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

    惠建二十三年,中秋夜宴。

    丞相府内北祀国名门贵胄汇聚在此尽情宴饮谈笑。

    高朋满座,金鼓喧阗。

    一轮圆月悬在夜幕,一瞬在空中绽放出五彩斑斓的烟火。为中秋的夜又添了一丝热火气儿。

    夫人小姐们在水榭上放荷灯,祈福祝愿。

    阮娆身着一袭雾黛绿云衫,坐在风亭内,手持玉骨丝竹扇,身子端坐笔直,唯那把竹扇轻轻摇曳,仿若仙姿佚貌玉软花柔,占尽人间春色,水榭上绽放出的绚丽烟火,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她瞧着清冽水面上荷灯影影绰绰,像一条舞动的长龙,随水波缓缓游去。

    黛青接到冀承域传来的消息,便匆匆上前,在阮娆耳边低声道:“太子妃,殿下在相府外备了来接您回去的马车,请您即刻回宫。”

    “夜宴还未结束。”阮娆看一眼观星台上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的阮知年,语气轻柔,如热浪里的一掬微风。

    她身为相府嫡女又是太子妃,夜宴未完,提前离场,固然不好,扫兴不说,也会拂了丞相的面子。而今团聚夜她的夫君太子李汲,本该到场。

    只是身为太子公事繁忙,团聚夜,也不能相聚。

    “殿下说,回宫与太子妃有要事商议,让太子妃不要耽搁时辰。”黛青将原话传给阮娆,又迟疑道,“要么奴婢去回禀一声,夜宴结束咱们再回宫,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他不来吗?”阮娆问。

    “冀承域没说。”黛青道。

    阮娆沉吟片刻,李汲唤的急,想来有要事。

    她起身前去,与阮夫人私下告别,悄悄离府,并未惊动他人。

    阮娆的马车行驶过街巷拐了弯,便被一顶阔气奢华的锦轿挡在半路。

    黛青上前正要让抬轿人让路。

    大都督之女林绾婉款款从锦轿上下来,珠钗环绕,锦服着身,行到阮娆马车前俯身行礼道:“绾婉拜见太子妃。”

    阮娆撩开帘子,瞧见林绾婉盛装打扮,她记得相府夜宴,林都督一家在邀请之列。

    “宴会快结束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去赴宴?”

    林绾婉抬手将一抹碎发别在耳后,笑道:“回太子妃的话,我是去看戏的,并不是赴宴。”

    “看戏?”阮娆不解。

    “太子妃您不知道吗?太子哥哥说今夜要去丞相府捉拿密谋造反的罪臣,如今证据确凿,皇上下令要将罪臣一家当场满门抄斩呢。”林绾婉笑意不减,仿若捉拿、造反、抄斩是一出可供人瞧热闹说笑的戏。

    倏地,一道青白的闪电在眼前一晃,静谧的夜幕像是撕裂开一条口子,惊雷随之一滚,震人心肺,雨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阮娆抬眸看一眼天色,脸色煞白,心口紧闷。

    今夜北祀国的贵胄聚集相府,李汲要捉拿的是谁?

    阮娆松了帘子,吩咐道:“黛青我们回去。”

    林绾婉躬下身去,眉梢眼角划过一抹讥诮,道:“绾婉恭送太子妃。”

    阮娆的马车在街巷口掉头而去。

    婢女涟汀忙给林绾婉撑伞,嘀咕一句:“方才还闷热异常,一道惊雷劈下来,这雨就来了,也着实快了些,小姐都淋湿了。”

    林绾婉慢慢起身,看着离去的马车,指尖浸了一点儿眉梢的雨滴轻捻,哼笑一声道:“比起丞相府现在所经历的,我淋这点雨算什么。”

    ……

    相府外。

    太子李汲骑着一匹黑马,从密林中显身,他身穿盔甲,腰间佩戴长剑,眉眼间尽是凌厉杀伐的神色,冷冷地看着相府空中绽放的耀眼烟火。

    而他身后是数千官兵。

    冀承域小跑上前,躬身问道:“殿下,太子妃回宫了,现已月上中天,此刻是否立即包围丞相府,进府捉人?”

