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自从被漠北国退亲,他们返回的脚程变得比之前急躁了许多,墨脱山上那一段山路,他们走得步履匆忙,轿辇也东倒西歪,将陈月离颠得直泛恶心。

    这墨脱山不属于漠北,也不属于陈国,是屹立在两国西北边的天然屏障,在这交界之处,他们一行虽有将士保驾护航,但也不甚安全。

    虽然这般赶山路令她非常不适,但为了安全,她并没有制止,强忍着要下去走路的冲动。

    颠簸间月离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再醒来,她是被冻醒的,已是深夜,山里愈发的冷,她将跌落在地的被衾披到熟睡的采杏身上,撩开帘子看了眼窗外。

    仪仗队仍在行进,山林中漆黑一片,除了士兵手中火把能照亮方寸之地,其他地方具不见光亮,就连天空之上都没有星月,当真是黑压压一片。

    正当她要放下帘子之时,她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树后有一抹黑影忽然动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去,只见那黑影猛地站起,月离心中一凛,手臂上的汗毛蹭的立了起来。

    “那里有人!”月离指着轿辇外惊叫。

    不等士兵们作出反应,只听外面一声响亮的口哨,忽然间,林中窜出来数个黑影,灯光之下,他们身披鸟兽大衣,个个手持大刀弩箭,面罩裹巾,源源不断从林中涌来。

    “不好!是盗匪。”

    有士兵忽然惊声说道。

    战乱不断,祸乱地区常有马贼盗匪,从皇城一路行来,她便听说过马贼洗劫村落的事,他们一行人有百来名士兵,无论是在关内还是关外,普通马贼绝不敢贸然向他们发起进攻。

    这些人显然是埋伏在此处已久,要么是早就盯上了他们,要么就是有人特意安排。

    不等月离做出推断,外面已经厮杀了起来,兵器交戈之声近在咫尺,纷乱的脚步声,奴仆的哭喊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月离心中惊惧,心中狂跳不止。

    采杏早已醒来,双眼通红,已经吓的浑身颤抖,却坚持地护在她身前, “公主别怕,奴婢会保护你的。”

    一帘之隔的轿外,□□间凶猛的搏斗,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如果他们被擒住,无论是财物还是生命,都会受到巨大的威胁。

    “走。”月离觉得自己不能在此处干等,她一把拉起采杏,悄悄观察片刻后带着采杏跳下了马车。

    灯光昏暗,黑夜能将满地鲜红掩盖,也能将女子纤瘦的身影遮掩,趁他们激战时的不察,月离带着采杏奔进了林间,跑出去十几米,清冽的山风中仍闻得见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月离从不畏惧血液,此时此刻,闻到这股浓烈的味道,竟觉得心中作呕。

    她们在山中奔逃,跌跌撞撞的跑了许久,直到耳边喊杀声听不见了,她才稍作停顿停下来大口的喘息。

    “采杏,你听我说。”月离紧紧抓着采杏的手,神情异常认真,“天太黑,我们不识得下山的路,很快就会被抓住。”

    采杏惊讶的瞪大眼睛,望了眼空荡荡的林子,“公主,我们不是逃出来了吗?”

    月离摇了摇头,语重心长的说:“他们并非是盗匪,盗匪依靠抢劫为生,抢得到就有得吃,抢不到就饿肚子,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健硕的体型身材,他们个个身高体健,武器精良而统一,他们不是盗匪,不是散兵游勇,他们是漠北的军人。”

    月离本来不愿承认,但她从马车中出来时留意过他们的体型和穿着,她看到了他们隐藏在兽皮之下的服饰花纹,与她在草原之上见到的漠北使团所穿的衣物图纹十分相似。

    “但是,那日漠北的王子并未为难我们,王庭不要公主和亲,也和和气气的让我们离开啊?”

    提到漠北王子,月离的眼皮微微一挑,她想起那个男人的眼神,愈发的觉得不安。

    “没时间跟你解释了,他们比我们熟悉墨脱山,又是有备而来,逃不掉的。”月离看了眼身后,将怀中的公主印玺拿出来交给她,“仪仗队数百人,如若找不到我,他们都会死,我得回去!你藏起来,等他们走了你再出来,拿着这方授印,去找人求救。”

    月离将印玺塞进采杏怀中,“我会沿途留下线索的,记住,一定要等天亮了,再下山。”

    “公主…”采杏眼鼻通红,一边摇头一边道:“你会有危险的…”

    月离眼眶也红了,她回头望了眼身后,又转头对采杏笑了笑,“采杏,若是我们都被抓了,我们便毫无希望了。他们的目标是我,你相信我,按我说的做或许还有生机。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采杏泪眼婆娑的看着月离,抬起袖子来擦了下眼睛,眼神变得明亮而坚定。

    “嗯!要好好活下去。”她按着怀中印玺,满脸不舍,“公主,您定要小心,等我!”

