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

    “老爷啊,你坚持住!”

    “父亲,父亲……不要丢下我们。”

    家人们哭喊地凄厉声直击在阮娆心头。

    阮娆的心脏如被人死死攥住,绝望与窒息感积满胸口。

    她衣裙扬起,跪在风亭外的白玉台阶下。

    黛青随她一同跪下。

    “李汲。”阮娆抬起眸子,任由冰凉的雨水砸在自己的脸上,她颤着唇,红着眼,念着他的名字,“请宣太医。”

    念在他们夫妻一场,念在他们是她家人的份上……留他们一命。

    阮娆与他分明近在咫尺,隔着层层雨幕,却似乎瞧不清对方的眉眼。

    李汲抬步朝阮娆走去,撑伞人跟上。

    冀承域在他身后低声提醒道:“殿下,小心皇上和淮亲王的耳目。”

    李汲神色未变,他稳步走到阮娆面前,停步站定。

    阮娆面前的人,身姿挺拔,肤若白玉,英挺剑眉下,蕴藏着一双深邃如潭的墨眸,周身的气韵如同神祗。

    他的盔甲战袍锋利冰冷,如同凌迟的刀刃。

    “宣太医!”她一张嘴,声音都在发抖。

    “回去。”李汲面色冷峭,他垂眸,分明是平常的眸光,却似有种沉在深冬淬了毒的刀子一般,一片一片狠狠地剜在她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那双墨眸平静,没有一丝声响,亦没有丁点儿温度。

    阮娆将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下,紧紧地攥着,试图握住一丝力量,支撑她,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变故。

    “为何要这般对他们?”阮娆颤声问道,“父亲究竟犯了什么罪,相府要招致满门抄斩的祸端?”

    “丞相阮知年密谋造反,相府一家未受折磨而直接斩首,已是父皇最大恩赦。”

    李汲平静的神情中透着十足的漠然,似乎面前的这个人与他毫无关联。

    阮娆怔了怔,随即伸出在寒雨中冻得冰凉的手,拽住他盔甲鳞袍的一角,祈求道:“李汲,我父亲一直对北祀国忠心耿耿,绝不会谋逆,我以性命担保!快请宣太医救治父亲!”

    “证据确凿,你如何保他?”沉默半晌,李汲开口,声音冷淡。

    “李汲……”阮娆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请求的话卡在喉咙里。

    她脸色煞白,羽睫处一片湿润,不知此混在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老爷,老爷!”

    此刻,莫淑蝶一声急促的叫声之后,阮娆的兄长姊妹便围着阮知年放声哭喊起来。

    阮娆的心脏猛地一沉,她木讷机械地看向风亭下莫淑蝶怀中的阮知年。

    她的父亲没了。

    阮知年的手垂在冰凉的白玉地上,拇指上戴着的是几个时辰前她送给他的中秋礼物,年兽红翡扳指。

    那扳指上霸气张扬的年兽,是阮娆托人去异地寻来翡玉,多个日夜亲手雕琢而成,兽便是寿的意思,翡便有鸿运当头的寓意。

    阮娆咬住唇,嗓子里不可抑制的呜咽一声,她浑身颤抖,手脚麻木冰冷,眼眸逐渐猩红如血。

    “冀承域,送太子妃回宫。”李汲移开眼,命令道。

    冀承域上前,躬身道:“太子妃,请。”

    阮娆一双眸子定定的看着李汲,一字一顿道:“父亲跟随皇上南征北战,打下江山,是为开国功臣。”

    她的声音带着微颤,清晰的回荡在相府中的水榭上,众人渐渐地将目光聚集在她一人身上。

    那个平日里朱衣象笏温声软语的太子妃,而今狼狈的跪在雨中,声嘶力竭只为保家人一条命。

    “惠建三年,皇上把父亲提拔为左相,这数十年,父亲一路脚踏实地辅佐皇上,尽心尽力,不曾有半分逾越之处。”

    “惠建七年,衢谷围场,奸臣密谋刺杀皇上,是父亲奋不顾身,用血肉之躯护住皇上,身中数十箭,父亲虽从鬼门关捡回性命,但那箭上有毒,父亲落了终生不可治愈的病根,每每发作痛不欲生。”

    “惠建九年,父亲以自家安危为诱,设局引敌军上钩,母亲险些遭受玷污,大哥为护母亲,被敌军砍断小指,重伤双腿,养了数十载,才能重回战场杀敌,以此,父亲一举歼灭外侵者,护北祀国国泰民安。”

    “惠建十四年……”阮娆哽咽住,细数过往的种种,那种莫大的委屈涌上心头,忽而觉得父亲数十载的殚精竭虑,为北祀国付出所有,都是不值得,无人念着他的功绩,只会惧怕他的权势与地位。

    “惠建十六年……这些年父亲为皇上、为北祀国遭遇险象环生的事数之不尽。”

    “阮娆。”李汲打断她。

    阮娆悲怆一笑,置若罔闻,继而道:“惠建二十年,皇上把父亲的嫡女阮娆,赐给太子为太子妃,父亲便忠心帮太子筹谋至今,这些年父亲谨小慎微,不敢有任何错处。”

    阮娆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声线,平稳的质问道:“他做了十多年的丞相,为北祀国尽心竭力,何以会落得这般下场?”

