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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前龙马从来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少年人。
没有言说的告别对他而言,或许也不过只是空闲时,偶然翻到的、没有画上句号的腰斩连载漫画。
从春天到夏天的故事,实在是太过短暂。就像那一夜消弭在星星之中的烟花,最终也只在沉沉的夜幕之下留下虚幻的泡影。
唯一能证明那场烟花盛开过的证据——被取名为小银的银尾金鱼,也在卡鲁宾好奇的目光中,挣扎了三天后,翻着肚皮漂浮在越前龙马特意买回来的玻璃水缸里。
“嘛,要不要再买一条?”越前南次郎还揣着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死鱼又看了看他:“少年你的小女朋友……”
越前龙马打断了亲爹未尽的话语。“没必要了。”他压了压帽檐,神情冷淡地说。
他的生活,依旧如以前一样被网球装的满满当当,甚至还因为不需要再为了等待而要在校园不知名的角落一个人练球,不需要再在回家的路上被任性地拉进莫名其妙的小店,不需要再在课间去买两人份的汽水,也不需要怀着莫名的心情期待手机的振动提醒……而多出了很多琐碎的时间。
可在那个春天之前,他是怎么打发这些时间的,越前龙马已经不太记得了。
习惯,原来是这么一种可怕的东西。他也算是从这个潦草结局的故事里学到些什么了。
少年有时一个人趴在课桌上小憩,半睡半醒之际,却会在窸窸窣窣的蝉鸣与偶尔被风吹过而清脆碰撞的风铃声中,意识朦胧地想起一两句,那个大腹便便的国文老师温柔地吟诵过一遍又一遍的诗文。
愿盼风雨至,能留君在此。
为什么?越前龙马偶尔也会这一闪的灵光而感到困惑。
难道认识新的志同道合的队友,送别不再同路的友人,对于冒险故事刚刚启程的小王子而言,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吗?
或许第一次是不一样的。小王子只能这样解释。
再往后的分别能给少年人留下的,就总是承载着更多人的梦想,无所畏惧地一往无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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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大赛结束后的庆祝聚餐依旧选在了河村家的寿司店。
吵吵嚷嚷地送走一批又一批手下败将,越前龙马的心情却愈发的好。
河村隆前辈也晕晕乎乎地从一堆因为乾汁昏迷的人山中爬了出来,他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纸箱,然后开始一件一件地往外掏礼物。
送给手冢国光的限量版钓饵,送给不二周助的被培育成辣椒形状的奇行种仙人掌,送给河村隆的厨房用刀套装,送给菊丸英二的巧克力组合联名球鞋,送给桃城武的新的MD随身听,送给乾贞治的私藏电影DVD合辑,送给海堂薰的贴了小心使用备注的健身哑铃……
越前龙马这个时候还能颇有闲情地打量每一个前辈脸上各异的神情。
切,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带着几分报复心理地想,一句话也不说就自顾自走掉的家伙,活该送了礼物却看不到这些有趣过了头的表情。
直到河村隆掏出了最后一个,送给他的礼物。
那是看得出制作者笨拙手工技巧和真挚心意的、被缝得歪歪扭扭但能依稀辨认是个叼着网球的卡鲁宾的毛绒玩偶。
越前龙马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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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年,越前龙马参加了日本国家队青训。
一周六天的训练,还有一天空了下来。
少年们精力充沛,总是有各种各样新奇的放松方式。只有玩累的时候,同龄的队友才会拉着他泡在娱乐室看一天的电影打发时间。
新上映的电影一茬换过一茬,有的还算不错,有的烂到透顶。越前龙马倒是看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还行,他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并不严格。
但对有些众口交赞的片子,他却会看得坐立难安,似乎是无法多忍受一眼就要切换屏幕。
他的队友有时也会不解风情地嘲笑他没有审美水平,欣赏不来影坛新星的成名作。那时队友斜靠在青训队娱乐室的沙发上,大大咧咧地问越前为什么。
但越前龙马对他的嘲笑向来只有神情淡淡地提出打一场作为回应。
打网球真的很开心。和队友酣畅淋漓地打完,他就随意地躺在网球场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湛蓝而遥远的天空。
可越前龙马总是能感觉到在激烈运动引起的如潮水般的内啡肽褪去之后,那颗雀跃跳动的心,依旧缺了些什么。
为什么?时隔多年,在国际赛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年武士再一次想起了这个问题。
在不需要为比赛奔波的一个人的深夜,他也尝试着再看一遍影坛巨星的作品。
从凛冽如北国风雪的圣女骑士看到阴郁糜艳的王朝珍珠末代皇后,从拉人坠入深渊一同沉沦的疯癫杀手看到在熹光中与海浪共舞的艳丽海贼。
迟钝了十年的越前龙马终于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坐立难安、难以看下这些电影的原因了。
与其他能够全身心投入电影的观众相比,越前龙马看着女主角的每一刻,都会想起,青春时期的茶木柚。
那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茶木柚。
消融冷意对受伤的幼童张开怀抱的慈悲圣女,是温柔地伸出手冲着他笑的茶木柚;含泪关上江河日下的末代皇庭最后一扇门的王朝珍珠,是缩在他外套下害怕又逞强的茶木柚;抱着死去的同性爱人流下一行血泪的杀人狂,也能是如痴如狂沉浸到戏中的茶木柚;而在跳脱出海平线的朝阳之下、在无垠海浪之上摇曳起舞的海之女……
是在多少个黄昏时分,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寂静剧场之中,只为他一个人摇曳盛开的小玫瑰。
是亿万星辰之中,他爱上的,独一无二的小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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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这个问题他不仅想要问自己,也想要问问那个任性过了头、不告而别的家伙。
为什么出了国就要像断绝一切关系一样消失?