    月离嘴角轻轻勾起,道了一字。

    “好。”

    ……

    月离在回程路上被抓获,返回仪仗队时战斗已然结束,不出所料,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埋伏,他们人多势众早有谋算,陈国的士兵已悉数被他们杀害。

    他们却没有伤害奴仆和朱大人,只将他们捆缚着押在一起,一个个看着狼狈不堪。

    见到公主被抓回,他们眼中燃起了希望,似乎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为首的盗匪坐在马上,盯着陈月离打量了片刻,点了点头,对身边之人低语了几句。

    “你们是谁?”陈月离盯着马上之人,问道。

    那人围着裹巾,只一双眼睛透着寒光,漆黑的夜幕下,她看不清楚他神色。

    “本宫乃陈国昭宁公主,身负皇命,只为陈国与漠北王庭的和平,不想却在路途中惊动了各位英雄。英雄既然知道了本宫身份,能否放本宫一行人离去,此行财物,皆可尽数拿去。本宫身后是拥有百万雄狮的陈国,漠北王庭对本宫亦是以礼相待,诸位英雄若是仍不愿放过,本宫出了事,诸位恐怕再也无法继续在这墨脱山安稳度日。”

    女子的声线柔美而冷静,明明站在下首仰望自己,那高高仰起的头却带着些不容侵犯的冷傲。

    男子凝视着她光洁的面庞与纤柔的腰肢,好半响才哼笑了一声。

    男子驱马往月离近前走去,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声音浑厚,“你很聪明。”

    “但,聪明的中原女人,都该死。”

    随着一阵夜风,火把的光亮忽明忽暗,随着男子的靠近,她渐渐看清了那双睥睨自己的眼睛,月离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不可思议的说。

    “是你!”

    男子也明显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能认出自己。

    陈月离目光中闪烁起怒意,“王庭放我归国,王子却假扮成盗匪半路截杀,是何用意?!”她直视着赤坎,问道:“还是说这并非漠北王授意,是王子自己的决定?”

    大马金刀之下,这个女人丝毫不畏惧,还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企图,赤坎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捏紧。

    “王子违背漠北王命令,私自挑起两国战争,又是何居心?”

    她的话正中赤坎心中谋算,赤坎王子眉心微跳,眼神示意站在陈月离近旁的亲信。

    月离在等着对方回答,强撑着她作为和亲公主最后的一丝盛气凌人,不想下一秒,她的后颈处传来一股剧痛,眼前也忽的一黑,徒然间,失去了知觉。

    ……

    “离儿…”

    “离儿…”

    有人在耳边一声声唤着。

    月离眉间微微一动,好似就要醒来。

    女子轻笑一声,又低语道:“离儿呀,再不起来,蜜香莲子羹可要凉了。”

    月离从未听过这声音,却觉得莫名的熟悉,她的声音温婉如春风,就在身畔轻柔的回荡,心间不知为何变得暖意洋洋,发自身心的想要笑,更想要睁开眼去瞧一瞧这声音的主人。

    “离儿…”女子的声音忽然间喑哑,变得异常的悲伤。

    “我的离儿啊…你若再不睁眼,恐怕此生就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月离心口随之一痛,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想要说话,想挽留她,张开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就这般痛苦的挣扎起来,在无法动弹的境地中拼命地解救自己,她无助极了,也悲伤极了。

    “喂!”

    “喂!”

    “公主!公主!”

    月离耳畔闯入另一个声音,她浑身猛然一颤,忽地睁开了眼睛。

    一缕强烈的阳光透过墙边狭窄的窗口直射入她的眼睛,恍惚间,她又听到了那声“公主”。

    清晰又强烈地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月离满眼热泪,浑身是汗,翻身坐起来,脑中竟忽然一阵晕眩,她缓了口气寻声望去,借着窗边那一束光芒,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漆黑干燥的牢房中,与她关押之地连接的另一间,坐着一个身姿清瘦的少年。

    “你…”月离扶着晕眩的额头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少年面前,待看清少年蓬头垢面下那张清隽脸庞,她愣然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月离额角脸颊浸着汗,面色惨白憔悴,少年慢慢的挪开视线。

    “你做噩梦了?”