    她攥着李汲衣袍的手,因用力而指关节发白,那细嫩的肌肤上,看不到丝毫血色。

    李汲微微俯身,迎上阮娆那双带着恨意与悲愤的眼眸。

    撑伞的小厮将伞往前移动几分,把阮娆也笼罩在伞下。

    “谋逆之罪是不可功过相抵。”李汲平静道。

    “父亲绝不会谋逆!”阮娆斩钉截铁,仰着眸,拼尽全身力气,祈求道,“李汲你知道的,你了解相府,了解父亲,你知道的父亲是何为人,他怎会对自己用命追随的君王不忠呢?他怎会背叛自己舍弃一切护着的家国呢?李汲我求你,请还父亲公道,我求你……”

    她尽量克制情绪:“求你放了母亲和兄弟姊妹,求你。”她拽着他的盔甲,躬下身子,将头叩在冰凉的白玉地砖上,“看在这些年他们待你如家人一般的份上,看在……”她忽然泣不成声,“看在我,是你结发妻子的份上,留他们一命。”

    眼下,阮娆唯一能做的,便是先保护生者的性命,余下的得活着才有机会。

    人死,而不能复生。

    活着,便有希望。

    李汲眼眸微动,沉默良久后,他语速缓慢道:“阮丞相犯的是死罪,无人能救,凡是沾边之人都得死,这个局眼下已成死局,任何人都不会改变。”

    他话语里的意思,凌厉的像是要将阮娆凌迟似得。

    阮娆道:“相府没了,我便是阮家孤魂,如何独活?”

    她再也控制不住,不如就将她同相府一起定罪。

    细数从前种种,那些身为夫君做不到的事,她从不强求,从不衔恨,因她知道,李汲是储君,是国本,本就身不由己。

    只这一次……

    她无法说服自己。

    所有强撑的坚强顷刻间瓦解崩塌,如洪水猛兽冲垮好不容易才建起的堤坝。

    一字一句,她的心在泣血。

    三年夫妻情分,她自以为凭这个,李汲绝不会对相府这般残忍,即便相府有难,他身为太子,且能一挡,哪怕是提前告知阮家一声,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亲手带兵,血洗相府,杀了她的父亲。

    可是啊,三年夫妻,他们聚少离多,相敬如宾,客气的近乎冷漠,他像是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而她像是困在高高红墙下的笼中鸟,披着太子妃的枷锁,日复一日克己复礼,不见天日,也不见他。

    李汲身为国本,案牍劳形,他们之间或许早就出了问题,只是她没发现罢了。

    她看不透他。

    大婚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脸上的笑容灿如朝阳,看她时,眼角眉梢尽是收藏着细腻的爱意,可婚后,她再未见过这样的李汲。

    阮娆恍惚间想起,那日在东宫,大都督之女林绾婉趾高气扬的站在她面前,说:“太子哥哥为何娶你,我想你应该清楚,丞相嫡女,与他在朝是有极大帮助的。”

    所以当初娶她,是因这个?

    李汲直起身,淡声道:“相府没了,你还有我。”

    阮娆彻底心碎。

    李汲不会帮相府,他是铁了心要杀了他们,才不会惹祸上身。

    阮娆轻笑一声,恨的怒目切齿:“你们这是在诛杀功臣!”

    “那便是吧。”李汲淡漠的扫过阮娆一双布满赤红血丝的眼眸,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他语气似乎带了些温和之意道,“雨里凉,回去吧。”

    他话毕,迈开步子,从阮娆身前走开,手蜷了蜷,在袖管中捏紧,吩咐道:“冀承域,送太子妃回宫。”

    “属下遵命。”冀承域应道。

    阮娆的手骤然从李汲的盔甲上滑落,整个人重心不稳,栽倒在雨中。

    白玉地砖积水成洼,溅起雨中。

    阮娆悲凉大笑,抬眸望着布满乌云的天:“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举世浑浊,天道不公!

    “太子妃,这些话,可万不敢乱说。”冀承域惶恐,低声提醒道。

    阮娆从雨水中撑起身子,黛青扶着她起身,疼惜道:“您慢点。”

    阮娆眼眸赤红如血,冷冷地睨一眼冀承域:“别碰我。”

    冀承域不敢无礼,他垂眸立在阮娆身侧:“太子妃请。”

    “太子,一命抵一命!”莫淑蝶放下阮知年的尸身,骤然起身从风亭一侧官兵腰间抽出长剑,冲向李汲。

    “殿下!”冀承域抬眸,大喊一声,“押住罪妇!”

