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婆娑劫

    文/宋言年

    房间里,男子骨节分明的长指扶着酒杯,抬眸看向此刻站在窗前的素衣女子,问:“你当真决定了?”

    房中沉默几秒,女子看向窗外,缓缓道,“决定了。”

    “可是你要清楚,这一世过后,你和他便再无来世了。”男子眉头紧锁,重申一遍。

    女子转身看向他,柳眉轻挑,微微笑道,“我这样做不也是顺了元亓仙君的意,也好您早日回仙界复命。”

    闻女子所言,元亓仙君不予以置否,可他是真心想帮她,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簪月姑娘,我顾潇与你相识也已几世了,即便仙魔有别,也总有些情意的。”

    说着,顾潇拍了拍桌面,斩钉截铁道,“我乃天界司掌命格的仙君,总会帮到你们的。”

    簪月不说话,倚在窗柩旁,视线依旧落在楼下行人往往的街道。

    片刻,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顾潇,问:“梅府最近如何了?”

    顾潇想了下,淡定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最近梅府要娶亲,全府上下忙着置办酒席……哦对了,梅子谦近日一直在府中。”

    说及此处,顾潇顿住,他记得前几世梅子谦娶亲时他是不在府中,是有人替他娶得亲。

    思及此处,两人警觉不妙。

    这一世发生了变动。

    *

    两人潜入梅府后院,直奔梅子谦所在的东院。

    一路上满是红绸灯笼,一派喜气。院中小人个个面露喜色,逢人便笑。

    一见那笑,顾潇看得浑身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随口消遣几句,“这是都中邪了都,笑得渗人。”

    簪月警惕视查四周,示意他闭嘴,免得引来人。顾潇捂口不语,跟在她后面。

    两人靠近主房。簪月小心推窗想要看梅子谦是否在房中,见房中无人,两人直接翻窗而入。

    下一秒,屋外有了动静。

    一群人走到门外停下,随后两人听到一个婚后的女声喊道“落锁”,紧接着“哐当”一声,还有窗户钉钉声。

    房间中,顾潇和簪月相视一眼。屋外人做好一切便退了下去。

    “不会吧,被发现啦?”顾潇紧锁着眉,不得其解。

    簪月走到窗前,试图看能不能推开,试了试打不开。

    “没事,一会施法离开。”

    “行。”

    “梅子谦既然不再房中,那会在哪里去了?”

    顾潇扶着腰,看着簪月在房中翻找着,又问:“你在找什么?”

    簪月懒得搭理他,满屋子找了一番。转头朝卧床走去,低头在床上翻了翻,手伸在枕头下拿出了一只簪子。

    顾潇一眼认出,指着她手中的簪子,好奇问:“这不是你的簪子么?怎么会在他……”

    话还没问完,簪月一点不给他留面子道,“关你屁事!”

    顾潇:“……”

    盯着她走远的背影,顾潇只敢背后低声道,“……好,就是不管我事。”

    “走了,梅子谦此刻在苍梧寺。”

    闻言,顾潇答了声“好”,走到她身后。

    只见她双手结印,下一秒两人便从房间里消失,然后出现在去苍梧寺山脚下。

    “怎么在山脚下,不直接上去?”顾潇瞅了瞅脚下的万丈悬崖和一旁倚山而建的山道。

    簪月迈步走着,告诉他,“苍梧寺是佛门清修之地,使用法术会不敬的。”

    顾潇倒是没听过这种说法,在身后跟着。他哪里知道,这只是她随口编的。

    梅子谦大概是在两人上来之时刚走,走的是另外一条偏道林路。

    站在苍梧寺前,簪月看向那棵枯败的海棠花树,抬手抚在干裂的树躯之上。

    两人没多留,匆匆又离去。

    一阵清风拂过,海棠花树如复苏般重新发芽开花。

    老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寺门口,目送两人离开。簪月倏然回头,看向了寺门前的老和尚,随即向其微微点头。

    *

    簪月是在醉仙楼碰上梅子谦的。

    回到楼中,她看到楼上雅座的梅子谦。在他身旁围着几个装扮娇艳的女子,动作亲昵地摸在他的脸颊,脖颈。

    见来人是她,那几个女子朝她不约而同抬起了下巴,似是向她炫耀。

    簪月看都不想看,欲抬脚转身离开,双脚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

    她心中的怒火加重了几分,脸上却未表现分毫。

    “簪月?”

