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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10)

    回到寝殿后许宸遣退了所有伺候着的宫人,他环顾着四周又将帘子拉上随后才踱向桌前拉开最里层的一个香囊。

    那香囊还未完成,绣工精致的堪比宫里资历最老的绣娘孙嬷嬷。许宸的指腹摩挲着香囊上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那行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许宸轻车熟路地将线穿过针眼绑好后继续缝制着这个香囊,他特地拿了一片君子兰的花瓣放入香囊里熏味。香囊上绣满了君子兰,他记得,那是他喜欢的花。

    可惜,许宸托了那么多人,也没有查到盛长安的生辰日。

    只盼着有朝一日可以亲手将这个香囊送给盛长安。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许宸眼疾手快地将香囊与针线收好放回抽屉里。

    小太监行礼后说道:“殿下,娆主请您去一趟她的谦礼宫呢。”

    许宸薄唇微微上扬,“我知道了。”

    许宸来的时候许娆正亲自端着一碗阳春面放在桌上,她余光中瞥见许宸后扬起唇畔笑道:“阿宸来啦?我听说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我也没有什么送的出手的,就只好跟着厨子们学一下这阳春面的做法。你若是不喜欢的话,我再去给你找些其他的。”

    许娆也有些担心这礼物太过寒酸,毕竟谁送生辰礼会送一碗简简单单的面啊。

    可许宸却是受宠若惊,整个宫里除了盛长安再无人记得他生日,连他的父皇也忘了.....可许娆会记得他生日甚至亲手为他做了一碗阳春面,他如何不珍重。

    许宸鼻子一酸随后摇摇头,“阿姐送的这个礼物,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许娆见状也是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她看着许宸吃得那样香心里也觉着高兴。

    许宸也没有辜负许娆,还没多久就连汤都见了底。她笑着将手帕递过去给他,可惜这份美好还未维持多久就被许娆的贴身宫女小春打破。

    小春本是去内务府领些银炭,却听见许念在宫里大肆嚷嚷着要告发许清欢和盛长安是对食一事,闹得满宫皆知。

    许娆听见以后气血冲上心头险些一个不稳,好在许宸及时扶住了她。

    “不可能,四妹妹和长安怎么可能是.....”

    对食那两个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许宸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晦暗了下去,他卷翘的鸦睫微微颤动,随即他起身说:“皇姐,阿宸忽然想起还要去乾清宫,父皇前几日说要检查阿宸的功课。”

    许娆心乱如麻只颔首便由着许宸离去。

    直到脚步声渐远,许娆才跌坐在软榻上。

    “难道她真的......”

    许清欢忽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江春来见状调侃道:“看来是有人。在背后念叨你啊。”

    许清欢用丝帕轻轻擦拭鼻尖随后看着还在大眼瞪小眼的魏秋衡与盛长安,她只觉得无趣。倒不如她自己去逛一逛街市,何必要看这两个人在这儿对峙。

    许清欢旋身刚迈开步伐就听见一句话。

    “你也真是清闲,年年都要往这径山寺跑一趟。”

    许清欢收回腿视线飘向身后的盛长安,他脸上依然是笑容,但那笑容有些凝固,更像是强颜欢笑。

    他为什么,年年都要来这径山寺?

    江春来也没了耐心,她拉住许清欢的手对魏秋衡喊道:“督主啊,你是年老了迈不开步子了吗?还站在那?”

    许清欢下意识的想要将手收回来,结果江春来早有所料紧紧抓着她。“小灾星,本郡主都这么示好了,你再不给点回应的话,本郡主可就要生气了。”

    许清欢想也没想就敷衍道:“多谢郡主抬爱。”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江春来气急。

    本跟魏秋衡大眼瞪小眼的盛长安蓦地回头附和,“的确如此。”

    许清欢到底还是没能把手抽出来,就这样由着江春来把她往外拉,魏秋衡一见江春来要走便立刻跟了上去。

    盛长安哼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这一路上许清欢听着江春来叽叽喳喳时不时敷衍的应一声,把江春来惹急了,便又多说几句话。

    魏秋衡与盛长安第一次“心平气和”的相处,竟是因为两个女子。

    江春来忽然附耳过去说:“你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跟他出宫,不怕被旁人看见吗?”

