埼玉县。

    持续了两天的雪已经停了。

    地面上原本洁白的积雪，大多已经变成肮脏而漆黑的颜色，令人行走时避之不及。与之相对的，毫不在意脚下踩过的是洁白还是肮脏的那些人，就显得十分突兀了。

    “爸爸你看，那个小姐姐为什么要走在黑黑的雪上呢？她不怕鞋子踩脏吗？”小女孩稚嫩的声音令四月凉夏微顿。

    难道盲道上的雪是黑色的吗？

    “别乱说话。”听声音应该是那位父亲，他说，“你看到她手上拿着的长棍了吗？那叫做盲杖或者白杖，是给这些视力有障碍的人用的。”

    “视力有障碍？是说那个小姐姐看不见吗？”小女孩天真地问道。

    凉夏废了点功夫才在自己苹果大的视野里看见那个小女孩。只不过是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没必要在意的。她这么想着，却抿了抿嘴。

    “大概是的。”那位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种天气居然让小孩子一个人出门，她家里人也太不负责了。”

    是呢，要不是那天外婆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脚踝扭伤严重到走不了路，她也不至于独自一人替外婆去还新田大叔的人情，更不用被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咒术师少年缠上。

    想到这，四月凉夏没忍住瞪了左侧的空气一眼，“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送你到家。”空气中突兀地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若是旁边有其他行人，恐怕要被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声音吓一跳。然而凉夏却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身旁那团璀璨的咒力。

    “咒术师不都是很忙的吗，为什么要送我这种普通人？”即便特地放慢了速度，再拐两个弯也要到家了，凉夏很想在到家前让这人离开。

    “普通人？”少年双手背在脑后，嗤笑一声，“普通人可不会用咒力，更不会像你这样精密地使用术式。”

    “不是说好不提这件事的吗？”四月凉夏停下脚步，“你忘了我们定下的‘束缚’了吗？”

    “当然没有了。在你允许前，我不得用任何方式向任何生命体透露你的术式，与之交换，你也不能把用任何方式把我的行踪透露任何人。”少年放下手说推了推凉夏的左肩，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抓紧时间带我去你家，外面太冷了。”

    四月凉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左手，但实在打不过他。作为一个基本没有攻击力的“窗”，她连二级咒灵都处理不了，而这个人远超于此。

    因此现在，除了加快步伐赶紧到家，凉夏也没有任何办法甩掉他。

    －－－－

    四月家。

    凉夏悄悄走进屋子，将白杖靠在墙上，把装着行李的双肩包放下，这才关上门换上家用的棉拖。

    她深吸一口气，维持住咒力的输出，感知到身边的少年上楼后，才冲着屋里喊道，“我回来了，外婆！你的脚怎么样了？”

    “欢迎回家。我已经差不多能走了。”伴随着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四月外婆的声音在厨房里响起，“这两天还顺利吗？”

    “大体上还算顺利。就是新田大叔只答应分一成报酬给我，感觉有点亏了。”凉夏拎着自己的双肩包，顺着墙上的扶手的方向朝客厅走去。

    “够多了，按理说你是去还他的人情，他都不该给你分成的。”四月外婆说，“所以怎么样？帮忙观测三级咒灵所在地的任务。”

    “有我在当然没问题了。不过外婆，那可不是三级咒灵。”凉夏把包往客厅里一放，“是已经进化成二级咒灵的家伙，滑溜得很。”

    “你没和那个咒灵正面对上吧？”四月外婆担心地走出厨房。

    “没哦，我的任务只是观测，祓除它又不是我的工作，我才不做那种危险的事情。”凉夏瘪了瘪嘴。

    “那就好。”外婆上下打量了凉夏几眼后才放下心来，但是却蹙起眉头，“你在用咒力做什么？”

    凉夏连忙大幅度降低咒力输出，维持在一个难以察觉的量上，“只是想到一个新的术式用法，还没成功过，等成功了再告诉你。”