那些时至今日入梦而来也会被他难得坦诚地视作一场好梦的回忆,在茶木柚看来,究竟算做什么呢?
在黑暗之中,越前龙马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站起身,向公寓的落地窗外看去。
洛杉矶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两个人都是死撑着嘴硬却又不敢面对结果的胆小鬼罢了。
网球上遇到值得挑战的对手只会更进一步地激发起他的野心。越前很乐意做个挑战者,他的球风也如他本人,同样充斥着强烈的攻击性。
但情感上的事并非这样简单。
少年时期没能直白诉说的心意,没能鼓起追问下去的勇气。十年之后,哪怕共处在同一个城市同一片天空之下,哪怕没能放下对过去的耿耿于怀,也不敢踏出一步。
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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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籍的国际大导演远山月子的新作在东京电影节上首映。这部小成本电影的制作名单上面每一位,单拎出来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重量级咖位。
这样的豪华阵容,却一改远山往日剑走偏锋、个人色彩极为浓郁的拍摄风格,仅仅只是为了拍一部日式校园青春电影。
“不理解吗?”面对记者的追问,导演小姐笑得格外灿烂:“不理解就对了。”她说:“这部电影又不是拍给你们看的,瞎操什么心呢。”
与这位大导演任性程度不相上下的还有本片的女主角,从宣发到首映,一秒钟也不肯出现在公众镜头前的茶木柚小姐。
小道消息传闻,这位女星结束拍摄之后并没有离开东京。可各路媒体人各显神通、整日长枪短炮地蹲守她在日的公寓住所也没能拍到蛛丝马迹。
这到底是什么究极死宅啊?踩点一个星期却一无所获的文春周刊新人记者狠狠吐槽道。
茶木小姐本人如果知道还有这种事,想必是要跳起来骂这是捕风捉影的假料的。毕竟她本人早在杀青当天就兴高采烈地搬进国中时要好的学姐家中,玩得乐不思蜀。
每天不是和源理惠举杯畅饮喝得烂醉如泥,就是随便带个墨镜陪长泽小枝挑她那个独立品牌走秀的男模特。尽管每天晚上都要忍受跑完宣传回家的远山月子的骚扰,偶尔也会在美梦中被实在看不下去的西园寺樱拖起来晨练,但总体来说,还是相当惬意的人生。
“要不我就这么息影了吧!”茶木柚举着盛得满满的啤酒杯,脸上写满了对躺平的渴望。
远山月子举双手支持:“这样的话,我的电影就是你谢幕之作了耶!”她露出了奸诈的笑容:“这不得让我狠狠赚一笔?”
“这样的话……”喝得醉醺醺的长泽小枝瘫倒在已经睡死过去的源理惠身上:“也得给我多拍几个代言广告……”
茶木柚打了个冷颤,毫不留情地吐槽道:“还真是一群被金钱腐蚀得无可救药的家伙啊!”
场上唯一还算清醒的西园寺樱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柚?”