    许清欢一开始本没在意,可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顿住脚步。她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宫里本就人多眼杂,虽说她与盛长安是一前一后出宫,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惹人耳目。

    但许清欢只片刻就又静了下来,她特地走了偏僻的宫门,谁会闲着无事去逛宫门啊。那些侍卫对她都不甚在意,担心什么。与其自己吓自己,不如好好享受为数不多的出宫时光。

    许清欢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和煦的阳光了呢,她自己都快忘了。上一世的这时候,她不是在被禁足,就是卧病在床。再往后,就是在思过宫煎熬的半年。细想来,连她去和亲的那天,都是坏天气。

    回想起和亲,许清欢心里还是有几分畏惧。她忘不了那个老可汗如干裂的松树皮般满是赘肉的脸。每回想起一次,就会隐隐作呕。有些时候许清欢觉得自己实在是能忍,在万和玉部待了两年才重回大齐。原因是迟澄带兵重新夺回了南梁被抢走的土地,老可汗本就病重又因为气血攻心一命呜呼。

    那日她得知自己要殉葬时,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求生本能让她冒死逃了出去,也得益于小可汗万俟玉泽的怜悯。她走了一天一夜几乎快要脱水而死,迷糊之间终于是走到了南梁的边界。

    许清欢总会回想起那时她抬起迷蒙的双眸,看见身披铁甲的少年将军,一眼误终生。

    许清欢想到这里不禁自嘲一笑,她想的入神,都没注意到江春来在喊自己。

    忽而,许清欢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孔。那人身着斗牛服,银发飞扬眼角泛着讥讽之色,薄唇微勾似是有些嘲弄之意。

    在漫天的黄沙下,那一抹红格外的夺目。

    许清欢回首,盛长安正漫不经心地嘲讽着魏秋衡,察觉到身前人的视线才止了声。

    他懒懒地挑了眉,问:“怎的了?小主儿。”

    许清欢除开在特殊情况下会说话打着弯,其余时候她都是直截了当。“盛长安,你穿斗牛服的时候,真是人模狗样。”

    合着他就是平平无奇地走着路也要被骂一句人模狗样。盛长安气极反笑:“小主儿若是想看咱家穿也行。”

    江春来简直是瞪大了双眼,她还以为许清欢只是单纯的在骂盛长安,不料竟然是想看他穿斗牛服。

    许清欢拿着那串糖葫芦,樱唇微张皓齿咬下一口,酸甜在口里溢开。

    盛长安注视着许清欢这个动作眼里竟然闪过一丝慌乱。

    猝然间,一个身着布衣的男子跑过来撞到盛长安,他匆匆道歉后离去。

    几人也没在意便继续向前走着,盛长安缓缓打开手中的纸条眸色一沉。

    许清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骤然停顿,她疑惑的转过头来看向盛长安。盛长安抬起颌,许清欢瞧了一会儿,捏着糖葫芦竹签的指节因为收紧而泛白。

    她果然是个灾星。

    一行人慢慢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许清欢咽下最后一颗糖葫芦眸里杀意翻涌。

    马蹄声迅疾如风,已经是黄昏时分,落日的夕曛将宫墙映照的更加殷红。玉兰花的银白沾染上落寞的橘红,风一吹,蕊浪翻涌。

    许清欢独自前往乾清宫,她面色如常跨过门框,瞥见衣裳沾染的灰尘,她云淡风轻地拂去。许清欢的视线触及跪在地上的许念,她回过头恶狠狠地剜了许清欢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她这次插翅难飞。

    许清欢上一世见过太多大场面,血溅满脸都可以做到毫无波澜。她脸上淡漠的神情让许念恨得牙痒痒。

    “看你待会还能不能这么云淡风轻!”许念在心里暗自说道。

    总有人要来找麻烦,无穷无尽。只要你还是那个无权无势的灾星公主,退避三舍再到退无可退,他们仍然会用刀一点一点切割着你的皮肉。

    许清欢欠身行礼,“父皇召欢儿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许铮的脸色很难看,公主和阉人对食,传出去皇家颜面何在!

