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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月(7)

    盛长安的死就像是一颗火种落在了粮仓,很快便燎了所有人心中,荒草丛生的原野。

    许多百姓自发地带上锣鼓上街,热闹的犹如除夕佳节。而在寂静无声的宫里,许清欢只是伫立在窗边,曾经只要略微一抬头,就能看见盛长安伏案写作。时而会有鸟雀飞到桌案上,似乎青云阁的鸟雀松鼠都不怕人,尤其对盛长安亲昵。

    许清欢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蹭自己的左腿,她垂眸去看,才发现是至味。雪白的皮毛不知又是去哪里滚搓,染上一层灰。许清欢放在至味腋窝下将它抱起,像是在哄孩子一般呢喃道:“至味,要去青云阁转一转吗?”

    “皇姐还真是有恃无恐啊。”许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难听出他此时语气里的愤慨,倒是也好笑,许娆死时也不见他像现在这般愤怒。许清欢一边给至味顺着毛,一边转过头去看许宸脸上的神情。许清欢忽然就回想起曾经面若桃花的少年这样问自己:“阿姐,宸儿是不是拖累你了?”

    她也曾因为眼前人落得遍体鳞伤,为他甘做马前卒。

    “有恃无恐?”许清欢毫不掩饰自己对许宸的不屑与轻视,"皇弟莫不是误会了什么?”

    许宸双眼通红,看起来像是才哭过一般。过去她总调侃他像个小孩一样总爱哭,如今才发觉,这双眼睛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让她在不知不觉中,被他骗了那么多年。

    “我能够有恃无恐的原因并非是有陈怀瑾做靠山,而是不论是楚清澄还是陈怀瑾,亦或者是其他人,他们的底牌都是我。是他们需要我,而非我需要他们。”

    在许宸看来,许清欢这番话无非是一种狂妄与自以为是。连万俟玉音这样几乎毁掉王朝根基的女人最终都难逃一死,那许清欢又有什么本事在必败的局里起死回生?

    说到底,许宸从不相信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他的母妃自幼便告诉他,要让他好好对待他的妻子。她们柔弱,温顺如绵羊,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寻个好夫家,再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相夫教子。在许宸看来,女人不过是只能待在皇宫与后宅的玩物,哪怕曾有人试图破开先辈定下的规矩,最后也会以失败告终。

    许清欢实在是太了解她这个弟弟,他视女子为自己的附庸品,却又.....

    许清欢眉眼间泛着一片轻蔑与讥讽,“皇弟一定是觉得,女人不过是依靠男人的一种附属品,能做出什么大事?可你,为什么又那么想成为一个女人,真是奇怪啊。”

    舌无骨,却比刀伤人。

    许宸被那一把把刀将心划的血肉模糊,那些他拼命掩藏的东西,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心思,就这样暴露在许清欢的目光下,被她以玩笑的形式说出来,不仅是一种极大的伤害,还让他倍感屈辱。许宸脑海里浮现出李洲同他说的话,忍耐只会换来对方的变本加厉。

    他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一直以来伪装的温顺表面也半挂不挂在脸上,难看至极。他的指甲都快要嵌入肉里,却浑然未觉。许清欢见状遂继续字字戳心地激怒他:“怎么?皇弟是被我戳中心坎恼羞成怒了吗?皇弟可知先帝还在时,为何会发现你宫里的水粉胭脂与铜镜吗?”

    许清欢也不给许宸开口的机会便继续说道:“因为啊.....”许清欢故意不将话说完,戏谑地盯着许宸。攻心,看的就是谁先破防。

    一阵风忽然吹灭蜡烛,整个眉间雪都陷入黑暗中。

    “啊!”年幼的孩子畏惧黑暗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许宸的视野里一片黑暗,根本看不清许清欢在哪儿。

    许清欢缓缓走到许宸身后,他只感到颈侧一凉,扇匕就这样划破他的皮肤,许清欢不曾用力,也只是落了几颗小血珠,不一会儿伤口便会自主愈合。她在他耳畔温声道:“如果方才我对你起了杀心,你现在已经倒在地上了,阿宸。”

    许清欢上一次离许宸这么近时,也是身处于这样的黑暗中。她双手环住瘦小的孩子,在他耳边说着安抚的话语,殊不知,其实她也很怕黑。

    而今,再次离得这么近时,却是用扇匕抵在他的脖颈上。世事难料这个词,许清欢真是又爱又恨。爱它的反复无常,很它的反复无常。

    “现在,能好好的听我说话了吗?阿宸。”

