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温女在院中捣鼓药材,在她身侧,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嘴里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温女烦不胜烦,只充耳不闻。
“温姑娘,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温女的不耐烦全都写在脸上,手上动作不停,重重的碾压着罐中的药材,铛铛的巨响中全是压抑的怒气。
孙弱文仿若未觉,依旧面带微笑,从容的将自己的疑问缓缓道出。
“天南尸蛊,传闻中可活死人,控冤魂的天下奇虫,且不说这传闻有几分可信,温姑娘只靠外相便能轻易断定这蛊虫之来源,在下十分好奇,温姑娘,究竟师从何人?”
温女丢下手中的药杵,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过身绕着孙弱文细细打量了一圈。
孙弱文丝毫不怯,站在原地任其打量细看,还配合着抬手转动,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存在感极强。
“温姑娘?”,孙弱文含笑问道。
单看外表,此人确实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至少在不知真相的人面前,此人当得起温润如玉,皎皎君子八个字。
温女善蛊,医术虽比不上当世大家,却也称得上精通,也算和他是半个同行,也因此看到的东西比旁人多些。此人行医问药,于细节处透着股疯魔,与其表面形象大相径庭。
此人绝非他口中的普通江湖游医。
旁的人她不清楚,桑课那家伙绝对已经看出些什么了。这人脖子上还有些伤痕,是桑课在暗卫营习得的手法,温女可熟悉的很。
温女和桑课朝夕相处多年,她十分清楚,桑课虽然警惕性极高,但若非察觉到威胁,即便出手,也绝不会随意伤人。知道她这个习惯的人不多,温女便是其中一个。
桑课当年进入暗卫营的时候并未受到什么特殊关照,事实上,她因为突然天降,经历的风险针对比寻常暗卫更多。
为了尽可能少伤人而训练出的超乎寻常的警惕性,在那个地方,或许是有些可笑的。
曾经她也鄙夷过这种不必要的优柔寡断,也是经过了许多,她才突然领会到这其中的可贵。
入了秋,天气已经转凉,温女武功被废,留了暗伤,不久前又被抓去磋磨,此时一阵凉风透体渗入,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咳……咳……”
没控制住低低咳了几声,身后的风突然停歇,反而隐隐传来一股暖意,温女以手抵唇,压下喉间痒意后转身看去。
却见孙弱文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背后,张开双臂替她遮了风。
孙弱文看见她眼中的诧异,低头笑道。
“温姑娘身子单薄,在下虽然不善武力,身子骨倒还不错。”
温女嘴角抽了抽,放下右手,转身动作麻利的放下了两只被挽起到小臂的衣袖,拍了拍衣衫,拂袖朝桑课房中走去。
孙弱文见状笑意愈深,缓缓放下了双臂,动作潇洒的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抬脚跟上温女的脚步。
屋中,温女正准备布针,她定了定神,以左手辅助托稳微微颤抖的右臂,迅速在其小臂上几处穴位下针。
孙弱文扫了一眼便知其意图,他看了看杵在旁边当桩子的萧舍,上前几步将他拉走,萧舍正有些疑惑,却见孙弱文看也不看他一眼,十分流畅自然的推开他站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上,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明晃晃的嫌弃。
萧舍一阵无语,担忧的眼神再次放在无知无觉的那人身上。
几根明晃晃的银针在光线下闪着冷光,细看之下方察觉到那些银针的不同寻常之处,那针比之寻常的针更粗些,附有细小凹槽,不知是何用处。
布针完毕,温女额上已出了一层细密汗珠,她直起身子,正要转身时额上突然覆上一层柔软的布料,微怔时,那布料轻沾即离,已抚去了她额上的汗水。
她抬头,孙弱文正眉目柔和的看着她,动作轻柔的收回手帕。
温女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眨了眨眼后别扭的嗫嚅道:“多谢。”
孙弱文看着她没有说话,只轻轻一笑。
那笑声比以往更真了些,温女觉得耳朵有些发痒,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眼神。
这时,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急步走了过来,孙弱文拦住她的脚步,把碗端起来凑近细细闻过之后才点头递给了温女。
温女嗅着冲鼻的药味蹙眉,从身上摸出一个瓶子,在碗中倒了些淡粉色的药粉,待其溶入后转身将桑课扶起,把药给她灌了下去。
温女一指压在桑课的上臂某处,又过了一会儿,药效似乎起作用了,一条细细的黑线从温女所按的地方冒了出来,温女的手指缓缓移动,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条黑线竟如同活物一般跟着温女的手指缓缓移动。
萧舍不禁屏息,紧张的视线跟随着那细线游走。
靠近银针之时,温女突然收了手指,她抬起手的瞬间,萧舍看的分明,温女指尖发黑,那黑色转瞬消失,变作一滴鲜血滴了下来。
再看那根黑线,它似乎没有发现温女已经移开了手指,竟沿着银针所在的路径继续游走,眼看着即将走到最后一根银针。温女眼疾手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根银针,又瞬间按住了银针原来的所在位置,等她再抬手时,一条黑的发紫的细线随着她的动作被抽了出来,缓缓卷上了她的手指。
未等萧舍看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温女已经将它塞进了一只小巧的青玉瓶中。
“噗!”