    月离慢慢蹲下,靠到墙边,忆起梦中那温柔美好的嗓音,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她低声道:“不是噩梦,但却想要醒来。我…好像梦到了…娘亲。”

    月离清楚的记得女人说的话,若猜得没错,她梦见的人,是陈月离的母亲,那份愁苦与思念,令她身心俱疲,感到了巨大的悲恸。

    少年望着她侧脸,看着她淡淡的表情,好半响都没说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遇上这群人了?”

    月离问。

    “这是乌涂族旧堡的牢狱。我…在逃跑路上被这群马贼抓了来,已经被他们关了好几天了。” 少年顿了顿,又道:“没想到,他们竟敢把公主你也掳了来。”

    月离自然知道是谁如此大胆,抓了她,为恐少年心忧,她只好叹了口气道:“是啊,别说你,我也没想到…”

    说话间,月离适应黑暗的眼睛这才看见少年破烂衣衫上的血迹。

    他的衣裳有许多条状撕裂口,每一处都浸染了血渍,可想其下伤口已是皮开肉绽。

    看见月离眼神,少年拢了拢衣衫,往黑暗里挪了一下。

    “他们打你了?”

    她问。

    “没事。他们只是每日给我一顿鞭刑,死不了。”

    若是普通马贼,所谋皆是钱财,这群人是漠北王庭的人,他们抓来一个普通少年,如此折磨,只是取乐罢了。

    月离朝黑暗中的少年看去,“肯定很疼吧,你过来,我替你看看伤。”

    少年干涩的喉咙忽然紧了一下,他望向女子清透的双眸,良久后,才低声道:“不必了…”

    月离正要开口,外面的甬道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锁链拖拽发出的金属声。

    她浑身一震,立刻紧张的朝那处看去。

    “别担心,这是来找我的。”

    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

    月离一顿,还未等她询问,外面就来了三四个男人,其中一人手持锁链,他们并未朝她去,而是如少年所说打开了他所处的牢房,直接用锁链套住他脖颈,将他拖了出去。

    她听到少年喉咙间发出挣扎的低鸣,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像拴狗一般,把他拽了出去,带向她看不到的黑暗中。

    随即,阴暗空荡的牢房内传来了鞭打的狠厉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少年隐忍、惨厉的叫声。

    月离怔愣地呆坐在地上,浑身都感到了一股冰凉。

    生而为人,在这个时代,竟连起码的尊严和人权都没有,若是没有力量,任何人都可以是被人鱼肉的一副驱壳,能活着,都是奢望。

    她不敢想象落于他们手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听着少年逐渐微弱的声音,她前所未有的感到了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被那群人带了回来,他已是奄奄一息,却依旧被铁链拖拽着,最后被扔回了牢房。

    重新锁好他之后,那几人却未立即离去,而是站在牢房外,眼神直勾勾的看向陈月离。

    月离心口猛然一跳,直往黑暗处退去。

    “还不滚…”

    忽然,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虚弱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蓄满力量的狠厉。

    语毕,那几人竟就真的离开的。

    月离蹲在角落中,浑身冰凉。

    待那几人离开后,她才来到少年身旁,隔着围栏,焦急的唤他。

    “你怎么样!?”

    少年已不再回应,显然是已经晕了过去。

    月离伸出手去,吃力的够到他一片衣袍,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拽了过来,她拨开少年糟乱的头发,感受到他脸庞的灼热,也探到他微弱的呼吸。

    她端来牢房中的水碗,捧着少年的头一点一点喂他喝下去,见他除了脸庞,其余地方遍布伤痕,新伤叠旧伤,流血不止,她不忍,只得撩开自己外袍,从贴身的衣服上撕下一片干净的布料,再撕成条絮状替他包扎。

    每一处伤口都需加压后在包扎,待弄完他身上伤口,月离两袖灌风,愈发的觉得冷。

    见少年仍未醒来,她不停的在他身旁说着。

    “你醒一醒,千万不能睡,醒一醒…”

    似是听到她声音,少年紧皱着的眉轻轻动了动,随后缓缓掀开了眼帘。

    见他终于醒来,月离颓然的坐了回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少年全身都疼痛无比,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却感觉不似平时那般撕裂筋骨般的痛,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身上被柔软干净布料包扎的痕迹。

    “你还好吗?”