    许清欢侧首看着皎洁的月光倾泻在树梢,也顺着叶尖淌进窗内。喜鹊扑腾着翅膀,许宸惊诧于许清欢会抱住自己。

    刀尖仍然是抵在许宸的脖颈上,所以他才不敢轻举妄动。许清欢的手逐渐收紧,抱住许宸的那一刹那,许清欢才发现他的怀抱从来都是冰冷的。

    这个拥抱承载着太多意义,可最终代表着的,却是决心。

    许清欢闭上双眼沉吟许久后,以禁锢的姿态将许宸圈在怀中。欲成佛陀,先做恶鬼。

    “你难道就没想过,自己被那帮人利用了吗?”许清欢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殿内,被不断地放大,每一个字音都震的许宸心慌不已。

    “你的挑拨离间,对朕而言没有任何用!”就像偷吃的孩子被抓到以后,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却又欲盖弥彰。

    许清欢呵笑一声道:“那为什么来的人,只有你一个?李洲呢?陈兵呢?他们不都是你的心腹吗?”

    许宸慌乱道:“是朕自己要来的!”

    “他们让你来的目的无非是想要让我对你痛下杀手,你一死,他们就有理由来杀我。以弑君之罪除掉我以后,也没了你这个障碍,渔翁得利。而你,却还傻傻的任由旁人将你当作刀子使。阿宸呐,皇姐对你很失望。”

    “不过也是,你也才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又怎会知人心险恶。”

    她翻腕一转,扇匕又在许宸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这次甚至连皮都没有破,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殿里的熏香愈发浓郁,许宸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听见许清欢说:“好好睡一觉吧,我不听话的蠢弟弟。”

    买通侍卫以后温迟扶着许清欢上了马车,他鹰隼般的眸子寒光一闪,“主上,属下先去将老鼠除尽。”

    许清欢浅浅地应了一声后拽下斗篷,在温迟要走时,许清欢忽然拉住温迟的衣袖问道:“信送到了吗?”

    温迟对上那双寒意沉沉的眼眸,只见他用力点头。

    马车驶出宫门时圆月被云翳遮掩,不见一丝光。一群乌鸦盘旋在车棚上,凄厉沙哑的叫喊声让人只觉得瘆得慌。

    许清欢无端地心悸,又不放心地掀开车帘,周围寂静无声,连狗的影子都见不到。

    或许只有死过一次,才能有这种生命受到威胁时的痉挛。瓦顶上,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举起弓对准车夫。

    箭脱弦的一瞬间仿佛势不可挡,穿过叶的间隙划破凛风,车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这支箭穿了喉。

    许清欢意识到危险时已经是为时已晚,失去车夫控制的马又被箭支吓到横冲直撞,许清欢不得不用双手撑在墙壁上稳住身形。帘子被掀开的刹那,跑马也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啸。

    暗箭冽冽,只见刀刃一闪而过。

    “呃啊啊!”哪怕许清欢躲得再快,那把刀也硬生生地捅入她的左眼,就在她忍着痛要拔出腰间匕首时,那人扼住她的手随即用力一折。

    许清欢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因为疼痛昏死过去。

    血腥味弥漫在整条街上,车夫和跑马的死状惨不忍睹。

    而在塞外,竹笛声阵阵。暮色沉沉,放眼望去是一览无余的荒凉。迟澄靠着那棵枯死的树,每至夜晚,被勾起的思乡之情都在牵引着他来到这棵树下。据说,这棵树是大梁时期种下的,种在边疆,以示两族友好。然而近几年,因为战乱频繁没有人去管这棵树,久而久之,便也已经变作枯木。

    迟澄的心在方才抽痛了一瞬,他捂着心口紧蹙眉头,再抬眸时,却见许清欢一袭红衣站在不远处。那是她自创的落梅舞,也只为他一人跳过。周围的黄沙变作皑皑白雪,而她在红梅的簇拥下翩跹起舞。

    那件交领的红裙层层叠叠,裙摆呈出莲瓣模样,腰间的玉带上拴着银铃,宽大的衣袖上绣着的却是白梅。

    迟澄的竹笛声骤然停止,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的一幕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方才还在起舞的许清欢白衣染血,清冷的面孔依旧带着她独有的桀骜。

    心就像是被一把刀不断地搅和,一阵狂啸的风裹挟着黄沙湮没了许清欢的身影,迟澄身体突然脱力跪倒在地,疼痛犹如发芽的种子般蔓延全身。

    许宸独坐在眉间雪与自己对弈,黑子吞吃白子,白子损失惨重却依然杀伐果断,试图破围。

    他知道许清欢谨慎,便做了一场戏,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受他人指使。她的谨慎让她错失了唯一能够杀掉他的机会,“真是可惜啊,皇姐。黄泉下,还请一路走好。”

    许宸握着茶杯倾倒在地上,烛火点燃了床帘,很快火舌便肆虐在拔步床上。许宸咳嗽两声,似是嫌太呛,便走出眉间雪。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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