    梅子谦终于发现了站在远处的簪月。而她也正朝他这边看来。

    确切来说是一直。

    “簪月姑娘,你可终于回来了。我,我……”他双颊绯红,看来喝了不少酒。

    簪月一上前,梅子谦迈着不稳的步子站在她面前,垂着眸子看她,笑得傻乎乎的。

    “簪月姑娘好巧啊!”

    梅子谦步子不稳,东倒西歪地走到她面前,张开手臂扑进她的怀里。

    一股酒气顷刻涌来,簪月没动,让他靠着自己。

    “梅公子,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簪月蹙眉问道。

    梅子谦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上,眼睛半合,回道,“那棵海棠树枯了,枯了……”

    话音未落,簪月肩头一沉。梅子谦昏睡了过去。

    此时刚刚入夜,楼中饮酒的客人是白天的数倍。老板早已忙得不可开交,二楼雅座也早已座无虚席。

    簪月见他醉了,扶着他回到自己房中。

    梅子谦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压得她走路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把他带回房中,他却一直往外跑。

    簪月着实制不住他,只好施法将他捆了放在床上。

    她奔波了一天,一口水没喝,处理好他之后,才赶着喝了口水。

    一口水咽肚,梅子谦又开始嚷嚷要喝水。簪月看了眼手中的杯子,放下,重新换了杯子给他倒水,送到他嘴边。

    梅子谦喝了水,又躺下昏睡不醒。

    *

    子时,屋外静下。簪月静坐烛火旁,低头为他作了一幅画。

    倏然,房外敲门声响起。

    簪月身子一直,眼神警惕地望着门口,问道,“谁?”

    房外静下几秒,有人答道,“是我,老钱。”

    知来人是钱老板,簪月放下警惕,帮他开了门。

    “何事?”

    钱老板没着急回话,探头看了眼房内,视线落在床上。

    看清男人的模样后,钱老板这才恭敬对她道,“东家,方才店外有一个自成梅府侍卫的来找梅公子。”

    “黑衣侍卫?”簪月想了下,记起那天在花月楼时,他便就带了个黑衣侍卫。她问,“很急吗?”

    回想到侍卫说话时打喘着气,钱老板道,“应该是急事。”

    簪月心中猜到了是何事,不急不慌对他说,“嗯,我知道了,你让他稍等片刻。”

    钱老板一离开,簪月扭头看向卧床放学,当即道,“梅世子,别装睡了,你家出大事了。”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还没动。簪月瞥了他一眼,淡淡问道,“是梅世子你做的?”

    房间沉寂几秒,床上的人终于肯动了。

    梅子谦坐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坐下,兀自倒了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簪月一直看着他,他也知道她在看他。

    “簪月姑娘,你在看什么?”梅子谦掀起眼皮,朝她看去。

    簪月抿唇一下,徐徐答道,“梅世子明知故问。”

    闻言,梅子谦倏然抿唇,轻笑出了声,说道,“姑娘刚才说的,我不太明白。”

    簪月道,“世子不需要明白。”

    梅子谦问,“那姑娘你……希望我回去吗?”

    闻言,簪月扶着杯身的手指微微用力,眸光一转不转落在他身上。

    灯盏里烛心越烧越旺,窗前一阵风习过,烛火摇曳。

    她看到了他眼中跳跃的火光,下意识抿紧了唇。

    梅府之乱是一切回归正轨的第一步,她不能也不可以留他。

    她望着他那深邃的眸子,缓缓开口道,“希望。”

    她话音刚落,梅子谦似是早已猜到了,低声自嘲道,“我本该想到的,又为何必再问?”

    说罢,他起身,没有犹豫夺门而出。她望着他消失的身影,默默闭上眼睛。

    她说,“阿怀,我一定会让一切拨回原位的。”