    外婆听了没再说什么，又回厨房不知道准备什么了，“术式什么时候研究都行。先把你的行李收拾了，冲个澡换件衣服再来客厅坐下。”

    “是，是～”凉夏摸索着把包拎起，挥了挥手先回到自己在二楼的卧室。

    关上门，凉夏略松了口气，停下咒力输出，“吓我一跳，还以为外婆已经发现你了。”

    “是吗？”少年耸耸肩，在凉夏的视野盲区里扮了个鬼脸。

    “你已经看过我家了，这下你可以走了吧？”凉夏开始赶人。

    少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问道，“你刚刚为什么要那么说？明明是二级咒灵进化成的一级咒灵，为什么告诉她是三级进化的二级？”

    “这件事和咒术师大人无关吧？”凉夏并不想回答。

    “你啊！”少年脸上露出无奈，大步一迈走到凉夏面前，双手扯住她的两颊，“像我这样厉害的咒术师，如果出趟任务只是为了祓除一个刚刚进化的二级，我也很丢人的！而且，既然你外婆和那个‘新田’认识，这些事情她肯定都能知道，故意不告诉她不是根本没用吗？”

    “怎么？一个连姓名都不敢告诉我的人，就在这里指手画脚吗？”凉夏故意激他。

    那少年却不买账，反倒松开了手，“你是故意的？”

    “你在说什么呢？”凉夏脸上保持着笑容，压制住自己想揉揉被捏疼的脸颊的欲望，“我不清楚你特地接近我究竟想做什么，不过……”

    少年没等她说完，猛地凑到凉夏面前，拉下自己脸上那副圆墨镜，与她对视，“认得我的眼睛吗？”

    四月凉夏惊呆了。由于视野的缘故，她只能看见一片漂亮的苍青色，而拥有这种颜色的瞳孔的咒术师，她只听说过一个，那是她无法接近的尊贵存在。

    在凉夏反应过来之前，少年就笑着翻窗离开了，还贴心地帮她把窗户关好。

    “这是什么少女漫的剧情……”凉夏忍不住喃喃自语，“为什么那一位会做出这种事情？”

    即使满心困惑，凉夏还是决定不将这件事告诉外婆，暂时作为心底的一个小秘密存着。

    不过现在，凉夏关上窗，又把窗帘拉好，从包里取出一个刻着咒文的木盒放在桌上，木盒里放着一沓定制的特制纸张。

    这是她帮外婆从新田大叔那里拿回来的，用来签订合同的纸。他们家的房客大多都用这种纸签约，这样通过四月家留存的这一联，就能找到签下名字的那个人所在地，以便在特殊时期找人。

    她将木盒放进暗格里，打算过会儿再放到工作间里，就收拾衣物去冲澡了。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那名从窗户离开的少年实际上并没有离开，而是直接来到一楼的厨房后门。

    四月外婆看到他并不意外，恭敬地递上刚做好的草莓大福，“这次非常感谢您，悟大人。”

    “没什么。”名为五条悟的少年毫不客气地拿起大福咬了一口，等咽下去才继续说，“我很看好她，真的不考虑让她回来继续接受训练吗？”

    “……非常抱歉。虽然已经不太可能让她和咒术界划清界限了，但至少在她还具有视力的时候，多接触一些温暖的东西吧。”四月外婆答道，“在我还是这片地区的负责人的当下，就让她尽量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学习生活吧。”

    “她的咒力感知范围正在不断扩大，恐怕用不到3年，这边的结界就无法遮掩她的气息了。到那个时候被吸引来的咒灵，可就不是一般咒术师可以处理的了。你最好早做打算。”五条悟虽然直视着四月外婆，但却一直关注着天花板的上方。在六眼的视角里，咒力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完美地避开了这个厨房。

    “我明白的。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她送到五条家。”四月外婆郑重鞠躬，“到时候就拜托您了。”

    五条悟的关注力再次回到四月外婆身上，他没有拒绝，只是，“尽量想办法坚持到两年后。”

    四月外婆似乎明白了什么，“悟大人是要去咒术高专吗？”