    许铮将桌上的砚台扫下,飞溅的墨汁弄脏了许清欢的裙摆。这件裙子,她一直都很喜欢。

    许清欢故作惶恐跪下,方才低下头,再次抬起时美目已经氤氲着一层水雾。

    “父皇息怒!”

    “不知廉耻!你可知朕为何要让你来?”

    许念眼里的笑意被许清欢收尽眼底,她的眸色冷冽不已。低下头时,是冷血的蛇。抬起头时,却是无辜的兔子。

    “清欢惶恐!清欢不该去偷拿掌印遗落在御花园凉亭的令牌私自出宫参加赴江郡主的赏花之约。”许清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滴珠泪垂下划过玉盘似的脸。

    许铮还没来得及说话许念就抢先开口:“胡说!你分明是和盛长安一同出宫!”

    闻言许铮的脸色更是阴沉,他气的胸口起起伏伏大声斥责道:“住口!此等事情怎可大声喧哗!”

    许念被吼的缩了缩脖子收声,但她还是一脸得意洋洋看着许清欢。她就不信这一次还有人能帮许清欢,若是盛长安要帮她,更是坐实了她与盛长安有着腌臜之事。

    许清欢连忙叩首哭的梨花带雨说道:“父皇恕罪!是欢儿太过想念江郡主才偷了掌印的令牌,掌印为了确定欢儿身上的那块令牌才偷偷跟着欢儿出宫。”

    许铮全然不信许清欢的说辞,从一开始他觉得许清欢能够牵制盛长安的那刻起他就一直有一个疑点。究竟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错觉?现在看来一切都已经明了。若不是因为他们二人本就有着腌臜事,盛长安那样的恶鬼怎会被一个小小的公主牵制。

    “来人!把她给我带到思过宫!”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思过宫三个字许清欢还是会忍不住发抖。

    侍卫粗暴地拉起许清欢,就在此时迟澄却出乎意料地推开门走进来。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以后看着许清欢满脸泪痕的模样心下一动,许铮也没想到迟澄会来,但他现在只想将许清欢这个不知廉耻的人关进思过宫,她是皇室的耻辱,不配为皇室之人。

    迟澄道:“臣要向陛下请罪。”

    许铮不明所以地问:“爱卿何罪之有?”

    迟澄看了一眼许清欢,道:“末将方才在门口听见了此事,涉及皇家私密,末将犯下大错理应受罚。只是.....”

    迟澄话锋一转,“末将今日本是要去集市为小妹买些糕点,恰好遇着了四公主陛下。她那时正与江郡主勾臂游玩,耳廓还别着一朵桃花。至于掌印,末将并未瞧见他在公主周围。但是,末将前往径山寺时却瞧见他与东厂督主魏秋衡正密谋着什么。”

    许清欢云里雾里地看着迟澄,他.....这算不算得上公报私仇。盛长安和魏秋衡能有坐下来合作的那一天?

    迟澄的话打乱了许铮的思绪,他所有的气一时间也不知该往何处发。他相信迟澄的为人,可.....