    梅府。

    梅子谦赶至梅府时,梅府已经被查封。院里院外都是宫中禁军围守,带头首领见梅子谦回到府中,迈步上前。

    两人低声细聊几句,随后那带头首领挥手,示意收下拿下。梅子谦没有做反抗,乖乖被捕。

    梅府一夜被查抄,中都百姓不得其由。有百姓传道,梅府世子梅子谦并非梅夫人所出。他的生母乃是前朝长公主,而梅夫人‘杀母夺子’。

    一时之间,中都遍地相传。梅府这桩丑闻便成了百姓饭后茶点的闲余之谈。

    此时狱中,梅子谦静坐在牢中,抬首不见日月。而坐在他对面的便是那晚的禁军首领宋启。

    宋启是他的人,听他命令。

    “梅侯爷和梅夫人遭人毒害,已死于狱中。”宋启一经得知此事便前来告知他。

    梅子谦脸色苍白,抿唇半天不语。宋启默默退出牢外。

    牢中上方窗口有凉月爬窗落下,洒在男子蹙紧的眉目上。他紧抿着唇,一双深邃的黑眸如墨化了般,浑浊不清。

    牢房中四处无声,梅子谦静坐于草塌之上,仰头望着上方一口天窗。

    暗蓝的夜幕之下,银月高挂,月光遗落窗前,落在他的身上。他向后掣身,半个身子隐入暗处。

    “这一次……我要自己做主。”

    牢房里响起他的声音,不大,但传了许久才落下。

    *

    翌日晌午。

    醉仙楼关门歇业,店外来客在门前碎碎说了几句,愤愤拂袖而去。

    顾潇来时,恰逢簪月出门。

    簪月转头朝一方向走,顾潇跟在身后,问,“今天歇业啦?”

    她没看他,“嗯。”

    顾潇猜到他想做什么,有些不放心道,“因为他的事?”

    簪月停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顾潇当即意会自己猜中了,可是在来之前,他算出这一生他们的命运还是不曾改变。

    他不希望她失望,也不想违背天道,只好隐晦提醒她,“这一世……就算了吧。”

    闻言,簪月神色一变,眼见的不好,厉声质问他,“算了?我和他辗转了多少轮回,历经了多少次生死,你说让我算了!那你告诉我,你让我如何算了。”

    顾潇自知这对她来说很难,可他无其他的法子。

    “你是知道的,在命簿中梅子谦本该有次一劫,可已经来过这么多次了,他的命运早已不是命簿所能控制的了。”顾潇急迫道。

    簪月并不在乎,她淡淡道,“即便一切都不可控了,我还是会选择那样做。”

    顾潇站在原地,看她的眼神既无奈又无法袖手旁观,纠结几秒,他打算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

    “那好,既然你已决定了,那再听听我所知道的事,希望你听过后,你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簪月看向他,缓缓点头。

    ……

    入夜,诏狱。

    牢门被人打开,坐在草席上的梅子谦缓缓睁眼,看清来人后嘴角微微上扬。

    簪月停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片刻后开口,“世子。”

    听到她喊自己,梅子谦抬眸,不紧不慢道,“姑娘,在下已经不再是梅府世子。”

    “是,梅公子。”

    见她立即改口,梅子谦轻笑一声,让人摸不透。

    “梅公子为何而笑?”簪月向他靠近一步,狐疑发问。

    梅子谦一拂袖,起身,和她相立而站,敛着眸子看她。

    “我在笑我自己啊!”

    说罢,梅子谦倏地转身,背对她而观望头顶的一方天窗,颇有感慨道,“我是在笑我这一生啊,从前活得糊涂,不谙世事,只是一心虔诚要入佛门。可是……这真是我心中所愿吗?”

    他说着又不禁发出一声轻笑,似嘲讽又百般无奈。簪月静静听着,眉心紧皱,脑海中却是顾潇所说的话。

    他说,如今梅府所遭的一切灾祸皆出于梅子谦之手。

    起初,她并不信。可来诏狱的路上,她想通了。

    仙君凡世历劫,本不会带着记忆,但倘若其中有人破了这规例,而不被界使察觉……

    簪月此次便是为了来试探他的。梅子谦究竟是否存有前世记忆,甚至是所有往世的记忆,那对他而言,只能是将他推向无尽的深渊。

    思绪一收,簪月面露笑颜,轻声道,“梅公子说笑了,一切都事在人为,有所为或有所不为,皆在君之一念。”

    “哦,是吗?”梅子谦回首,眸光落在她身上,炽热如炬。簪月面色一怔,而后从容点头,笑颜而语,“自然。”

    闻言,梅子谦眨了下眼睛,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那簪月姑娘相信前世今生吗?”

    簪月一震,哑口不答。梅子谦对她一直都很有耐心,此刻亦如是。

    他在等她的答案。

    片刻回过神,簪月淡然一笑,答道,“信。”

    “……那公子信否?”

    面对突然的反问,梅子谦没犹豫,点点头,洒脱应了声:“自然也是信的。”

    “所以呢?”

    “所以……我与你是有前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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