    五条悟没有直接回答，拿上盘子里最后一个草莓后就离开了。

    四月外婆原地站了一会儿后长叹了口气，整理好心情继续准备晚饭。

    －－－－

    楼下的谈论，准备去冲澡的凉夏一无所觉。

    为了方便她这位视障人士的日常生活，四月家每面墙上都装上了扶手，地面也做了特殊处理，能让她清楚的凭脚感区分家里的区域。

    她房间旁边就是浴室。冲完澡，关上浴室门，左拐五步，伸手就能碰到卧室门了。凉夏随意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回到卧室里，放下为了洗澡而扎高的头发，就下楼等待晚饭了。

    “外婆，我闻到烤鱼的香气了～”凉夏兴高采烈地摸到厨房门口探头，“今天烤什么鱼？”

    “烤秋刀鱼。”外婆头也不回地答道，“你去被炉里坐着吧，晚饭马上就好。”

    “好的。”凉夏把自己塞进被炉里，扒拉着桌上的蜜柑玩。

    滚了两下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外婆，你昨天发消息过来说有事情告诉我，是什么啊？”

    “是你阳莱姐的事情。”四月外婆把餐盘放到凉夏面前，顺手把剩下的蜜柑移开，“她结婚了，打算等夏天房租到期后，买一个大一点的房子，问我这边有没有推荐的。”

    “这么快？”凉夏惊了一下，“半个月前阳莱姐还过来问房间能不能住两个人，现在就结婚了？”

    “我看阳莱那孩子挺喜欢那个男人的。”四月外婆把自己的晚餐也端过来后，坐进了被炉里。

    凉夏摸到自己的碗，拿起筷子问道，“那外婆是打算推荐谁家的房子啊？”

    “我也在犹豫。这附近能卖的房子不多了，但考虑到他们家的情况，也不是不能推荐我们这边的房源。”外婆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但还没有合适的选择。

    “他们家的情况？阳莱姐嫁给咒术界相关的人的了吗？”凉夏惊讶地看向外婆，“是咒术师还是辅助监督？”

    “都不是。等你见到那个人就会明白的。”外婆叹了口气，“阳莱给的预算还可以。说是带车位的2LDK或者3LDK都可以，最好有个小院子。”

    凉夏听了开始回想自家符合条件的房源。

    外婆喝了口汤说，“浅野家的房租只到今天，我找人收拾过了。再加上西边那两家空着没租出去的，你带他们都去看看。”

    “嗯好的。”凉夏答应后想起另一边的房子，“对了，那个有咒物的平房呢？还是没有咒术师接单吗？”

    四月外婆摇了摇头，“还没呢。上次过来处理的二级咒术师没能彻底清除这边的咒物，任务等级已经提高到一级了。但又没有出什么严重的事故，上面就不会立刻派一级过来。这一单已经滞留很久，恐怕要撤单了。”

    “这样啊。”凉夏思考片刻后说，“那不如直接撤单，我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情况。等下吃完饭我就先去一趟。”

    “你……”四月外婆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还是换了句话，“小心点。”

    “没问题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凉夏每隔几天就要过去进行日常观测，她已经很熟悉那边的情况了。

    “啊，对了，我是不是要准备下送给阳莱姐他们的新婚贺礼啊？”凉夏突然问道。

    “礼金我还没给，我打算把价格降一成给他们当礼金。你要是想单独给也可以，看你自己。只是别送什么多余的东西过去。”外婆警告了一句。

    －－－－

    晚饭后，凉夏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穿上防滑的鞋子，拿着白杖就出门了。

    雪后的夜晚，很少有人在这种时候出门，凉夏踩过薄薄的雪层，不再刻意收敛，感知力下一秒就覆盖了半径五公里。她将范围内新出现的四级以上咒灵所在地牢牢记下来，准备到家后更新到咒灵地图上。

