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醋

    林珂冲着方之城发火,事后还是很后悔的。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互相怄气了呢?

    他们开始闹不愉快,是林珂高一寒假那年的正月。

    林珂握着一支3H绘图铅笔描画册,林珂思绪烦乱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旧画册上描画。

    穿着红色碎花小袄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两只雪白的小鹅。

    左边这只伸着长脖子嘎嘎叫着的,旁边用墨水笔写着红豆,右边的那只弯着脖子往林珂怀里钻的小鹅,旁边写着红掌。

    六岁的林珂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笑颜如花,眼睛里闪烁着纯真的快乐。

    她的眼睛弯成一抹弯弯的月牙,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长大的,一脸颓然之气的林珂。

    林珂手里的笔,轻轻顺着红豆和红掌的曲线缓缓滑下来,慢慢的心情平复下来,开始在脑海里理顺思绪。

    这是方之城从前的一本旧画册,他从六岁起便跟着三木老师学习静物素描。

    林珂曾听外婆说过,之城爷爷的临终遗嘱,是要之城跟着三木老师学画。

    三木是外号,真说起来,许多人不知道他姓什么,真名叫什么,但大家都叫他三木。

    木,在乡语里有蠢笨的意思,三个木,那么这个人已经蠢笨到极致了。

    三木的名号是青石镇名气最大的人之一,许多人不知道镇长是谁,但没有人不知道三木的大名。

    不是因为他会画画,不是因为他当过绘画老师,不是因为他会看风水,而是因为他是个大大的败家子,得了个一辈子好吃懒做的恶名。

    三木不求上进,不光丢了老师的工作,还不娶妻,不生子,败光了祖上给他留下的大好家业。

    他爹妈在世时,把青石镇上繁华地段的一套大宅邸卖了,爹妈去世后,陆陆续续卖光了祖辈世代遗留的良田。

    只剩下镇子边缘靠近山边,原本是堆放杂物的两间老屋。

    其中一间曾经出租给之城父母住过,之城父亲出事后,没有了收入来源。

    三木更是变本加厉,不但把所有的家具卖光了,连桌椅板凳也卖了,甚至连最后的木楼梯都没留下。

    起先还有村民求他看风水,给孩子起名字,送些钱粮勉强糊口。

    后来看他自己都混的如此不堪,甚至上楼,都要跟只大马猴似的,吊根麻绳爬上爬下,找他看风水的人便越来越少了。

    方之城六岁后跟着他学画,陆陆续续的,附近跟着他学画的孩童也越来越多。

    三木老师的画工真是很好,只要看看他的得意弟子方之城手里画出的景物,连林珂都跟着大家喊方之城“王冕”。

    三木重新教孩子们绘画后,大家开始叫他三木老师了,后来,他终于给自己的老屋重新做了新楼梯。

    那根从二楼吊下来的麻绳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林珂上高一的那个寒假,方之城回家过年,他已经工作了,带回来许多年货。

    还给林珂和外婆买了新棉袄过年,林珂的新棉袄是明蓝色的,外婆的那件是藏蓝的,老人很喜欢,但是一辈子勤俭节约惯了,很是心疼钱。

    她在灶台前把淘好的米往锅里放,絮絮叨叨的说之城:“之城呀,挣钱不容易呀?我和珂珂都有衣服穿的,珂珂舅舅今年结婚,舅妈还给了林珂好几件新衣服呢。”

    “之城,你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钱,以后娶媳妇怎么办才好哟?”

    方之城脱了外套,只穿了件蓝白相间的毛衣在灶台后烧柴。

    林珂跟在外婆身后,穿着新棉袄,表演着哑剧。

    林珂的脸正对着方之城,她两手叉着腰,装模作样用食指点着他,眉毛一挑一挑,脸上的表情很浮夸。

    她学着外婆的样子,小嘴飞快地一开一合配合着外婆絮叨的话语,并不发出任何声音。

    方之城用拳头抵在自己的唇边强忍住不笑,灶口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把他的脸映得明媚无比。

    大年初一的早晨,方之城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放完了自家的开门炮,外婆早已做好了酒酿年糕,让之城到阁楼上喊林珂起床。自己约着老姐妹,坐上事先预定好的拖拉机,到莲花寺上香去了。

    方之城上楼,捏着林珂的鼻子把她从睡梦中弄醒来:“珂珂,太阳都出来了,快起床,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三木老师那里拜年的。”

    林珂睁开惺忪的睡眼,往身上套棉袄。除夕夜睡得晚,连毛衣都没脱,头沾在枕头上就睡着了,她抱怨:“鞭炮声太吵了,大过年的反而睡不好觉。”

    之城走到林珂平时学习的桌边,开始认真翻看林珂的各科试卷和成绩手册。

    他问林珂:“有没有想好考哪个大学?或目标城市?”