    迟澄又道:“四公主年纪尚小,心智不成熟偷溜出宫自是要受罚,只怕公主被他人利用还要因此蒙怨。想来,应是盛长安为了避开宫中耳目掩盖自己谋反之心故意佯装成与四公主一同出宫的假象。况且,方才末将看到乾清宫前那名侍卫,末将询问了他一番,公主是先一步出宫,随后盛长安的影子才慢慢出现。”

    许铮听后如梦初醒,盛长安那样的奸臣一心只有权力怎会想其他?或许,他真的冤枉了许清欢。许铮面子有些挂不住,遂开口:“纵然你并非与那阉人有腌臜事,偷令牌私自出宫也是大错,滚回你的眉间雪,不跪上三个时辰不准起身。算是给你一次教训。”

    许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她想要开口可是许铮明显选择了息事宁人,更何况迟澄都这般说了。

    许清欢闷闷地应了一声行礼就要走,迟澄又出声道:“既然事情原委已经弄清,那么大公主也应为自己的断章取义向四公主道歉,毕竟,贞洁可是一个女子最重要之物。”

    许念气上心头,偷鸡不成蚀把米就算了,她还得给许清欢道歉?!

    许铮也是颔首,许清欢看着万般不情愿的许念眼神犹如碎冰。

    那些碎冰,也可以刺死人。

    “四妹妹,怪我没有看清楚,让你受了委屈。还望你.....原谅姐姐。”

    许清欢含着泪露出一个笑容,“没关系的,清欢能够理解姐姐的关心,姐姐只是害怕我误入歧途罢了。”

    离开乾清宫后许清欢等了迟澄以后,待他出来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许清欢问道:“迟将军为何选择帮我隐瞒。”

    迟澄闻言回过头看着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少女,他的手放在剑柄上淡淡说道:“一是因为江郡主梨花带雨地请求迟某帮助陛下,二是因为迟某自己的私心。”

    许清欢怔愣,她不自觉地开口问:“迟将军的私心?”

    迟澄嗯了一声,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说道:“迟某相信公主在街头所说的话,也因此有了想要护住您的私心。”

    这是许清欢上一世穷极一生都没能得到的一句话,可这辈子,她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得到了上辈子最渴望的东西。

    她当初,用尽全力竟然只是为了一句微不足道的“我想要护住你”。

    落日的夕曛落在迟澄的头顶,他英气的五官被模糊了几分多了一丝柔和。他说这话时,眼里的笑意翻涌。

    盛长安在不远处的墙角看着他们二人,他知道,许清欢的心又在摇摆不定了。

    “呵,小没良心的。迟澄随便几句话,就能把你哄走。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喝了一次鸩酒还不长记性。”

    他可真是后悔让江春来去找迟澄了,就该让许清欢被关进思过宫,这样一来不就可以扫清他最大的障碍了吗?

    许清欢樱唇轻勾漾出一片恰到好处的笑意,她微微欠身说道:“迟将军果然是怜香惜玉啊,这份恩情清欢记住了。清欢这样一个外人都能值得您冒着危险相救,那若是元禾遇到了危险,只怕将军是要发了狂拼尽全力保护她吧。”

    许清欢突然提起元禾是迟澄没想到的,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多谢将军今日救命之恩,清欢便先离开了。”

    直到许清欢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迟澄的视线里,他才收回目光。她提起元禾时,眼里有着无奈,笑容也变得苦涩。迟澄不知道那一重重梦境究竟是不是真,他每日都会梦见一个和许清欢很像的人,在梦里他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觉得与许清欢轮廓相似,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时,梦里的情景是他抱着剑站在万俟玉部与南梁的交界处,黄沙漫天。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女看起来摇摇欲坠。

    而昨日他梦到的,是他与梦中人设下了一个计划,去引出另一个人。

    许清欢本以为自己会高兴,可是她却很淡然。她以为她会伤心,可她更多感觉到的是无奈。

    那份爱太深刻,也太沉重,几乎成为了她解不开的心结。这心结不断地阻挠着她,让她始终对迟澄抱有一丝希望。

    可是,或许真的能逆天改命呢。

    毕竟,她和盛长安的合作,不就是有力的证明吗?尽管他们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改变了命运。所以,也许她这一次,真的可以感化迟澄。也可以,救下阿宸。

    想起盛长安许清欢又一次停住了脚步,她想了想,最后朝青云阁走去。

    许清欢回想起那块桃花糕的味道,甚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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