    埼玉县在四月外婆带领的辅助监督们的监控下，很少出现二级以上的咒灵，这对于整个咒灵频发的国家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和其他地区不同，他们雇佣了不少看不见咒灵的普通人。这些普通人会先根据新闻、见闻、怪谈等等，找出可能出现了咒灵的地方，将之上报。

    接着让能看到咒灵的“窗”去实地观测。若是普通的四级咒灵，“窗”或者辅助监督就会自行处理；其余等级，分轻重缓急上报，由总监会指派人手处理。同时也会引导舆论减慢咒灵强化速度，降低咒灵进化的可能。

    就像是现在，凉夏站在路口仔细感知了一下那栋房子。

    太快了。

    她才两天没来，眼前这个被吸引来的四级就即将进化为三级。

    凉夏再次确认周围无人后，连帐都没有放，直接提起伪装成白杖的咒具走进院内，凝聚咒力向咒灵捅了一下，那只弱小的四级就被祓除了。

    简单的工作。

    她将感知探到屋内之前发现咒物的地方，也没察觉出什么变化，但是咒物的确一直在那里。既然走正规渠道解决不了，要不要试试挂在黑市上呢？

    “啊，下雪了。”从空中飘下的雪花，将陷入思索的凉夏唤醒，她下意识地抬头，但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今天的雪花是什么样的呢？

    她试图在脑海中回忆自己曾经看到过的夜晚的飘雪，可惜，从4岁开始，她就开始出现夜盲的症状了，所以现在能想到的，不过是白天看到的寥寥几张照片罢了。

    好冷啊，赶紧回家吧。

    凉夏走出院门，刚迈出一步却突然顿住。并非咒力感知，而是作为视障人士的感觉。她察觉到面前似乎站着一个人，会冒热气的那种。

    这个时候再用术式遮掩身形已经太迟了。

    凉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捏紧白杖，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毫无咒力的“人”，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他或她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是否看到了自己刚刚祓除咒灵的举动？特意站在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在飞快地思考后，凉夏决定等这个人先开口。

    “咒术师？”那个人说话了，是没听过的年轻男性的声音。她有点害怕，但只要不是路过的诅咒师，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

    “……不是。”凉夏鼓足勇气小声回答。

    那个年轻男性似乎确认了什么，又问，“你看不见？”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凉夏十分犹豫。如果回答“看不见”，他会不会因此动手；反过来如果回答“看得见”，他会不会也会动手？

    也许是沉默的时间过长，那个年轻男性反倒不再询问。凉夏听着对方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又仔细用感知扫过几遍，勉勉强强能察觉到一个咒力无法探查的人形真空区。若不是刚刚那只咒灵留下的残秽还充斥在这一小片区域内，她可能连人形真空区都无法察觉。

    凉夏迅速清理了残秽，锁上院门就立刻向家里走去。

    这并不是她小心过头。以前外婆也和她讲过被拐走的小咒术师的事情。而且现在又是黑夜，四周无人，最容易出事。

    好在这里离家近。

    －－－－

    一到家凉夏就跑到四月外婆面前问道，“外婆，我刚才遇到了一个0咒力的人，你知道他吗？”

    “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外婆慢悠悠地喝着茶。

    凉夏缓了口气说，“可是，那个人特意停在外面，不知道他是想……”

    “不用担心。那个人不会对你动手的。”外婆给凉夏也倒了一杯茶，“倒是你，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凉夏卡住，小声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跟他碰了个对面。”

    外婆无奈地拍了拍凉夏的头，“你没下‘帐’？”

    凉夏尴尬地移开视线，“因为只是一个四级咒灵，也不会产生什么动静，就没有……”

    “嗯？”外婆挑眉。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记得放‘帐’。”凉夏乖巧改口，然后试探着问道，“外婆，那个人是谁啊？”

    “他就是阳莱的丈夫。”外婆答道，“你以前没听说过他吗？禅院家的那位。”

    “天与咒缚？”外婆一提醒，凉夏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总感觉和传闻中不太一样啊……”

    外婆看到她这副表情不由得轻笑一声，“明天不还要相处大半天吗？自己去感受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