    女子的声音清灵悦耳,与方才浑浑噩噩间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见她目露担忧,少年咧开嘴角,轻轻笑道:“这次打得狠了些。”

    月离呼出一口气,“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少年隐匿在黑暗中的双眸微微一颤。

    “为什么?”

    月离疑问道:“什么为什么?”

    昏暗的牢狱中只有一缕直射而来的阳光,少年望着那束光芒,低声问道:

    “为什么…要救我?”

    他面无表情,语气却十分的悲怆。

    “就这样死在这里,也挺不错。”

    静谧的牢狱中,时间仿似有一瞬间的凝滞,月离看着少年虚弱的面庞,既觉得深深的无力,又觉得有些愤然。

    “你想死吗?”

    安静的牢房中没有回音,少年并未作答。

    “死固然容易,但若是就这样死了,不会遗憾吗?”

    自始至终,人的一生都是要独自走过,灰心无助时,他人无法援助,唯有自己,唯有自渡。

    月离看向他,“人生还有太多的未知,若就此止歇,对得起曾经努力活着的自己吗?你就没有未完成的事、想见的人、想去的地方?”

    面对她的诘问,少年怔了一瞬,他忽然想起自己逃出来是为了什么,是想去什么地方,相见什么人。

    他闭了闭眼,艰涩地回答,“有的…”

    他的眼眶忽地变得灼烫,继而低哑着声音说:“我还没有见到她…我不能死。”

    绝望之人若有念想,便能生出名为意志力的铠甲来。

    月离知道他已有了活下去的意志,欣慰地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缓缓道:“阿彦。”

    月离想起他留下的匕首上,刻着的那个“彦”字。

    “我叫陈月离,阿彦。”

    她伸过手去,勾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心,语气温和道:“阿彦,能再次遇到你我很开心,虽然是这种窘迫的境地,但这也是你我的缘份,不是吗?”

    她的指尖冰凉,手心却温暖似阳光。

    “你坚持一下,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困苦,不要死。我相信,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们也一定能一起逃出去!”

    少女的身影融在那束阳光中,双眸像是盛满了光华,在黑夜中也显得晶莹透亮,阿彦怔了怔,看着这双眼睛,那灌满无尽绝望的心好似忽然被倾覆而来的潮水淹没。

    他回望她,褐金色的眸子微微闪烁。

    “嗯…”

    “我答应你。”

    …

    几日后,夜幕降临,明月升起,旧堡的栅栏从内向外缓缓打开,一队身着战衣的士兵骑马从大门驰入,纷乱的扬尘后,栅栏又再次紧闭。

    赤坎从马上纵身跃下,一身银甲战袍染着斑斑血迹,他捂着左手大臂上的伤口,走到篝火旁,急喘着喊人拿烈酒来。

    接过随从手里的酒,他仰头灌下半坛,啪地一声,将酒坛扔在脚边,随后,他从篝火中取出一块烙得近乎火红的烙铁,直接印到了裸露的左臂之上。

    滋啦的声音响起,剧烈的疼痛与焦腐的气味令他双眼瞬间变得猩红,伤口止血后,他已浑身是汗。

    “百里峡的人都撤回来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疼痛后的虚弱。

    “禀王子,除了我们这队先撤的部队,其余四千人…”随从跪到他面前,声泪俱下,“都被赤风军…围困绞杀了…他们,可都是王子的心腹…”

    赤坎捏紧了手里的烙铁,眼神中充满了凶狠和愤怒。

    “赤风军!总有一日,我要将他们踏成肉泥!”

    终有一天,他要领兵,亲自夺下百里峡、攻破西垄,踏平青州,砍下褚寂的头颅,让赤风军生不如死!

    院中的士兵悉数跪地,整齐的将兵器敲在地面上,高声吼道:“追随王子,歼灭赤风军!追随王子,歼灭赤风军!”

    赤坎王子闭了闭目,转头问:“陈国公主呢?”

    “按王子吩咐,已把她关在房中。”随从答。

    赤坎将手中烙铁递到随从手中,定了定神,道:“带他们下去治伤,不必跟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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