茶木哼哼了两声,慢慢地挪过来抱住了西园寺,相当乖巧地把脑袋靠在她的肩上。
西园寺樱感受到她因为饮酒而有些发烫的脸颊,听到她轻轻地哼唱着一段旋律。
“你还记得吗?樱学姐?”茶木柚问。
西园寺樱垂下眼,拿着冒着冷气的玻璃杯碰了碰自家学妹的脸颊:“是《小玫瑰》的编曲啊。”
“好冰啊~”茶木柚露出了傻气到有点可爱的笑容,下意识地往西园寺怀里钻。
“你已经做到啦,”西园寺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温柔地抱住昏昏欲睡的她:“当年在舞台上和我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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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之后早起,茶木柚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像是装了扫雷软件,每走一步都要踩一个地雷,炸的脑子里嗡嗡生疼。
“不多睡一会吗?”在煮醒酒汤的西园寺樱问。
茶木柚带上墨镜和口罩,抱了抱她,小声地说:“不啦,今天有点事情要做。”
但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就是单纯地想要随便逛逛而已。
去不了人太多的地方。茶木柚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青春学园的校门。经纪人知道她一个人出门后就给她打了八百个电话,手机在风衣的口袋里没有一刻安生,但她干脆直接把手机关了机,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
茶木柚很有兴致地把今天划为东京都探索计划,走到哪算到哪,能发现不为人知的美味小店就更不错了。
结果最后迷路到不知名的寺庙里。
和服领口开到腰腹位置的奇怪和尚好心给她开了门。
茶木柚相当自来熟地握着和尚大叔的手上下挥舞了几下:“嗳呀,真是非常感谢您!”
大叔看着从头包到脚的可疑来客,挠了挠脸问:“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国际巨星茶木柚小姐推了推墨镜,顾左右而言他道:“您这方便参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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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手,摇铃,参拜。
茶木柚客套地拜了两下,她又不信这个,只是闲着没事干罢了。
和尚大叔还站在旁边打量她,没有离开。茶木柚不由有几分紧张,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生怕被人看出来真实身份。
“唔……”和尚大叔摸了摸下巴。
茶木柚眼皮一跳。
“其实我们这里求姻缘还挺灵的哦,小姐。”和尚大叔露出了灿烂的笑。
柚松了口气,干笑了两声:“哈哈,姻缘这方面我没什么想求的。”
“是吗?”和尚大叔似乎来了兴趣,就在一旁盘腿坐了起来,煞有其事地问:“那你能给我签个名吗?茶木柚小姐。”
茶木柚被自己绊了一脚。
“我有个不太争气的儿子,是你的粉丝哦。”大叔哈哈笑了两声:“别这么吃惊嘛!”
被发现了身份索性就把装备都脱了下来的茶木柚抽了抽嘴角:“签名是没问题啦,不过为什么我打扮成这个样子,大叔你还能认出来啊?”
“直觉哦直觉。”和尚大叔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
茶木柚也坐了下来,从随身的包里掏了掏纸和笔,闻言不由悻悻夸道:“那还真是厉害啊。”
“看在您的份上,那就给您儿子写个特别签名吧?”她推开了笔帽,歪了歪头问:“您儿子叫什么呀?”
“越前龙马~”大叔的笑容依然灿烂:“哎呀真是可惜,那小子今天下午出门看你的电影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然还能见你一面哦?”
茶木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重复了一遍:“越前……龙马?”她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坐在对面的大叔:“越前……南次郎?”
大叔乐呵呵地点点头。
“他怎么会在东京!!”茶木柚妆容精致的脸上出现了扭曲的、有些惊恐的神情。就好像自认为的已经足够成熟稳重的外衣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般,坐在这里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的,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茶木柚随便在纸上勾了两笔,递给了一看就没打什么好主意的越前南次郎,拎着包就准备开溜。
“哎?为什么签的名字是远山月子?”越前南次郎有些疑惑地举起了那张纸。
“因为你认错人了大叔!”茶木柚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刚刚是我不好意思拆穿你!下次别这样了哦。茶木柚粉丝那么多,在外面认错的话,有人要揍你的。”
“那么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才不给越前南次郎反应过来的时间。茶木柚一路小跑着出了门,边跑边狼狈地往自己脸上套口罩。
整理完仪容,她才敢往其他方向走,边走边重新把手机开了机。开机的那一霎那,屏幕上涌入了多个未接来电。
第一个接起来的电话是迹部景吾的。
看不到本人,迹部君不靠谱的程度就降低了许多。
生怕被别人发现的女明星只好小声地对着屏幕那端碎碎念:“老板救救我啦!”
“啊?你要来接我?”茶木柚发出了如同找到狼群的小狼崽一般嗷呜嗷呜的叫声:“那你一定要快点来喔!我感觉我现在超危险的!”
“在哪里?东京变化太大了我认不出来啊?嗯……很多很多树附近算不算?”女明星敏锐地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来了!先挂了哦!”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到有人相当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下一刻,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笨蛋,不认识路就不要乱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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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风依旧穿梭星海,但是小王子已经心甘情愿地被玫瑰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