原本安分躺着的桑课突然歪头喷出一口异常鲜红的血,温女一惊,立刻伸手去按她扎了针的右手。
“别!”
站在旁边的孙弱文连忙阻拦,迅速拉住温女的手将她从床边带走,几根银针几乎瞬间被桑课的内力所震飞。
伴随着几声细微的破空声,两人翻飞的衣摆在空中纠缠、落下。
温女下意识摸了一下有些微微刺痛的右脸,果然摸到一串细小血珠,她心有余悸的看了看深深的插入木桩的几根银针,一时间竟有些后怕。
方才那样近的距离,即便是全盛时候的她,也绝无可能及时躲开,她看了看一脸无辜的人。
倒是欠了这家伙一次。
变故突生,萧舍已行至床前,他有些无措的掰正桑课歪倒的身子,见她虽然吐血,脸色却好了太多,这才松了口气。这才回头:“温姨,你怎么样?”
温女看着他摇了摇头,微不可查的躲开了孙弱文的手,上前一步探上了桑课的腕脉。
她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调整几次呼吸之后才得以探出脉象。
“没事了。”
萧舍一愣,鬼知道他等这句话等的有多么心焦难耐,如今终于听到了这句话,绷紧了多日的神经才放松了下来。
他不禁露出个笑来,一低头,豆大的泪珠突然砸了下来。
这泪似乎惊动了床上那个许久未曾睁眼的人,纤浓的睫毛轻轻的震动了几下,似有不安。
萧舍张嘴,第一下竟没能发出声来。
“……没事了,睡吧,睡吧。”
轻柔的声音抚平了她的不安,桑课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温女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竟也跟着泛起些许酸涩。
“唉。”,孙弱文突然叹了口气,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心中那点捉摸不透的酸涩立时消散,温女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你有病啊,念什么酸诗。”
孙弱文似想辩解一二,温女已经转身去收回柱子上的银针,然后毫不停留的举步离开。孙弱文瞟了一眼某人红透的耳朵,轻笑了一声跟上温女的脚步。
“温姑娘,你别走那么快嘛,等等……”
脚步声逐渐远去,萧舍松开了被自己死死攥紧的衣摆。
“你这次,可真的……吓死我了……”
萧舍低声说着什么,听不真切,他不眠不休的守了这些日子,这会儿才发觉身体沉重,头脑昏沉。
昏黄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两个破了又碎的人,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
桑课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好长的一觉,昏倒前的记忆慢慢回归,身体的知觉也慢慢苏醒,周身几处要害传来的剧痛迫使她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光影碎片逐渐回归,是萧舍给她准备的那个房间。
“嘶!”
起身时扯动了伤口,桑课当时便痛的龇牙咧嘴,待她适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右侧的被子被人压住了。
她起不来,又老实躺了回去,只扭头看他。
他不知何时趴在她身边睡着了,他睡的并不安稳,唇角绷成一道直线,眉间萦绕着浓重的愁绪。
桑课愣愣的看着他,恍惚间看见了几年前那个跪在家门口痛哭的小侯爷。
愣神间,萧舍一个激灵倏的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了桑课看着他发呆的眼神。
他眼中未散去的惊悸在她的视线下缓缓退去,他下意识伸手抚向她的额间,对上她有些疑惑的眼神时尴尬停住,脸上一热,迅速收回了手。
桑课看着他并未说话,安静却和谐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淌,她阻止了萧舍想拦下她的动作,挣扎着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萧舍连忙在她背后塞了软垫。
桑课稳稳的倚靠在背后的软垫上,闭目平息因伤痛而紊乱的呼吸。
她睁开眼睛看向旁边的萧舍,突的被他眼中热烫的关心烫了心神,又垂下了眼。
眼前的人安安静静的垂着眼,双手轻轻的搭在被角上,几日的病痛折磨,使得她消瘦许多,脸上的病气还未消退,又因为忍着疼痛,脸上的表情也冷了许多。
短短几日竟如同隔世,只余那眉目间的熟悉。
萧舍静静的看着她,心中逐渐安定下来。
桑课突然抬手,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搭上了他的右手,淡淡的温度从她指尖传来,此刻的她太过安静,萧舍一时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她,只有突然急促的呼吸和微红的脸颊暴露了他真实的内心。
桑课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她闭上眼,拉着他的手轻轻的抵在了她的额上。
从她握住了他的手的那刻起,萧舍便已经完全“灵魂出窍”了,他仿佛是站在另外的角度,什么反抗都不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愣愣的看着她拉着他的手贴上了她的额。
也许是只有片刻,也许是过了很久,她轻声道。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