    李汲的墨眸微微一动,他在相府外已等了许久,却迟迟不下令,眼看着宴会即将结束,若再不下令捉拿丞相与丞相同党,便是违抗了皇上的圣旨。

    他牵着缰绳的手指轻转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暴雨如注,空气中溢着寒气,侍者撑起曲柄伞,宽大的伞面为他遮蔽风雨,幽沉的眸子隐匿在伞下,无人瞧见他此刻眼底的情绪,只见他点了头。

    冀承域下令道:“包围丞相府,捉拿罪臣阮知年与其同党,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乌云蔽月,邪风吹散烟火,这场瓢泼大雨似乎早蓄谋已久。

    丞相府里里外外围满官兵,与丞相阮知年交好的几位大臣与其女眷已被扣押下去,不相干之人被逐出府外。

    人们脚下踩着雨水溅起涟漪,步履慌张,一时间,相府内乱做一团。

    太子李汲坐在檐下的雕花木椅上,面前下着雨幕,手里端着一杯小厮呈上来的茶,在寒凉的雨夜中冒着一丝热气儿。

    茶香雨味血腥气混在一起,充斥在李汲的鼻息,他目光凝着前方,幽深探不进眼底,像在思量什么。

    一盏茶后。

    冀承域走上前躬身禀报道:“启禀殿下,丞相府上下六百三十一人,除丞相阮知年、丞相夫人莫淑蝶、大公子阮霁、二公子阮宴、四小姐阮棠、五小姐阮珺和……太子妃外,其余人皆已伏诛。”

    李汲将茶盏交给身后的小厮,看一眼冀承域,问,“都安排好了吗?”

    冀承域道:“请殿下放心,一切已安排妥当。”

    “好。”李汲身子半松,靠在雕花木椅上,有几滴雨潲在他的手背上,他手指缓慢敲打扶手,雨水四落,继而淡声道,“继续。”

    冀承域:“将罪臣阮知年与其家眷带上来。”

    不稍片刻,官兵将六人带到水榭上来。

    丞相阮知年一脸正色,身板笔直的站在中央,大公子阮霁和二公子阮宴在他一左一右。

    他们身后护着的是丞相夫人莫淑蝶、四小姐阮棠与五小姐阮珺。

    阮棠与阮珺自幼在深闺长大,未经风雨,今日瞥见曾与她们朝夕相处的六百多人刹那间人头落地,鲜血顺着水榭流淌在池塘中,将那一汪碧水染红,二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眼泪如泄了堤的洪水。

    莫淑蝶双臂揽着惊恐的她们,施以安慰,但在莫淑蝶的脸上却瞧不见丝毫畏惧的神色。

    “大胆罪臣,见着太子殿下为何不跪?”官兵扬声呵斥道。

    冀承域抬手一压,示意他人不必多言。

    阮知年眉间的川字拧的很深,他未语,也不动,而是定定地看着李汲,一双苍老的眼眸中藏着太多东西。

    李汲从雕花木椅上起身,缓缓走到阮知年身前站定,长剑出鞘,利刃上泛着森然的寒光,他垂眸淡声道:“岳丈大人,得罪了。”

    他的声音像是雨落时溢出的寒凉,虽缓且淡,却有种让人后知后觉的毛骨悚然。

    雨水顺着阮知年的眉梢和鼻尖滴落,恨意堆砌胸腔,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前一刻,这里还是相府夜宴,他被众人簇拥在观星台上赏月,耳畔是赞赏他的美言。

    后一刻,他便被官兵从观星台上众目睽睽下押走,丞相府内顷刻间便是血雨腥风。

    他引以为傲的女婿,没给他任何疑问和解释的机会。

    他用命追随半生的君王,而今要他与家人以死明志。

    阮知年看着眼前的人,这须臾数年,他信错人,行错步,耗费半生心血,护不了家人平安,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谋逆,便将他定了死罪。

