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过城墙,黄土没过忠骨。
厮杀声在耳畔叫嚣,马蹄翻飞,掀起阵阵裹挟着血色的尘土。
兵刃相交,发出刺耳的鸣响。钟鼓阵阵,回荡在灰暗的天空。
在战场正中央,为首一人高举长枪,须臾之间,枪尖没入敌人胸膛,带出猩红一片。
那人约莫不惑之年,却已是满头白发,眉目之间,尽是沧桑,此刻,他的肩背上已负伤多处,却仍然腰背挺直,立于高头大马之上,率领亲兵殊死一搏。
汗水混着血水,浸湿了他的盔甲。
而那千里援军,却迟迟不见踪迹。
副将杀红了眼,击退近身的敌人,冲着主将厉声嘶吼。
“将军!援军迟迟未至!将士们顶不住了!!”
那人默不作声,只紧紧盯着前方数以万计的敌袭。
如此境况,退,是大燕逃兵,等着他们的是百姓的唾弃。进,是万劫不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无论那般,都是在把青城军往死路上逼。
他把后背交给了朝廷,可迟迟未到的援军就昭示着上位者的态度。
军功高盖主,除之而后快。
只可怜数千将士归家去,恐是黄土一杯……
主将定了定神,猩红血丝布上眼眸,神色愈发狠戾,从牙缝里挤出一字。
“战!”
-
黑云遮挡月梢,长亭一人独留。
阴影下,一身月白衣袍的姑娘侧坐亭台,羽睫微颤,焦急地盯着紧闭的朱红大门。
此时的王府寂静无声,丫鬟仆人早已入睡。只有沈相宜一人,拖着病体,盼着捷报归来。
她焦急地眺望远方,目光无着处。
猛然间,一只鹊鸦停在檐上,凄厉地叫着。
沈相宜心中猛然一悸。
“嘭”的一声,朱红大门应声而开,一名黑衣男子从门外跌跌撞撞奔了进来。
来人慌不择路,满目通红,瞧见沈相宜后,直挺挺跪伏在地。
这正是父亲留给她的亲信长风。
“王妃!不……不好了!青城……青城军败了!”
悲戚地话语声响彻在沈相宜耳边,她猛然踉跄,堪堪扶住亭柱,才不至于滑坐在地。
沈相宜心下慌乱,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从唇缝里挤出一句:“我……我父亲如何了?”
“边城一战敌袭众多,可援军迟迟未到,将军同千余将士誓死抵抗,被……被忽达乱军乱箭射杀!”
“乱箭射杀……”
沈相宜猛地跌坐在地,再抬眼时,已是满目通红。
她早该知道,以往父亲的书信从不间断,近些时日却杳无音讯。是她心存侥幸,以为是军务缠身,无暇传递家书,可如今看来,父亲应是早已身陷囹圄。
沈相宜推开长风伸过来想要搀扶她的手,颤巍巍道:“父亲……尸首何在?”
“将军与几名副将的尸首被……被忽达乱军悬于城墙之上!”
忽闻噩耗,终是病体招架不住,沈相宜只觉喉头腥甜,下一刻,便喷出一口淤血。
“王妃!”
沈相宜摆了摆手,惨然嗤笑。
都怪她!
若是她早些发觉,不与轩王产生口舌之争,在父亲求助无门的时候施以援手,说不定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恨啊!
若是她再争气些!若是她不被困于这方寸之地!若是她能于父亲并肩作战,如男儿般征战沙场!
父亲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这面上尊贵的轩王妃!早已名存实亡!
自从边防战事吃紧,圣上一再降罪于青城军,她那柔情蜜意的好夫君就好似变了个人。
亏得当初轩王在父亲面前虚与委蛇,骗得她与父亲轻信奸人,以为轩王是个靠得住的归宿。
可如今看来,她不过是轩王拿捏青城军的筹码,如今青城军大势已去,这轩王也不屑于再与她这病秧子纠缠。
往日京中人人羡滟的模范夫妻,现下却仿若笑谈,她这轩王妃空有其名,轩王府上上下下百余号人,皆可随意践踏。
可怜父亲戎马一生,呕心沥血,如今战死沙场,绝不能悬于城墙之上,任人羞辱!
可沈相宜别无他法,唯有求得轩王念及旧情,相助于她。
沈相宜拭去唇边的丝丝鲜血,目光空洞无物,她抖着手唤来长风。
“长风……扶我去找殿下!”
长风哽咽答道:“是!”
-
夜色已深,整座王府除了沈相宜,皆已早早入睡。
行至前院正厅,不等长风叫醒门外守卫,沈相宜便已敲响了房门。
不多时,门内细细碎碎的声音想起,同时惊醒了坐在阶前打盹儿的侍从。
侍从连忙惊坐起,踉跄几步,冲到沈相宜面前,急道:“更深露重,王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王爷早早便入睡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说着,那侍从便伸出手想要把人驱赶出去。
长风不动声色地扶着沈相宜,避开了那侍从的拉扯。沈相宜尤不死心,继续扣着房门。
房门被敲的咚咚作响,想不注意都难。
待房门打开之时,轩王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贺廷轩瞧着沈相宜,先是眉头一簇,耐着性子轻斥出声:“更深露重,你不好好在寝殿待着,跑来这里作甚?!”
可沈相宜二话不说,直直便跪了下去,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发出一阵闷响。
阶下女子在月光的映衬下肤色惨白,单薄的身躯柔若无骨,然而背脊却挺得笔直,说出的话也与周身气质截然不同。
“殿下!相宜肯求殿下,帮帮我……求得圣上宽容,念在父亲为国戎马一生,如今身死意消,不能任那恶人羞辱,还望殿下看在往日情分,救父亲于水火之中!”
