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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将尽(4)

    许清欢听楚清澄这一番解说下来不禁多了几分欢喜,若是别的人来解释这个字的寓意,估计是长篇大论用词华丽,而她也会听了半天依旧不懂其中深意。

    可楚清澄的解释用词精炼,字字珠玑,叫她越想越是欢喜。

    “莫要高兴太早,既要羽翼丰满,那便不可忽视才学。有谋无略,竹篮打水。况且,自古以来博学之人所能看到的东西,也更深更远。”楚清澄打断了许清欢的欣喜,正色教训着他这个胸无点墨的学生。

    许清欢其实很想为自己辩驳一番,她写诗也.....罢了,还是别提比较好。

    楚清澄提到了才学后,许清欢忽然想起先前许宸念过的一首诗。她遂双手托腮问道:“老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究竟是何意?虽然我知道心悦君兮君不知,但是为什么前一句诗要说山有木兮木有枝,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楚清澄眸光闪烁了几下,反问:“你从哪儿听来的这首诗?”

    许清欢如实答道:“先前听阿宸念过这首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楚清澄低吟浅唱着,温润的音色实在是悦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楚清澄犹豫了一瞬才说道:“越人歌,唱的是两个男子之间的情谊。”

    尽管许清欢本就是个惊骇世俗的人,但在听到两个男子之间的情谊时还是惊讶地张开嘴。

    她脑海里涌现上一世许宸登基夜所发生的事情,起初她以为是盛长安丧心病狂到要用这种腌臜手段来控制许宸,但现在,她却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

    在盛长安领兵叛乱的前一周,许宸便软磨硬泡非要她去游玩散心。再然后,她才走没几日,盛长安就得了兵权。

    况且,在叛乱纷争开始后,叛军在两个时辰内就攻破了重重防线逼宫。

    该不会是.....许宸给了盛长安兵权,甚至要将整个天下送给他吧。

    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尽管这只是许清欢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可这种怒气还是不断地萦绕着她。

    结合盛长安在佛殿与她说的话来看,哪怕迟澄没有叛变,最后许宸都会为了把天下送给盛长安,而给她与迟澄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处死。

    “发什么愣呢?”楚清澄的声音将许清欢的思绪拉了回来,“现在你最先要去做的,是充实自身,绝不可荒废学业。明日回宫后正午你便要准时到达奉天楼,吾会教你读书写诗,研读兵法与权御之术。”

    许清欢一听这句话顿时面露难色,楚清澄瞥她一眼道:“学无止境。况且,在吾看来,女德女戒此等书籍,实为糟粕。学这些糟粕,何其愚蠢。”

    “对了,琴也不可不学。明日吾会为你找来一把适合的琴,从今往后的每一日,你都不可忘却学习。”

    许清欢的唇都快抿成一条线,她试图抗议,但又觉得楚清澄说的没错。最后,她只好闷闷地低下头说道:“学生知道了。”

    楚清澄见她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不禁联想到家里那只狸奴,给点甜头就恃宠生娇无法无天,教训几下就埋着头闷闷不乐。

    细想来,那只狸奴还是阿南.....罢了。

    楚清澄敛眸,将话引回正题上:“你与迟澄的婚事,恐怕出了点变数。”

    许清欢了然,询问道:“太后娘娘改变主意了?”

    楚清澄颔首又摇头:“应该说,不得不改变主意。”

    “迟澄与你的婚事天下皆知,然而那日迟澄去往江府赴赏花宴,许久不见人影便有人去寻找。最后,是被江春来的一个姨娘给寻着了。据说当时那女人经过一间偏僻厢房,听见交织的喘息声。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厮和婢女,结果听见了迟澄和江春来的声音。”

    楚清澄起身,“想来应是她与她那个姨娘关系不融洽,那女人不顾家丑大叫寻来人,一穿三三穿百,最后所有赴宴的人都知晓了此事。再然后,便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太后虽气恼,但向来将她视为掌中珠,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改赐婚迟江二人。本来有人说,让迟澄迎你为正夫人,江春来为侧。但太后也是怜爱你,觉得迟澄弄出这等丑事,你嫁过去名誉也会受影响。”

    听了楚清澄的话,许清欢眼神黯淡了三分。她始终记得江春来对魏秋衡那看起来荒诞让人无法理解的情意,记得她少女怀春的神情。自己虽是个恶人,可也明白谁对她是真心实意。

    “她的一生都要蹉跎在迟府,明明是明媚的艳阳,却被关在了后宅,掩去了光芒。”许清欢低头喃喃道。

    这是她欠江春来的。待到扳倒迟澄时,她一定会亲自去向江春来道歉。哪怕是打她,她也心甘情愿。

    楚清澄叹了一声道:“这天底下,被困在深宫宅院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

    许清欢垂睫默认。

    楚清澄仄首看向窗外树上流淌的皎皎月光,谁牵动了谁的心呢?许清欢无法确切地说明楚清澄此刻的神情,纵是她这般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也难以从楚清澄的眼里瞧出些什么来。

    纵然有两世,许清欢仍然是看不透楚清澄。他比任何人都要聪敏,知世故而不世故。君子坦荡,傲骨无双。可他,仿佛也被什么给困住了。就像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那,老师又被什么困住了呢?”许清欢问道。

    楚清澄一怔,旋即粲然一笑道:“世人皆是被困住的。有人为了那几两碎银一生劳苦,他们为钱财所困。有人为情所困,有人为愧所困。你呢?你觉得自己是被什么给困住了呢?”