    林珂想起宋晓楠:“考北京吧。”宋晓楠的家境和林珂非常相似,宋晓楠父亲在北京工作,也娶了同样是在老家农村的宋晓楠妈妈。

    区别是,宋晓楠妈妈和爸爸两地分居,而林珂妈妈跟着爸爸到了北方。

    “哦?为什么要考北京?”方之城问。

    林珂心虚,她揉了揉鼻子说:“因为北京是首都呀,比别的城市都要发达。”

    他看到桌子上的明信片,拿起明星片认真看起来:“珂珂,成绩没进步,这是不好好学习,开始早恋了?”

    林珂看了那张明信片,宋晓楠用钢笔写的新年快乐四个字,没有什么暧昧信息呀?

    但她的脸又要开始发烫了,连忙埋下头,凑过去装作认真翻看试卷的样子,她掩藏着自己的情绪说:“没有呀?你从哪里看到我早恋了?”

    方之城不满的用手指点着明信片上印着的黑体字说:“这不是?”那张明信片上印着席慕容的诗句: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

    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方之城一只手里捏着那张明星片,低着头,用另一只手继续翻着林珂的试卷,忽然有些兴致索然。

    “这是席慕容的诗好不好?现在最流行的明信片,你看,我买了好多,女生都喜欢席慕容的诗,这几张也是,女同学送的。”

    方之城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别混淆视听,这个宋晓楠不是个男生吗?你看看字,一看就是男生。”

    果然,那新年快乐四个字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快被宋晓楠写的飞了起来。

    林珂觉得哥哥未免管的太宽了吧?不满地说:“是男生呀,我们初中坐了三年同桌,送一张明信片怎么了?那你呢,还没回家呢,一堆新年贺卡和信,早早候在家里等你了。”

    林珂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摞贺卡和信,递给方之城,“光看姐姐们莺莺燕燕的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了,秀芝、兰香。”

    “还有个叫盈盈的,她不但寄了两张贺卡,还有一封信呢?是不是情书?这个盈盈是盈盈一水间呢?还是令狐大侠的那个任盈盈?”

    方之城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张明信片敲了一下林珂的后脑勺:“管天管地还管到你哥头上了?”

    “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管不了你,有姐姐管你,那这几个姐姐里,你准备找哪个当我嫂子?”林珂一脸揶揄的转过头笑着看他。

    方之城接过那些贺卡和信,一封封翻看,林珂认真地盯着他,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些“花”来。

    新年的第一天清晨,朝阳的光辉从打开的木头窗子外射进来,方之城身着深蓝外套,站在一缕一缕斜斜的金色晨曦里。

    他的身材笔直修长,仿如一棵苍翠挺拔、欣欣向荣的树,方之城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干净而又清澈。

    可是这样的目光里还隐藏了些许幽远与深邃,确有林珂看不懂的意味。

    从方之城大学毕业后,林珂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面对面地看过他了,一瞬间走神。

    怔怔地想:“原来我哥生的这么英俊!怪不得终日身后跟着那一群,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却见方之城眉眼冷峻,并不和她玩笑,“哪有什么嫂子?”扔下手里的明星片,冷哼一声走了。

    早饭的时候,他俩一起吃年糕,方之城冷着张脸,不愿意和林珂说话。

    林珂叫他,他爱答不理的,林珂把脸凑到他的鼻子下面去看他,他转过身去不让林珂看。

    林珂觉得哥哥现在好奇怪,忒小气,表情也阴阳怪气的,好不正常。

    于是林珂脾气也上来了,开始无视他,两人莫名其妙的怄气。

    兄妹俩各自冷着脸收拾碗筷的时候,家里来了几个年轻人来给之城拜年。

    林珂帮忙在灶间烧水泡茶,她坐在灶口的位置,可以看到八仙桌旁的一半人,林珂暗暗偷窥着。

    对面坐着那个叫盈盈的女生,皮肤白皙,眼睛亮晶晶的。

    紧挨着盈盈的男生叫江波,眉清目秀,有着邻家哥哥的亲切气场。

    这边,背对着林珂坐着之城和两个男生,还有一个叫陈秀芝的女生。

    都是在之城贺年卡上见过的名字。

    林珂泡好了茶,往八仙桌端去,听见秀芝问之城:“之城,你的名字是命里缺土吗?”

    “不是,我爷爷是抗美援朝老兵,名字里的城本来是忠诚的诚,因为□□,怕这个字反而带来麻烦,所以改成土字旁的城。”

    盈盈不知所以,问他:“忠诚的诚,不是极好的字,为什么反而会惹来麻烦?”

    这时江波道:“老一代的人给孩子起名字,那就是一部斗争史啊,我大爷爷就给他的儿女起名字叫援朝,支朝,念朝。

    我爷爷则和美国扛上了,给大伯,父亲、姑姑他们起名叫,抗美,超美,反美。小姑姑出生了,又叫亚美。”

    大家哈哈大笑。盈盈说,“那要再生个姑姑,实在取不出关于美国的名字了,会不会叫尼亚,和小姑姑名字并在一起!亚美尼亚。”几个人嘻嘻哈哈谈笑。

    林珂端着茶水站在之城身后,正面对着盈盈,盈盈望过来,那眼神似两湾碧波,里面一池春水荡漾,林珂看了都要被融化在这池春波里了。

    几个人商量着要到哪个老师家或者哪个同学家里去拜年,随后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走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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