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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留洋的蠢弟弟竟留下个戏子非要我照顾?

    “二少爷的信?”

    兄览:

    我要力透纸背地指责汝!竟趁眠将我抬上邮轮!实是□□!令人发指!

    汝交于小锁头之外文课本,如同天书,阅之甚是头痛。听闻汝之同学将于马赛港接我。赵兄为人应是信得过矣,可也多少告知彼性情喜好。远赴他乡,仅此一人托付,甚揣揣不安。

    我如今这般光景,虽有平素惫懒之责,然兄长亦有矫枉过正之嫌。茫茫海上,眼前未见异乡,身后已离祖国。思及今后日子,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若还偶念兄弟情谊,帮弟弟忙!千错万错愚弟之错!望兄怀怜香惜玉之情,照顾好素绣小姐。伊命苦,汝莫为难于她。千切千切!

    随信附暹罗之特产,

    恭请母亲大人金安

    问嫂嫂安

    小嫂嫂安

    弟仁 十二月廿九 敬启

    望兄多汇些钱款,以备不时之需,勿忘必要!

    十二月卅又及

    “往哪走?”

    戏班子吹拉弹唱的家伙什儿装了一车,好不容易给素绣清理出一个犄角旮旯儿。

    刚坐下,二狗子便贼眉鼠眼的靠在左边,正好挤进车棚和素绣间。“留了俩,趁热吃!”话说着,小脏手伸进棉袄里,把烤地瓜掏出来。圆滚滚的地瓜,皮红瓤黄,一面烤过了火,焦黑带糊味儿。素绣伸手接过来,也不嫌弃,掰开就往嘴里塞。

    刚过了城外李家村,年景不好,有点儿吃的给戏班当赏钱已经不错了。班主打算带着大家去下一个城里碰碰运气。

    “听说官老爷们指头缝缝里露点米,够咱吃半年!”

    “有那多?”

    “你别不信,跟着哥总让你吃饱!”

    “我信你才有鬼,你个没人要的野崽。”

    “不是有班主和你要吗?”

    嘻嘻哈哈的唠着嗑,嗓子还带着孩子气,话里却已经开始谋活路。

    今年冬天格外难熬,天不饶人,世道也催折百姓。前一个城里进门就被剪了辫子,下一个城里又嚷嚷着到处找假辫子戴。人心惶惶,没甚么人听戏。一直到了平城,本地乡绅宽待,才唱上几场年节戏。

    唱完戏摘了穿戴,二人溜出来逛年市。

    “我就说没啥看的,这都撤摊子了。”

    “还有俩还有俩!你看看这个荷包,哥哥刚得了赏钱,给你买一个过年!”

    “你那点钱够吃饭么,我来!”

    “嘿嘿,谢绣儿姐赏!”

    “再说打你!”

    荷包顺利挂在了腰上,二狗子被凶得美滋滋。

    “你说主家要是满意,能让咱们驻下么”

    “难说,听说城东还有个戏班儿。这次是小旦病了嗓子唱不出,才找咱们救急。”

    “可是伙计们说,就算嗓子好着,她也没你唱得好听。省城里请来的角儿也没你声儿脆。”

    “那咋样,人家能把饭碗让给你?”

    “主家说了算嘛,不行咱们去更大的城里。你唱好,座儿一定捧!”

    “怎么办?”

    清晨日光熹微,带不来一点温度。偏院砖石墙上,去年的荒草枯枝随风颤悠,霜花带着白毛刺。生旦吊着嗓子,乐师调着胡琴,咿咿呀呀的声音刚停,原本该是难得的清平样子。

    “没人看你的戏快回去吧!”

    “哪儿来的野班子!仗着小旦水灵儿点,就来抢生意。”

    “鸡窝里呆久了以为自己是凤凰呗!”

    “哈哈哈哈哈!嘿!”

    “小毛丫头,快醒醒!”

    “自己迷了眼,座儿可不认粗活计!”