    阮娆心脏骤缩在一起。

    短短几步路,官兵想拦,根本来不及。

    莫淑蝶丁点儿武功不会,她是身处高门贵府的夫人,手腕纤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举起一把沉重的剑着实费劲。

    她咬紧牙关,双手握剑,踉跄着,冲上前,剑刃朝李汲胸口刺去。

    这一刺,用尽毕生力气。

    李汲只微偏了身子,那剑便刺向了寒凉的空气。

    莫淑蝶险些栽进水榭,她不甘,嘶喊着,转身提剑朝李汲乱砍,却剑剑落空。

    一切仅发生在刹那。

    官兵上前抓人,莫淑蝶眼见没了机会,她绝望的看一眼阮娆,道:“娆娆,记下今日之耻,不能让你父亲被污蔑还白送了性命!我阮家的清白天地可鉴,今日唯有以血明志!”

    莫淑蝶话毕,推搡开围上的官兵,朝着李汲手中的长剑撞了上去。

    那是方才杀了阮知年的剑,上面还残留着阮知年的血。

    李汲后退。

    莫淑蝶已是万念俱灰,了却生死,她丢了剑,双臂紧紧抱住李汲,使那长剑没入她的胸膛,一剑刺穿。

    “母亲!”阮娆哑声喊道。

    她起身,要上前,人却被冀承域死死禁锢。

    她挣扎、抓挠、嘶喊,都无济于事。

    阮娆眼睁睁看着母亲倒在自己面前,她两个妹妹阮棠和阮珺失声尖叫,两位兄长阮霁和阮宴起身反抗。

    李汲杀红了眼。

    再拖下去,观者只会更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且时间要来不及了。

    “住手!住手!放过他们……求求你放过他们,求求你……”阮娆被冀承域拦着,只能疯狂叫喊。

    血水四溅,人很快没了生气,躺在雨中一动不动。

    “啊……”

    阮娆在冀承域怀中百念皆灰,悲痛欲绝。

    她跌坐在雨中,黛青抱住阮娆,哭成泪人。

    今日之变,她们谁也未曾料到,这里在半个时辰前本是极乐的宴饮场。

    “怎么就成了这样?”黛青泣道,“殿下,他们是太子妃的家人啊,也是您的家人,难道您一点都不顾念旧情吗……怎么就成了这样?”

    “冀承域!”李汲冷玉似的面容上沾染了阮家人的鲜血,他暴戾道,“还愣着做什么?”

    阮娆那双眼眸,空洞的看着面前已经发生的一切,鼻息里充斥着阮家人的血腥味,喉咙似被人紧紧掐住,发不出一丝声响,腿脚如灌铅般沉重,全身提不起任何力气反抗,只泪如泉涌,如同死了一般。

    “太子妃,得罪了。”冀承域道。

    “李汲。”阮娆说。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嘶喊过后的沙哑,和心如死灰的厌世,道:“你杀了我吧。”

    李汲看着她,那沉寂的眸光似乎在某个瞬间,过了一万年之久,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下了令。

    阮娆像是任人摆弄的木偶,被冀承域封住穴道,抗在肩上,整个世界颠倒过来,猩红一片。

    ……

    相府中仍灯火通明,华丽依旧,但已如一潭死水,不再生辉。

    李汲拿着白帕将脸上的血渍擦拭干净,白帕被他随手丢在一具尸身上,而他的眼神并未在这具尸体上停留。

    相府内余下的事处理完,已是次日天色熹微。

    雨停了。

    李汲回到东宫,先着人沐浴,将一身的血腥与寒凉冲洗干净,才稳步朝清琅居走去。

    “殿下。”门外候着的宫人跪地行礼。

    李汲看一眼未掌灯的屋内,低声问:“太子妃回来后,什么时辰睡的?”

    宫人诧异:“回殿下的话,昨夜……太子妃并未回来。”

    李汲眸子倏地一紧,清朗的面容上划过几分疑云,一夜的疲惫顿时消散干净。

    “冀承域。”他喊道。

    “属下在。”冀承域当即将宫人递来的糕点塞回去,手搓了几下残渣,快步至李汲身旁,垂眸立着。

    “太子妃呢?”李汲回过头,一双墨眸不怒自威。

    冀承域心中一震,答道:“昨夜属下送太子妃到宫门口,遇到皇后娘娘的仪仗,娘娘责令让属下去相府,太子妃便同黛青回了东宫。”

    “所以你便让她自己回去?”李汲清冷的声线下,愠怒难藏。

    一记警钟敲在冀承域心头,嗡嗡作响,他意识到太子妃情况兴许危险。

    “属下万不该让太子妃独自回宫,属下这就派人去找。”

    李汲面色未改,眸底深处早已慌乱。

    他不敢深想,阮娆目睹相府六百多人血流成河,和他手持长剑杀了她的双亲兄妹后,她没回东宫,会去哪?

    “找。”李汲声音微凉。

    “是。”冀承域应道。

    宫门守卫并未瞧见太子妃同宫婢出宫。

    李汲便将皇宫里外搜寻了几遍,不见阮娆踪迹。

    “太子妃是否在守卫换班之际,出宫了?”有人猜测。

    “那便把整个北祀国翻过来,找到她。”李汲眸色一暗道。

    他亲自带兵,在宁京城以及周边城池,昼夜不眠发了疯地搜寻阮娆月余,仍一无所获,继而扩大搜寻范围。

    直到有一日,冀承域双手捧着阮娆那日穿的披风跪在李汲面前,哽咽道:“殿下,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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