    ……

    阮娆下了马车,瞧见相府内外全是官兵,府内依旧灯火通明,只是不再热闹,方才还在相府宴饮的贵客,此刻被驱逐在相府外冒雨站着。

    “府内发生何事?”阮娆问道。

    无人应她。

    众人以一种奇怪悲悯的神色看着她。

    有个小姐想上前说什么,被她母亲一把扯回来,摇了摇头。

    阮娆在府外并未瞧见一个相府的人,李汲以商议要事为借口支开自己,他捉拿的人能是谁……

    天如倾塌,压得她喘不过气。

    阮娆不顾礼制矜重,疯了般往相府内闯,倏地官兵将兵器横在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锋兵冷器削铁无声,险些毁坏了她的容颜。

    “今夜太子殿下处置逆贼,任何不相干之人不得擅闯!”

    “放肆!”黛青怒斥道,“睁大眼睛看清楚,此乃太子妃!”

    官兵当即收起兵器,跪地行礼:“雨太大了,是属下眼拙,还望太子妃莫要见怪。”

    阮娆提裙一路决骤,黛青撑伞跟着跑,疾风暴雨将一把油纸伞掀飞,她顾不得捡,两人浑身湿透。

    临近水榭,阮娆看到相府六百多主子奴仆身首分离,这般大的雨,都未能将青石地上的鲜血冲洗干净。

    她脚下踩着血水,雪白的绣鞋被染红。

    “中秋佳节的,真晦气!”一旁有个官兵嘟囔一声,抬脚一踢。

    阮娆看到一个长着毛发的东西沾染着地上的血水滚到她的脚边,那是管家李叔的脑袋,他还睁着眼,死不瞑目。

    她顿时腿脚酸软,半分力气也提不上来。

    “太子妃!”黛青将阮娆扶住,心惧不已。

    “父亲,母亲……”阮娆喉咙发紧,低低唤一声,她不敢再耽搁,便拔腿往水榭更深处走去。

    阮娆闯入游廊上,看到风亭外,李汲拔剑对着她的父亲阮知年,她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皆站在雨中。

    “李汲!”阮娆提起全身力气嘶喊一声。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将阮娆的话散在雨中,听不真切。

    李汲剑指阮知年,挥下时,便听到冀承域疾呼一声:“太子妃!”

    当冀承域看到阮娆,提醒李汲时,长剑已落,想要再收回怕是已来不及。

    阮知年的脖颈顿时被锋利的剑刃断开一条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双眸惊恐的看着李汲,手才后知后觉的摸一把脖颈上湿濡的一片。

    李汲竟没丝毫犹豫,一剑要了他的命。

    “老爷!”丞相夫人莫淑蝶将要倒下的阮知年接在怀中,双手拼命的按住他脖颈上的血口。

    可无济于事,那血从指缝中冒出。

    “父亲!”大公子阮霁、二公子阮宴、四小姐阮棠、五小姐阮珺皆围上去哭喊。

    李汲眼眸微怔的看向游廊上的阮娆。

    冀承域喃喃一声:“太子妃怎么回来了……”

    皇上密旨,阮知年与其亲眷,要太子李汲亲自动手,才能以表忠心,罪不及太子妃阮娆。

    否则太子妃身为罪臣之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父亲……”阮娆眼眸顿时如泣血一般,她跌跌撞撞的朝阮知年跑去。

    “老爷!”黛青跟着她。

    李汲眼稍扫过冀承域。

    冀承域命令官兵:“拦住太子妃。”

    阮娆和黛青被拦在风亭外,她的家人就近在眼前。

    阮知年脖颈处的血顺着雨水蜿蜒而去,流淌进池水。

    “让开!”阮娆咬牙呵斥。

    挡在她面前的官兵无动于衷,像是没听到那般。

    阮娆硬闯,官兵当即跪在阮娆面前,垂下头去,异口同声道:“太子妃莫要为难属下。”

    阮娆不理,继而提裙前行。

    “你若敢闯,我即刻杀了他们。”李汲剑指着莫淑蝶他们,寒声警告道。

    她倏地顿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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