    这个问题显然问住了许清欢,她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来。连她自己都想知道,无形中牵绊自己向前的究竟是什么?是情吗?是权力,是皇宫吗?

    似乎都不是。

    “这个问题,吾也没法为你解答,唯有你自己在这兀长的一生里,去慢慢探究了。”

    楚清澄将发带扯下,墨发如瀑垂下。“夜深露重,该歇息了。明日吾会想办法避开眼目,送你回宫。”

    他用银剪将烛芯剪断,轻关上门离去。

    而在江府,祠堂的灯火彻夜通明。

    “夫君不可啊!囡囡的身子骨如何受的住那二十鞭!”吴夫人哭的撕心裂肺要去拦着手握戒鞭的江戎,眼睛通红一片,脸上泪痕未干。

    “我江家怎会养出你这不知廉耻的女儿!你可知整个谪阳都在拿你做笑料,你把我们江府的脸面置于何地!现在整个天下都知道你江春来干了什么好事,你真是胆大包天!”

    江春来跪在祠堂已有一个时辰,只觉得双腿都快没了知觉。

    “平日里.....平日里你不习琴棋书画女红,去学男子一样骑射本就是天方夜谭,这些我都忍了下来,可你竟敢跟皇室抢人,我.....我打死你!”

    江戎推开吴夫人大步上前,只听见扬鞭时带起的风声,落在江春来背上。上好的布料都被这一鞭直接抽烂开来,她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火辣辣的疼痛直接逼出了江春来的眼泪。

    “唔!”她紧咬着下唇才勉强抑制住痛呼声。

    江戎气得面红耳赤胸口起起伏伏,他抬手捂着胸口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你....你可知错!”

    明明是在质问她迟澄的事情,可是江春来却觉得江戎在问她,爱上魏秋衡,可知错否。

    有错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有错吗?

    他教她骑射,告诉她,女子不止是能嫁作人妇,也可以去云游四海,可以经商,甚至可以扮男装逛青楼。

    他说,她不必学琴,不必让自己成为后宅的金丝雀。

    也是他说,她是翱翔于天际的鹰。

    魏家满门抄斩,带走了她心里的光。后来她发现,那束光只是改头换面。是不是阉人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还活着就好了,哪怕魏时衍变成了魏秋衡,哪怕他永远都戴着面具,拒她之千里。

    有错吗?

    “我没错。”江春来的尾音因为疼痛而颤抖着,可语气却是无法撼动的坚定。

    江戎一懵,不可置信地又问:“你说什么?”

    江春来强撑着身子直起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爱他,我没错。”

    “学骑射,玩六博,男装逛青楼,弃女德,破女戒。我,无错。”

    江春来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善妒,将情爱挂在嘴边,浓妆艳抹,都无错。”

    “我不知廉耻跟在魏秋衡身后,也无错。”

    江春来嗤笑一声抹去眼角的泪,“既然你们男子可以做,我为何不能?你宠妾灭妻,巴结权贵。嘴上说着阉人牲畜不如,却又巴结盛长安,巴结魏秋衡。你既然可以,我为何不行?”

    江戎的身子朝后一个踉跄,吴夫人听见自己女儿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又痛又怒:“囡囡!你疯了!”

    江春来那双星眸早已是泪水波涌,她一笑,仿佛就能融化冰冷的雪。“三从四德,夫为妻纲,全都是歪门邪理!你休想......”江春来哽咽一声,“你休想再继续用这些歪门邪理来抹杀我!”

    江戎怒目圆睁地将再一次扑上来拦住的吴夫人踹开,他提起鞭子抽在江春来身上,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将她抽的皮开肉绽,鲜血洇透衣裳。

    “呃啊!”江春来痛的浑身痉挛倒地,江戎宛若失去了理智般怒骂道:“我江家,没有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与其看你继续这么疯魔下去,不如我打死你!”

    “夫君不可啊!囡囡她只是一时口无遮拦……”

    “你给我滚开!”江戎转过身怒斥道:“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就在一片混乱中,祠堂的门忽而被推开。微凉的夜风全然涌了进来,还有那人冷到极点的声音:“太后娘娘有令,请郡主入宫。”

    江戎听见魏秋衡的声音后身子不住一颤,哪怕是戴着面具,也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他此时滔天的怒气。

    不等江戎开口,魏秋衡就径直走向江春来,他屈腿蹲下将她抱起,手上的湿润感和鼻腔的腥味让魏秋衡眼眸戾气沉沉。

    “江戎,你好自为之。”

    马车太过颠簸,魏秋衡便一直将江春来搂在怀里。他不敢全抱着她,害怕触及她的伤口。江春来埋着头,说道:“你.....还是不肯摘下面具吗?”