    班主和师兄们在外拦着人,素绣和琴姐躲在屋里头听声儿。琴姐年纪大些,还带着个小崽子。素绣把他们护在身后,紧张得手心直泛潮。

    先是突然安静下来,好一会儿后才看见自己人进屋。班主叹气,说是主家平事儿,让两班打擂台。谁好留谁。比三场,素绣第一场。

    三日过后,素绣站在帘子后头。师兄弟们起早贪黑陪着练的式样,班主临时抱佛脚的叮嘱,半点儿想不起,脑袋一片空白。

    鼓点到了位,“上啊!”班主大手一推,满面油彩见了天光。千万遍的练习让身体自己动了起来,素绣迈着步晃入另一个世界。小嗓一开,是出《桃花扇》。拼着小半生本事争口饭,分不清人和戏哪个更激烈。唱到动情处,仿佛临时搭的破木架子也跟着颤了起来。戏里的小旦头撞破,戏外的台子下血潺潺。看客们诶,还没听完一折戏,反被惊得四奔散。

    素绣伸手拽开师兄弟。戏台木板透下三两束阴冷的光,照得飞起来的土灰更明显了。几步远处有个背影,和断柱茬子立在一条线上。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素绣不自觉的向前,想看清楚点儿。走着走着,踩了个软塌塌的东西。冰面湿滑,崴了脚。趴在地上往回看,原来是半冻在血洼上的荷包,粘着泥浸满血。

    被人架出去的时候,素绣灵巧的嗓子喊不出,眼泪却一行一行流,前一行冻住了,后一行盖过去。

    “天可怜见儿的,这又是造的哪门子孽?”清润的嗓音怜悯温柔,带着种没挨过饿的平缓。“表二少爷!”一群人着急忙慌,“这不是贵人您该来的地方呦!”

    “大少爷?”

    素绣说罢,从炉子里夹了一块碳。重又暖匀了手炉,塞在我手里。你们当丫鬟的冬天还得浆洗,都不容易。她自己拢了拢袍子,试图掩住无孔不入的北风。继续说道:“少爷们和我不是一路人。有些话,我其实也不太懂。但我知道,少爷们都是心善的好人。只不过有些事儿,还得自己想通。”

    “素绣你过来,”大少爷沉着脸,西装马甲收紧腰身,肩线平直。精巧的怀表被掰得开开合合,手指的形状很像一个人。

    “你别说话,有些话合该跟你说明白。

    可能你自己没觉着。但其实,你并不爱我,只是向往这样的生活。说白了,你想成为我。从小缺什么就拼命弥补什么,这我懂。可别说你成不了我。假设进得来这个家门,你就真的快乐么。我虽见你不多,寥寥数次,你总是闷闷不乐。单只有一次,你刚从戏台上下来,喝彩声透过帘子传进来,台架子上的灰都振落在了我肩上。你却还沉浸在戏里,虚脱一般的睁大眼睛,一动不动,任小六子帮你摘着头面。他们强拉你过来迎我,你才边走边缓了一些出来。那是你唯一一次,脸上的笑有了光彩。

    原以为如此动人的笑是为我,想来,一直只是为戏。

    你自己想清楚些吧。”

    出门前复又回头,“把我平时落这儿的东西送回府上吧。当然,景仁让我看护你,这段时间缺什么还是去府上领。你过得不好,他也是要怨我的。”

    “想什么呢?”

    带着暖意的风吹过影壁,在院子里回旋一圈。吹落海棠几瓣。花瓣色泽粉润仍带露,鲜嫩得像少女的年龄。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是憎恶这以野草做装饰的地面。”少爷书桌上有一版新书,他细白劲韧的手指翻开一页,比划着其中一行字。

    “我没啥文化,读不太懂你们的文章,也还不大了解什么“运动”。但莫名喜欢这句话。”素绣靠在桌沿儿,微微笑着迎合。新裁的旗袍包裹出流畅柔和的线条。多年训练出的体态,用不着刻意就自成风流?。

    “国外有句话,译过来就像是:“一千个座儿心里有一千个杨贵妃”,平直的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你怎么想这句话都也不算错的。”

    素绣投其所好:“这时局一天一个样儿,也不知是不是有哪天,我们也能和大家平起平坐呢”。说完,却被不合时宜的想法迷住了。

    少爷笑嘻嘻,“想什么呢,我大哥么?”用花枝轻轻晃过素绣眼前,“自打上次远远看他一眼,你就不再对我上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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