贺廷轩听此,心下烦躁至极,白日里边城军败的噩耗传入京中,父皇大发雷霆,连带着他也受了数落,如今郁结在心,正愁无处发泄。
他本不想告知沈相宜这些消息,免得她闹起来,搅得人不得安生!
贺廷轩狠狠瞪了长风一眼。
一定是这狗腿子透的信儿!
贺廷轩假惺惺地单手托起沈相宜,柔声道:“相宜,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实在是父皇气性未消!青城军护国不力,边城一战,死伤无数,若本王在此刻为岳丈出头,定逃脱不了责罚!若不是你早已嫁于本王,恐怕是连带着你也要受罚!”
说着,他便用眼神示意门外侍从,将长风隔至门外。
贺廷轩扶着沈相宜往屋内进,端的是一副好夫君的做派,说出的话却令人心寒。
“你稍安勿躁,等这阵风头过了,再为岳丈安置一处衣冠冢也不迟!”
呵!
衣冠冢?
沈相宜目中蓄起泪水,默不作声推开了贺廷轩的搀扶。
“殿下,父亲在时常戏言道,若战死沙场,被黄土掩埋,与将士同眠,实乃主将之大幸!可如今黄沙掩埋了青城军,主将们却曝尸城门,死不得安息!边城一战虽为败局,可忠军不曾降,我泱泱大国,怎可弃之于不顾!”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说者言辞恳切,可听者却敷衍塞责。
贺廷轩终是没了耐心,拂袖呵斥出声。
“行了你!要不是本王保你!你以为你能逃得过父皇追责?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青城军败了就是败了,如今那尸首悬挂在城门之上,明摆着就是忽达乱军在示威呢!”
“这时候凑到父皇面前说情,你这是把本王往火坑里推!你这狠心的妇人!女子出嫁从夫!没有你选择的余地!本王念着旧情没把你轰出去算是好的了?本王看你是心在外边野惯了!你就好好呆在这寝殿里!哪儿也不准去!”
话音落地,沈相宜便被他推攘至内殿,跌坐在地。
眼看人就要愤然离去,沈相宜慌忙间抬手便攥住了轩王的衣角。
“殿下……”
可贺廷轩就是菩萨相的铁观音,心硬的很。
他猛地抽回了被抓住的衣角,恶狠狠瞪了沈相宜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门外的长风被侍从拦在了殿外,见贺廷轩如此怒气冲天摔门而出,当即就往门内冲了过去。
他们小姐已是强弩之末,身体再经不起波折!
不等他冲进门,那侍从便把人拦在了门外。
“哼!你倒是衷心!”
说罢,沈廷轩冲着侍从摆了摆手,叫来守夜的护卫,道:“将此人压下去,好生看管,断不可因此出纰漏?”
“是!”
长风目眦尽裂,大声嚷道:“殿下!王妃身子娇弱!经不起折腾了……”
不等他说完,护卫便堵上了长风的嘴,制住了他的挣动,连拖带拽地离开了主殿。
不一会儿,殿外又恢复了平静。
只独留沈相宜一人,跌坐在屏风前,目中空无一物,仿若一潭死水。
“哈……哈哈哈哈……”
沈相宜闷笑出声,猛的呛咳出一滩血水,挺直的背脊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倒在了血泊之中。
“可……可笑!”
可笑什么呢?可笑自己娇蛮任性了一生,却所托非人?可笑父亲大半辈子奔赴在战场之上,却落得如此下场?
为什么!
皇室子弟独坐高台!仅靠疑心断对错!
无数将士血溅沙场,唯剩尸骨在人间!
她不甘……
她不愿!
多日来沈相宜焦躁不安,未曾休息好,此刻眼底血丝密布,死死盯着房梁,目中混沌一片。
恍惚间,她仿佛瞧见满头白发的父亲在朝她招手。沈相宜挣扎着抬起手指,想要擦拭掉对方脸上的血污。
可父亲瞧着离她这么近,却怎么也够不到。
她尝试着唤出声来,可喉间干涩,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父……父亲……”
猛然间,天空劈下一道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云霄。电光刺目,仿若直射在她眼前,致使沈相宜眼前一片雪白。
周遭一片混沌,有那么一刻,沈相宜觉得自己就要向着眼前的虚无飘去。
接着,眼前的雪白散去,周围的环境逐渐清晰,沈相宜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待她定睛看去,入目的便是红木房梁。
沈相宜秀眉轻蹙,慢慢支起身坐起。
是幻觉吗?
沈相宜甩了甩头,企图将自己弄得清醒一些。
可当她再次睁开眼,可以百分百确信,这根本不是幻觉!
周遭的一切都那么令人熟悉,却绝不是王府冰冷的主殿。
沈相宜环顾四周,红木床铺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身下的丝褥柔软舒适,温暖的阳光透过精致的木窗照射在床边,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熟悉。
恍惚间,她突然记起,自己幼时无母亲照料,父亲又无续弦的打算,为了不愿委屈自家女儿,什么好东西都往她房里搬。
而这满屋子的温馨陈设,尽是父亲命人专门为她打造的!
沈相宜瞥见案上一盏铜镜,立刻翻身下床,奔至案前。
只一眼,就使得沈相宜呆愣在原地。
只见铜镜中的人儿约莫十六七岁,却生的楚楚可人,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宛如清晨枝叶间的一滴晶莹露珠,明眸之上,两撇细眉娇俏可人,羽睫忽闪,淡粉朱唇,让人一见便心生疼爱。
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二十出头,被岁月磋磨病体,苟延残喘的沈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