    良久的沉寂后,魏秋衡说道:“我抱着你,怎么摘?”

    江春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笑意,她探出手将那块面具摘下。入她目的狰狞伤疤是魏秋衡最不愿向他人展示的一面,他害怕江春来会因此而厌恶她。可她只是用那双柔荑轻抚着自己的脸庞,仰首虔诚地吻着那道伤疤。

    “这道伤疤,属于我了。”

    他闻言呼吸一滞,忍不住收紧了手。

    江春来肩膀上的湿热感让她眼尾又一次泛红,她轻轻拍着魏秋衡的后背,就像以前一样。

    翌日。

    许清欢发觉盛长安似是有意在避着她,在御花园的凉亭恰好遇见他同许娆对弈,许清欢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盛长安便先起身以要务在身离去。

    许清欢暗自咬咬牙。

    “过几日要去围猎场,东厂事务繁多。长安走了,我便只能缠着妹妹来陪我对弈了。”

    许娆似是心情很好,眉眼间一片脉脉笑意。许清欢用余光暼了一眼已经只剩下残影的盛长安,随后笑着应约。

    许清欢在围棋上资质平庸,可在五子棋上却是炉火纯青。但许娆却不喜五子棋,她便只能一局输,局局输。输到最后,许清欢干笑两声道:“妹妹棋艺不精,倒是让姐姐都觉着无趣了。”

    许娆勾唇,“哪有的事儿?妹妹肯陪我下棋,我本就是欣喜若狂了。”

    欣喜若狂.....?许清欢眨了眨眼。

    “妹妹陪我去一趟奉天楼可好?”

    “自然。”

    奉天楼重新修缮后少了几分典雅,鎏金镶嵌着波斯进贡的猫眼石的柱子上涂了椒兰,镀上金装的佛像仿佛也多了些世俗。

    许娆手执三炷香,跪在莲花蒲团上盈身一拜。她阖着眸,檀唇微翕。

    许清欢棠梨色滚边宫装将她纤瘦的身段衬得有些丰腴,在许娆跪下拜神时,许清欢那双桃花眼里倒映着那三炷香。浓密鸦睫下的眼眸如淬了冰,面若观音,心如蛇蝎。

    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些琐事上了,以至于苍蝇不停地围绕在耳畔,嗡嗡作响,叫人心烦。

    许清欢很少会发誓,因为她从不会遵守誓言,也怕因此而遭天谴折寿。所以,为了能够遵循誓言一次,她决定将耳畔的那只耀武扬威的苍蝇,斩成两半。

    毕竟她发的誓,是倘若许娆对她出手,她才会回击。

    她早就知道许娆绝对会按耐不住,所以才发了那样一个誓。说到底,也没有违背。

    “暗卫.....还真是好用啊。”

    接下来只需要等到围猎那日,便可以永绝后患了。

    大雨初歇,垂挂在雕红朱甍上的雨珠还不时地敲打一番肥绿的芭蕉叶,月色渐浓烛影摇曳。许清欢盯着手里的书昏昏欲睡,每每看了几行字,那股倦意就铺天盖地的袭来。

    白玉桌案上摆放着墨笔,她几次困得垂首,险些让额间多了几道墨渍。

    许清欢用手拍了拍脸颊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明日楚清澄还要抽查她的功课,若是写不好,又要罚抄个十二十遍。

    等等......

    她今天似乎就被罚了。

    已是丑时,若是要抄完这二十遍,只怕她今夜都不必睡了。

    这样一想,许清欢总算是有些清醒了。细微的脚步声从屏风挡住的门外传来,许清欢长睫微掀,怔了一瞬。

    “你来做甚?”许清欢带着重重的鼻音问道。

    盛长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一大卷本子扔给她。

    许清欢垂眸一看,发现是她今日被罚抄的内容。整整二十遍,一字不差。甚至连字迹,都与她的极为相似。

    许清欢面上虽不显笑意,可心里却是笑浪阵阵。

    至少,不必她来抄了。

    “还真是受宠若惊,九千岁亲自为我誊抄——”

    “哼,咱家哪有那个时间帮你抄这些,自作多情。不过是昨日把你.....”盛长安话音一顿,“咳.....还疼吗?”

    许清欢也知道了盛长安是在说什么,她单手托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不疼。”

    “那今日?”她又问道。

    盛长安的指节都还在发颤,他将手背在身后用力擦拭着指尖的墨渍。“小主儿还真是个没脸没皮的,这样的话都说的出口。”

    许清欢一听便蹙起眉头,反驳道:“这种事情你情我愿,怎的我便成了没脸没皮?总不至于是你不行——”

    盛长安语塞了片刻,旋即上前一步扼住她后颈将她带上前,“小主儿.....咱家是来跟你谈正事儿的。”

    初尝云雨得了趣,许清欢眼波流转地看着他。她忽然觉得,自己拆了自己的台,真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情。

    上一世将阉人贬得一文不值,尤其是对盛长安,她亲自赐名给他盛狗,如今.....

    解起他衣带来,倒是熟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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