哥哥。

    晌午后过了一个时辰,贞香让忘忧去琴行把琴取回来,约摸着应该已经保养好了。画工埋头工作了半天,被贞香硬叫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贞香为画工轻轻捶捶肩膀,画工享受着被贞香爱护的感觉,爱本就是平等的。

    真心一定会换回真心,所有换不回的真心,都违背真理。

    琴取了回来,聪明的忘忧顺便去了酒家已预定好了饭菜,只需待大家回家时,她去给伙计引路就好。

    贞香见她做事越来越机灵可靠,也很欣慰。

    当绿柳向妈妈提出今日傍晚要出门时,被当场拒绝。毕竟那时正是上客的时候,有几个相熟的客人正是每次都要点她弹琴的。

    口舌之功无用,必须要做出些牺牲才行了。

    “若您今晚准我出门,我便答应您明天去柳大人家的宴席。”

    这倒是个划算的交易,妈妈心里盘算着,毕竟柳大人出的银子可比这些酒徒们要大方多了。

    “早些回来。”百花坊的妈妈一个白眼,转身放行。

    绿柳记得贞香告诉她的大概方位,在傍晚时分来到了北郊更北处的小陌尽头,那户小院门口。

    轻叩门扉,忘忧听得似有人来,跑去为她开了门。

    罗裙罩身,晚霞映着她的脸,即使不施粉黛,也是天底下少有的美丽容颜。

    小院此刻已经收拾妥帖,酒菜已摆下,一张平整的大席子方便众人席地而坐。

    绿柳进门时,润福正踩在高处挂灯笼,见她来了,两人各自见礼。

    贞香正进屋去将琴取来,暑气渐生,此时傍晚将琴放在院中也绝没有受潮的风险了。

    绿柳见了贞香,想要上前去接过伽倻琴,被贞香拦住。

    “今日你来做客,是客人来听琴的,一会儿我为你们弹奏。”贞香呵护着绿柳,见她已习惯低眉顺目,多少让人有些心疼。

    “忘忧啊,今日我们可有耳福了。”润福和忘忧开着玩笑。

    “画工,请你们先入座吧。”

    他们两人坐在矮桌边,贞香让忘忧也别拘着,就和他们坐在一起。而自己在对面设好琴,调试着音准。

    忘忧很有眼力,她为少爷和客人各自斟了一杯酒,也为小姐斟上一杯。

    金弘道在城北转了一天,傍晚时分,不抱希望的他,来到了北郊更北处的小陌尽头。

    是什么力量在牵引着他吧,不得而知。

    伽倻琴声起,他循声而来,站在小院门口。

    院门虚掩,他不敢入内。一定是她吧,润儿,你就在这里吧。

    他轻轻地推动虚掩着的门,已几乎能看见全貌。

    那少年公子模样的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润儿。

    那弹琴的,是那琴妓无疑。她果然找到了她。

    还有两人他看不真切,但见得众人都陶醉在这美妙的乐曲中,曲声款款动人,他却不敢将推门的手再用力一些。

    他多想冲进去与她相认,将自己的爱恋一股脑儿诉说给她,求她跟自己远走高飞。

    他可以吗?

    不,多么美好的画面啊。她有情,她有意。自己又怎么能破坏这种局面呢。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逸,谁忍心将它打破?

    那弹琴的女子,挥手之间,似带来一阵凉爽的风,将这人间的燥热不安,世人心中的忿忿,都瞬间抹平。

    一曲终了,门吱悠一声,忘忧起身查看,门外并没有人来,想是风吧。

    “你是风一样的画师。”

    日落西山,小院靠着几盏高高挂起的灯笼照明,让人感到安逸满足。

    后来,金弘道返回汉阳,除了向王上上交了游历采风时的作品外,还附上一副画:夕阳已落山头,远山黛色幽幽。四人闲坐小院,已而月满西楼。美人低手抚琴,客座微微颔首。少年探身前倾,侍女欠身斟酒。院门虚掩半露,背影侧身藏头。衣袂飘然带风,谁是人间佳偶?

    此画破题,题名“弦声解愠”,落款檀园。

    一阵弦声好,人间解愠风。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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